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身十分精彩,而劇作家的使命就在于提煉這些精彩,來道盡“人人心中有卻人人筆下無”的情懷,讓人性閃光以及讓人的精神境界提升。我想,這一點吳兆芬做到了。她50年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出大批佳作,雖然如今已75歲高齡,卻依然葆有一顆年輕的心與穩(wěn)健的創(chuàng)作勢頭。最為可貴的是,她總是在不斷汲取、不斷突破,令自己的每部新作都有創(chuàng)新和別具一格。這次,吳兆芬又以其出眾的才情,完成了對《蝶海情僧》的再創(chuàng)造與再升華。無論全劇的戲理還是全劇的意境,都是那樣新、那樣深又那樣美,在感人至深的同時,讓人心境通明,神清氣爽。
“彩蝶舞翩躚”,鋪陳的意象是閃光的珠子,串起一部佳構戲
古典夢幻傳奇越劇《蝶海情僧》脫胎于香港李居明先生編劇的粵劇《蝶海情僧》,后來此戲還被改編成了京劇。不過李居明先生最為首肯的,還是越劇改編本,他甚至認為有些改編就是神來之筆,深切地體現(xiàn)了人性與禪意。
從編劇手法看,越劇《蝶海情僧》是一出精致工巧、渾然天成的佳構戲,并在技法、品位與意境上都有了整體的提升。
劇作契合了古典、夢幻、傳奇的定位,并有“蝴蝶”、“桂子天香”、“寶珠”等意象串聯(lián)其中。大幕拉開,在空靈悠揚的越劇旋律中,花香縈繞,彩蝶飛舞,皓月升起,預示著“凡塵有菩提,明月映禪心”。少年真如、香凝與仲年純真爛漫,通過他們對蝴蝶的捕捉與放生,展現(xiàn)出真如、仲年不同的性情以及他倆對香凝同樣的情意。如真如聞到了香凝身上的桂子天香,香凝說“這香氣只有真心疼我愛我的人才能聞到”。就這一句話,就表明了香凝的心已屬真如。不過歡樂總是短暫的,在懷春少年的無限憧憬里變故陡生,香凝之父宰相平章遭貶,分離即在眼前,于是真如將一顆能救命的寶珠贈給了香凝。在第一場戲中,編劇就通過三個意象,對情節(jié)的推進、人物性格的刻畫、戲理意蘊的展現(xiàn)作了細致的鋪墊,節(jié)奏感強、手法精煉又拿捏準確。
首先蝴蝶是一個核心意象。王子真如“誦經(jīng)有奇能,引蝶繞宮殿”,顯示出他天生的靈慧不平凡。宮廷政變,真如遭流放到瘟疫橫行的羅浮災區(qū),有一只碩大的黑色蝴蝶飛來送行,當他誤食人肉尸菜時,也是這只黑色蝴蝶緊急飛來提醒他千萬勿食。靈性的蝶兒救真如于危難,助真如悟大道,更是在最后一場戲中讓十六年后病染沉疴的香凝知道,眼前這位誦經(jīng)并能引蝶的高僧智慧倫,就是她心心念念了一生的真如。“回來了!是回來了!蝶舞花香復芳芬,分明他,是芳草天涯歸來人。”那一刻,巨大的喜悅讓香凝身上的桂子天香又回來了,因為這天香只為她愛的人而散發(fā)。這“天香”之筆與第一場相呼應,“執(zhí)子手,同到老”,深深地打動了觀眾。
再提寶珠。畫船分離時,香凝為保真如平安,將寶珠回贈給真如。最后一場戲中,真如為救香凝,穿越風霜攜寶珠而來,讓香凝趕緊服用。這顆寶珠是愛的傳遞,愛的見證,愛心如珠不蒙塵,“永遠的愛啊,無論生死依然在”。
“小愛是香凝”,愛的清溪里,照見最純最真的情
情愛,是生命的永恒主題;越劇,也被認為是最擅表現(xiàn)真摯情愛的劇種。主演趙志剛說“現(xiàn)在戲曲最大的問題就是劇本,很多唱詞都非常水。為此我們特地請了吳兆芬老師出山,所以這個戲‘吳氏風格’明顯,越劇味也非常濃。”
吳兆芬有著女編劇特有的花月情愫與細膩情致。越劇《蝶海情僧》在表現(xiàn)情愛方面勝人一籌。比如在粵劇、京劇版中,仲年是一個典型的壞人,害弟奪妻。而越劇版的仲年卻是一個“癡人中的癡人”,他也深愛著香凝,他的“情癡”形象同樣讓觀眾心動不已,并在戲的“情”上更豐富了一個層次。
香凝是吳兆芬筆下又一光彩奪目的女性形象。她向愛而死、向愛而生,生生死死皆為愛。香凝是勇敢的,為救身處絕境的真如,她勇闖金殿,在新皇面前痛說冤屈,痛陳利弊,讓新皇由衷地感到“女兒家,胸中倒有丘壑廣”。在與真如生死離別的夜晚,她對愛堅貞不渝,“三杯暖酒為君傾”,勇敢地為愛奉獻了自己的一切。香凝又是至情的,在初與真如分別的三年里,她“夢里夢外都是你,心中滿載郎君千般愛”;在后來與真如分別的十六年里,她相思成疾,抑郁愁懷,病入膏盲,本欲抗旨的她,只為保全真如的一縷血脈才“生無奈啊死難從”,心靈與肉體兩離分,備受煎熬,這是一顆純凈的向往自由與真愛的女兒心。可在封建禮教下,何來自由的靈魂與自由的愛?香凝的美麗、青春和夢想只能被無聲無息地埋葬在深宮中。
真如愛香凝,他身上披的是香凝為他針針線線縫制的袈裟,心里裝的是香凝的深情與體香。也許正因為有了這份銘心刻骨的愛,才驅走了他在炎涼世態(tài)中的徹骨冰冷,讓他有力量朝著禪燈夢影一步步走去。十六年的迷離人世,十六年的風雨滄桑,為救香凝,已為高僧的真如毅然涉過千山萬水來到了他本不愿再進的皇宮。“一縷隱情深埋久,兩鬢雙自救心儔”。這是一場震撼人心的戲,吳兆芬的編劇功力在這場戲中力透紙背:最深的情是什么?最真的愛是什么?但是相見不能相認,但是相見已是生死邊緣。“佛云來路即去路,生死同根”,悲歡離合,生死同一,一聲“凝妹”超越苦難,一份深入骨髓的愛穿越了地老天荒,成為千古絕唱。最后,在真如的懷里,香凝安然地死去。
“大愛是蒼生”,愛是一片深邃的海,禪義佛髓即人性
如果說,這部戲的亙古愛情是越劇舞臺上多見的,那么這部戲的后半部分禪心佛義則是越劇舞臺上難得一見的呈現(xiàn)。什么是禪?正如《老子》開篇所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能越是想說明白的,越是說不明白。怎樣才能在戲曲舞臺上體現(xiàn)這樣一種高深莫測的思想與境界?對編劇來講,這是~個相當大的考驗。好在吳兆芬有著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加上老到的工筆及深透的人生感悟,終于讓研究禪理出身的李居明大師也對劇本翹起了大拇指。觀戲中,不少慧心的詞句,如“禪心初定覺門開,出家人何處不是歸”,“佛喻你我,萬念皆出方寸”等等,都讓觀眾不由猜想,編劇肯定是信佛的,不然怎么能寫得出來?
東方文化博大精深,內在的許多樸素為美、含蓄為美,以及仁愛、立己達人等思想都是相通的。我感到,吳兆芬在《蝶海情僧》中的表達,展現(xiàn)了她深厚的文化底蘊,很好地把握了“小我與大我”、“小愛與大愛”、“舍去、得到與放下”、“出世與人世”的關系,這些核心主旨,其實都在于以人為本、閃耀人性的光芒。
男主人公真如歷經(jīng)了人世的種種苦難,他身為太子,在還沒有為江山社稷施展才華抱負的時候,就突然家國崩傾、父母雙亡、身陷圖國了。但是,他是有著慧根的真如,心中自有一團愛國愛家愛人的火焰,這團火讓他威武不能屈,“縱然生不如死,也要跨這道道坎坷”。由于有著一顆初定的禪心而安之若素,真如將小愛轉化成了蒼生大愛。他施行醫(yī)術,救民間疾苦。比如對不肯施齋飯的柴久,他不計前嫌親自為他吸膿血、療惡疾,這就不是常人所能辦到的。同時,編劇又安排了兩個意外卻又是意料之中的重磅情節(jié)來考驗真如的禪心:一是他誤食了人肉尸菜,二是他聽到了香凝與仲年成婚的消息。尼采說最終沒有擊倒我們的能使我們強大。肉體的苦難不算什么,真正的折磨是靈魂的痛楚。真如沒有被擊倒,在苦難挫折面前,他讀懂了禪義,也參悟到“天堂地獄,一念之間,善念惡念,一步之遙;佛之本源亦人性、禪義佛髓即人情;積德?lián)P善念,佛即在你心。”因為在苦難挫折面前,真如真正擁有了禪心,于是他深深祝福最愛之人,也以山明水秀的靈氣、慈悲喜舍的心懷戰(zhàn)勝了自_己,走出了自己。人活著就是修煉的過程,真如的精神氣質與心靈境界在此劇中一次次得到提升。
劇本中有一處不易察覺的對比——若是沒有在挫折面前的參悟禪意,又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呢?恐怕就是宰相平章的所思所為了吧。他在遭貶后體會到,馬屁勝實干,假話贏真話,該壓就該壓,該拍就要拍……常言道無毒不丈夫,所以為尋一塊最穩(wěn)的墊腳石,選婿自然當作取舍。平章這個人物雖然著墨不多,卻是惟妙惟肖,給人以啟示張揚、張狂、張牙舞爪不過是一場浮華的熱鬧,到頭來皆成空。
吳兆芬的越劇本《蝶海情僧》是她對幾十年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歷練的一次總結,因此在綺麗妙義的字里行間蘊意頗深。當前的越劇舞臺演出,吸收了音樂劇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音樂、服裝、舞美等方面都給人以驚喜;舞臺呈現(xiàn)也色彩豐富,有宮廷、有民間,有花園,有山野,有華麗、有樸素,有高貴、有低賤,有稚趣、有滄桑,再加上主演趙志剛也是一位激情與創(chuàng)造力澎湃的藝術家,因此令人耳目一新又心靈激蕩。
我建議此劇的最后一場戲,需在平和內斂中表現(xiàn)出人物的滄桑感,透射出人物的風骨及神韻。在意境上,最好能吸取中國傳統(tǒng)美學所推崇的寫意之美,要有山水國畫般的大氣、蒼茫與空靈,以留給觀眾“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感悟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