雙賓結構中“借”類動詞歧義考

摘 要：存在“借”字一類的動詞，在雙賓語結構，即S+Verb+O₁+O₂中，當遠賓語O₂為錢財、房產等一類時，句子發生歧義。本文通過闡釋動作方向性、時間性以及由此引起的物權分離來說明歧義產生的原因，并在詞源學的意義上對四個動詞詞義的靠攏作解釋和歸納。

關鍵詞：“借”類動詞 雙賓語 物權分離 歧義 近代漢語

一、歧義現象與“借”類動詞

本文在此討論的是一類動詞的歧義問題：

（1）我問你一個問題。

（2）*我租你一套房子。

（3）李強寄我一封信。

（4）*張三借李四五塊錢。

以上這四例都是涉物的雙賓語結構，其中，（1）、（3）兩句表意完整，（2）、（4）兩句存在歧義。（2）句可以理解為“我出租一套房子給你”，也可理解為“你出租一套房子給我”。（4）句情況相同，既可理解為“張三借給李四五塊錢”，也可理解為“李四借給張三五塊錢”。

比較發現，出現歧義的句子存在“借”“租”這樣的動詞，類似的還有“貸”“賒”等。如：

（2）我租你一套房子。 我租給你一套房子。

你租給我一套房子

（4）張三借李四五塊錢 張三借給李四五塊錢。

李四借給張三五塊錢。

（5）我貸你一筆款。 我貸給你一筆款。

你貸給我一筆款。

（6）我賒你一件貨品。 我賒給你一件貨品。

你賒給我一件貨品。

如上四例，出現相似的語義分歧，主語和賓語作為施事主體和受事主體可以相互調換，形成一組相對的語句，引起歧義。

四組語句的歧義現象基本一致，歸納可知：首先，這一類動詞都涉及錢財、房產一類的實物關系；其次，這一類動詞都在雙賓語結構，即S+Verb+O1+O₂中；第三，存在“借”類動詞的句子中不得再有其它動作發生，即這類句子中只有單個的“借”類動詞。

據此，筆者將這四個特殊的動詞自定義為“‘借’類動詞”，舉其一以賅其余。

二、歧義產生的原因

朱德熙先生在《語法講義》中也注意到了“借”類動詞在雙賓語中的歧義問題，他認為動詞在雙賓語結構中具有“給予”或“取得”這兩種關系，而“借”這類動詞就因為這兩種關系不明產生了歧義。但朱先生未能說明歧義產生的原因。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試作出限定，并在此限定場域中對歧義產生原因進行解釋。

（一）在這類句子中，動詞所涉及的遠賓語必須為錢、財、人一類的實物，實物本身具有交換價值，這是這一類動詞發生的動力。

（二）必須是雙賓語結構，且主語和近賓語都是人，諸如：

（7）借人典籍，皆須愛護（《顏氏家訓》）

（8）權勢不可以借人。（《韓非子》）

這兩句都沒有歧義。從客觀事實的角度講，“借”類動詞詞義的擴大，即從表示“暫時使用屬于他人的人、財、物”擴大到也可表示“把屬于自己的人、財、物暫時給別人使用”（以“借”為例），以及這類動詞出現在雙賓語結構中，這兩點對于句子歧義的產生至關重要。

而從這一類動詞本身的特點來看，筆者在此借用法學上對于實體物權的界定加以說明，指權利人依法對特定的物享有直接支配和排他的權利，包括所有權、用益物權和擔保物權。由于不存在第三方關系，這里可以抽取所有權和用益物權涵括“借”類動詞所涉及的實體物對象。實物的所有權和用益權的同時存在，表示了實體物在形態和觀念兩個向度的存在，當實體物在主體之間發生交換之后，形態和觀念也同時發生變化。即實體物的交換，亦是物權的交換。

一般地，動詞“借”被歸類于及物動詞（行為他動詞①），考察其中涉及在平行主體之間具有實物傳遞的動詞，可以注意到出現兩類主要的語義：

（9）“送”類，如：我送你一本書。

（10）“借”類，如：我借你一筆錢。

1.從動詞的本身形態來說，“送”類詞在平行主體之間呈現出單向性，當詞類動作發生時，主語和賓語之間便出現從主語到賓語的勢差，動作結果是由主語流向賓語。另外，在雙賓結構中，“送”一類動作的時態是固定的，可能處于過去式、現在時和將來時三種時間當中，但是隨著語句的結束，這一類動作也隨之完成，動詞所代表的動作是局限于一定時間的。

“借”類動詞與前一類詞明顯不同。在語句發生的時間當中，實體物從一個主體轉移到另一個主體，但是“借”的動作隱含著一個后置性的動作，即“還”。而“借”與“還”都是一起存在于傳遞物品的兩個平行主體之間，因此“借”類動詞所涉及的時態不固定，一個動詞隱含著兩個動作，并且分布在時間軸的兩個不同點上，因此“借”類動詞所代表的動作呈現出雙向性。

2.由動作在時間上的方向性引起了實體物相關動詞不同的轉移方式。

“送”類動詞參與的語句中，實體物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同時在平行主體之間轉移，使主語和賓語之間出現勢差，施事者和受事者被確定為對應主語和賓語，語義完整，無歧義發生。

“借”類動詞進入語句，實體的物權分離，施事主體只轉移所有權或者使用權，當轉移對象為使用權時，主語擔當施動者，賓語擔當受動者；當轉移對象為所有權時，主語擔當受動者，賓語擔當施動者，于是就可能產生歧義，即“借”類動詞在“給予”“取得”兩種關系中指向不明。

因此可以得出初步結論，在雙賓語涉物結構之中，出現“借”類動詞引起的歧義，是由于動詞本身引起動作的雙向性和動作發生時導致物權分離和局部轉移兩個原因引起的。

三、“借”類動詞溯源分析

在共時層面，我們以“借”為例對“借”類四個動詞歧義產生原因作了解釋。四個動詞從上古至今在發展的過程中語義上有明顯的靠攏，因此出現了相似的歧義現象，下面從四個動詞淵流變化出發，具體地討論歧義出現歷時性的原因。

本文之所以強調近代漢語的語境，是因為歧義發生兩個必要條件——雙賓語結構和遠賓語指代錢財等實體，都在近代漢語時期產生。所以對于“借”類動詞在近代漢語時期狀況的描寫，有助于知曉這類歧義產生的源流，因為歧義的解決方案也在這一階段產生。

上文提出的對于歧義的解釋只是一個理想的概括，在實際的語言發展中這些詞的演變存在著先后。

（一）借

“借”最初的意義是“假也”（《說文》），即“暫時使用屬于他人的人、財、物”。有“秦假道兩周之間”（《史記》）。而后產生“把屬于自己的人、財、物暫時給別人使用”之意，如“有馬者借人乘之”（《論語》）。

在意義擴大之后，“借”字用于雙賓語在六朝之前。而本文所討論的“借”類動詞雙賓語結構至唐末五代時仍未明確出現，只有少數類似的句子。如：

（11）張昌儀為洛陽令，借易之權勢，屬官無不允者。（《野朝僉載》）

（12）相公前世作一個商人，他家白莊也是一個商人。相公遂于白莊邊借錢五百貫文，是時貧道作保。（《敦煌變文選》）

真正出現本文所討論的“借”類動詞雙賓語結構，要到元朝以后：

（13）自從李府尹借了我十個銀子，可早一年光景也，本利都無。（《全元曲·雜劇》）

（14）（孤云）兀那趙秀才，你是個窮秀才，我借了你二百文錢，還了你十支金釵，在那店里，怎生得這十把銀匙箸來？（《全元曲·雜劇》）

（15）大郎聽得聲高，走出來看時，五虎告訴道：“小令弟在朱家時借了我們一千銀子不還，而今要賴起來?！保ā抖膛陌阁@奇》）

（16）那尤辰領借了顏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口費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今古奇觀（下）》）

（17）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保ā督鹌棵罚ǔ绲澅荆罚?/p>

（二）租

“租”與“借”不同，產生之初為名詞?！墩f文》曰：“租，田賦也。”而后即有《廣雅》曰：“租，稅也?！?/p>

“租”字作為動詞表示“繳租以用”卻是很晚，直到唐末至宋之間才有零星的例句，明朝則大量使用。如：

（18）蕭祐居喪，輸不及期，實怒召至，租車亦至，故得不罪。（《唐國史補》 ）

（19）租戶于主有連姻，因喪會，竊券而逃。（《宋史》）

（20）燦若行了二十余日，來到京中，在舉廠東邊，租了一個下處，安頓行李已好。（《初刻拍案驚奇》）

（21）比及惇娘與姑回時，廳屋被寇燒毀，荒殘不堪居住，二人就租平陽驛旁舍安下。（《龍圖公案》）

（三）貸

《說文》：“貸，施也?！睘槭┡c、給予之意。《左傳》：“宋公子鮑禮于國人，宋饑，竭其粟而貸之?！?/p>

“貸”字本義并不存在物權分離的狀況，而后意義擴大，同“借”。便有“借入”和“借出”之別，意義就容易混淆了。如：

（22）知其南來，法當死；捕告之，賞甚重；輒持之曰：“爾昔貸我錢三百貫，可見還?！崩罘夼唬骸鞍灿惺?，吾寧死耳。”（《夷堅丁志》）

（23）偶寺僧有謂詮曰：“子所積施，貸我十千，后當以三千為息歸子?！本苤猾@，即如數付之。（《春渚紀聞》）

（24）“小人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餓殍，然何可以久？乞主人貸我綠豆一石作資本。”公忻然授之。（《聊齋志異》）

（四）賒

《說文》：“貰買也?！薄吨芏Y·地官·司市》以泉府同貨而斂賒。《注》無貨則賒，貰而予之?！百d”字的開端是與“貸”伴生的。如：

（25）“夫《周禮》有賒貸，《樂語》有五均，傳記各有斡焉。今開賒貸，張五均，設諸斡者?！保ā度珴h文》）

因此，“賒”的意義與“貸”的意義相似，實際應用中也出現了同“貸”字類似的語義變化。

從上可以看到，四個動詞在進入近古漢語之后，出現了明顯的語義靠攏，開始集中指代拆分實物所有權和使用權的動作，其中“借”指代無貨幣關系的傳遞行為，“貸”指代直接的貨幣關系行為，“賒”指代隱含貨幣關系的實物傳遞行為，“租”指代直接貨幣關系參與的實物傳遞行為，四個動詞囊括了交易行為的幾個方面，成為一個意義類似的動詞集群。

注 釋：

①行為他動詞：表示以某種事物為對象的動作行為，也稱及物動

詞。（邢福義《現代漢語》第274頁）

（楊卓靈 尹燕飛 湖北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43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