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飛先生編訂整理的工尺譜《粟廬曲譜》今年初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影印面世后,引起了學界對“俞派唱法”的熱議。我們知道,在昆曲藝術中,俞派唱法是俞粟廬和俞振飛父子從事藝術實踐創造性的聲樂成果,且在長期傳播和教學演出活動中被文化界所公認。其創始人是俞粟廬(1847—1930),而形成完整的藝術體系并作出貢獻的則是俞振飛(1902—1993)。粟廬宗法蘇州口十堂《納書楹曲譜》的唱派正傳,專工清唱,但他廣泛結交曲友和藝人,吸取各家的優點,把“清工”與“戲工”結合起來,再依照自己的實踐心得加以融會貫通,創造出一種獨具個性的唱法。1930年4月,粟廬仙逝,俞振飛承繼衣缽于藝事,更作全面的發展,進而粉墨登場,在舞臺上與程碩秋、梅蘭芳等大師聯袂公演于南北各地。因此,“俞家的唱”不僅為行家所激賞,而且也漸漸地被廣大觀眾所熟悉。
最早為“俞派唱法”命名的,是《昆剮表演一得》的作者徐凌云。此事緣起于抗日戰爭勝利后,梅蘭芳息演八年后重登舞臺邀請俞振飛合作,在上海蘭心大戲院和美琪大戲院演出《游園驚夢》和《斷橋》等昆劇折子戲。為了配合這次演出,為了適應觀眾的需求,徐凌云特地影印了《粟廬曲譜》初稿中《游園驚夢》等折子戲的四個單行本。為此徐凌云在1945年10月為單行本題跋說: 俞振飛家學淵源,師承有自,但并不墨守成規。他一方面向當時蘇州的老藝人學習表演藝術,向“傳”字輩演員虛心請益,把唱曲和演出結合起來;一方面又隨著時代社會的進展而勇于革新。建國后,他在繼承家傳的基礎上對演唱技巧作了創造性的發展,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形成并發揚了俞派風格。1953年,他在香港得到熱心人士的贊助,內部刊印了《粟廬曲譜》29目39折,同時寫出了極其重要的理論著作《習曲要解》,總結了有史以來昆曲的唱法,在定腔定譜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尤其是他在1957年擔任上海市戲曲學校校長以后,又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以高度的政治熱情,積極培養昆曲接班人,把自己的經驗體會傳授給下一代,使俞派藝術在新一代(如上海戲校昆曲班畢業的蔡正仁、岳美緹等一批傳人)得到了繼承和發展。
俞派唱法的內涵包括了昆曲在歌唱原理方面的一般內容,又在五個方面具有鮮明的獨特成就:
第一是唱腔。根據《粟廬曲譜》、《習曲要解》和俞氏父子的演唱錄音加以歸納,俞派唱法的核心是對帶腔、滑腔等二十種唱腔的運用。俞腔的特征是旋律豐富,小腔多。
第二是氣口。由于昆曲沒有“過門”歇氣,所以氣口的掌握就成了關鍵。所謂偷聲換氣,停聲待拍,唱來抑揚頓挫,跌宕多姿。例如《金雀記喬醋》[太師引]中“如”字氣口,《牡丹亭驚夢》[山桃紅]中“轉過這芍藥欄前”一句的氣口等等,俞氏在數十年的實踐中曾細心推敲尋究,在訂立《粟廬曲譜》時,就把曲子中可以換氣的氣口用符號標識,給習曲者指引門徑。
第三是咬字吐音。俞氏父子精研中州韻,識字正音的功夫很扎實。俞派唱法在咬字吐音上的特征,就是善于運用音韻學的一般原理,與昆曲字眼的具體情況相結合,即“明五音,正四呼”。五音指舌、牙、唇、齒、喉,是發音部位的問題:四呼指開、齊、撮、合,是口型的問題。這種“嘴皮上的功夫”與歌聲的共鳴作用最有關系,俞氏掌握得法,所以能達到字正腔圓的美妙境界。
第四是行腔。做腔、換氣和吐字是唱曲中特定部位的技能,至于在旋律的整個進程中,如何把這些個別之點貫串成線,唱出完美的聲歌,則是行腔的問題。昆曲的音調中和平穩,如果行腔不好,便容易“發瘟”唱成“困曲”。而俞氏父子卻能“審音度勢”,“死腔活做”,不犯“平直無意趣”的毛病,其妙訣就在于確切地掌握了“出字重,行腔婉”的重要原則,在處理旋律的時值和音量的關系上有收有放,有吞有吐,于輕重疾徐、緩急快慢之際,采取虛實并用的勁頭,不一味地用勁,也不松動,給人以自然、抑揚頓挫的節奏感,故其聲歌珠圓玉潤,毫無枯澀板滯之弊。
第五是“聲”與“情”緊密交融。唱曲必須帶有豐富的感情,這是極其普通的道理,然而真正做到卻并不容易。這是因為昆曲的言辭古典高雅,唱者往往不明曲意,口唱而心不唱,感情表達不出。俞氏具有高度的文學修養,善于體會曲辭的思想感情,把歌聲與情感緊密相依,以神思貫串始終,所以俞氏的聲歌具有藝術魅力和發人深思的感染力。例如振飛先生常演的《荊釵記見娘》、《千忠戮·慘睹》和《長生殿·哭像》三折唱功戲,便是他達到聲情交融的最好典范。
應該指出,俞派唱法并不是只有這五項,也不是說其他的昆曲唱家沒有注重這五點,而是說在昆曲的聲樂唱念原理中,俞氏父子在這五個方面富有鮮明的個性和特殊的技巧,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俞派風格。
俞派唱法的創始當然歸功于粟廬老宗師的認真鉆研,而在形成和發展中,振飛先生的貢獻尤為卓著。他先是訂立了《粟廬曲譜》,為俞派唱法定腔定譜創造了范式;其次是總結經驗,將平生的唱曲心得寫成《習曲要解》,為俞派唱法奠定了理論基礎。另外,他又把歌唱藝術與舞臺表演結合起來,互為表里,相得益彰,并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特別是他晚年新編了簡譜本《振飛曲譜》,卷首還發布了重新改寫的《習曲耍解》和《念白(韻白)要領》。筒譜本《振飛曲譜》選目40折(曲白俱全),其中除了生旦戲外,還有老生、花臉、丑角等其他行當的戲碼,并依據原來的工尺譜譯為筒譜,按俞派唱法逐字逐句進行考訂,且正好在他八十歲那年定稿,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初版于1982年。總的說來,從《粟廬曲譜》發展到《振飛曲譜》,最終構成了俞派唱法完善的聲樂體系,其藝術價值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