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傳百年的京劇《九更天》,經過許多著名老生演員的演繹,遠到清代道光年間老生三鼎甲之一的張二奎,轉承張奎官、孫菊仙、高慶奎、潘月樵、雷喜福、馬連良,再至臺灣的哈元章、胡少安等,通過舞臺實踐不斷豐富著該劇的藝術表現力,將此劇塑為一出作派老生的代表劇目,受到觀眾的歡迎。
劇中的馬義,護主心切,將自己親生女兒的性命交換主人的性命,以便為主人開脫其遭受的誣告罪,是一個舊時代“義仆”的形象。然而此種行為,卻不符合現代人尊重生命的價值觀,更挑戰了現代民主社會的法律與正義。但《九更天》流傳長達百年之久的事實,恰恰顯出了矛盾吊詭的現象——這些備受抨擊的“鬼神”、“迷信”、“血腥”、“恐怖”等元素,恰恰表現出極佳的戲劇張力與劇場效果,十分符合觀眾們追求奇炫的心理,成為一出每演必轟動的“好看戲”。
歲月流逝,百年去矣。當年這出即有爭議又好看的《九更天》,再度登臺面對新時代新觀眾時,勢必要調整舊情節中的種種疏漏,也須重新詮釋戲劇意涵,否則將無法與現代觀眾進行交流與對話。由此,《九更天》更名為《未央天》,也有其實際需求。
更名之舉,是為了展現新詮的意圖與方法。舉其要點而言有二:
第一,舊劇《九更天》中馬義的殺女念頭,一閃即現,然后馬上采取行動,毫無情感掙扎與思考,使得他的殺女十分荒謬可怕。改編后的《未央天》,則在馬義殺女的動機建立上層層推進,馬義在縣官的誤導下,開始尋找人頭的歷程,依序為:回主人家尋找、亂葬崗尋無名尸、婦女行人、自己的人頭,最后才是女兒的人頭。在五個層次細節的堆疊下,“殺女”這一行為終于成為沒有選擇的選擇,凸顯馬義這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面對官吏無情的法律玩弄與淫威逼迫,沉痛的心境與瘋狂的行為;面對殘酷現實,極力拼搏的生命難堪與悲涼情境。
其次,針對清官與昏官的本質辯證。《未央天》的縣官與刺史,都自認為“清官”。兩人前后互相為自己的行為辯駁,及至無言以對,四目相接,同時發出一陣“莫逆之笑”,聲聲刺耳,令人毛骨悚然。果然是固執的清官與腐敗的昏官,本質無差。
其三,表現酷刑“滾釘板”的象征意義。回顧歷史,中國傳統吏制使用酷刑的場景,較之舞臺上戲曲表現之程度,殘忍數倍者比比皆是。問題在于,如何讓現代人接受馬義受刑的意義?劇中的官吏們,也是一手主導悲劇發生的“黑手”,他們并不是昏聵惡官的傳統形象,但他們處于僵化的環境里,對自己的行為根本無知無感,上下一體,積非成是。因他們無意為惡,置人于死后,仍是理直氣壯,咄咄逼人。“滾釘板”酷刑的發生,賦予本劇主旨“未央之天,燭照沉冤”的象征意涵。《未央天》里,那連擊九更之后的漆墨云天,反倒化為天地有情,憐愛眾生的“天地大愛”,從而建構此劇的反諷意象。
第四,為全劇架構進行精簡與調整。舊本《九更天》場次多達17場,過場戲多,主場戲少,自然顯得冗長松散;改編本濃縮全劇焦點,重組為六場戲,分別為:
第一場序幕、第二場馬義之忠、第三場馬義之義、
第四場馬義之怒、第五場馬義之死、第六場未央之天。
情節緊扣馬義主線,將兇殺過程,全部改為事件背景,并安排兩更夫以旁觀視角,拉遠焦點,產生俯瞰效果。一者巧借點評表達劇作深意;其次,隨時切入與情境互動,猶如伸縮鏡般,放大縮小焦距之際,節省敘述篇幅,達到精煉表述的功能,完成精簡情節的效果。
最后,新版不僅彌補了情節、人物行為、心理思考等原劇文義的不足,更強化了馬義的表演空間,補充舊版馬義側重作表輕唱功的缺憾。新版中的馬義,演員須要完整的表演四功,一改舊本中僅由馬義一人擔綱,僅是作派老生的獨腳戲。主演唐文華在接受采訪時,曾具體說明兩者的差異:“新版尋找人頭的【二黃三眼】唱段)這段唱腔里,要摔、跑圓場、接回龍、慢板,體力差的演員根本喘不過來……這一段難處在于唱腔、身段的結合是很高難度的。情緒的挑戰很大,由高到低,在由低拉高,逼得演員讓自己情緒亢奮到最高點,由旁人、旁物造氣氛很簡單,但這一段全靠演員自己,這是很難的……以前這戲唱來輕輕松松的,改動后表演份量加了很多,別說要別人學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引自黃嘉平,<唐文華訪談記錄>,《京劇老戲的修編與改編研究》)
新版的人物行當,分布均勻,成為生(馬義、米進圖)、旦(馬幼蘭)、凈(聞朗)、丑(褚無良)的對手戲;甚至連邊配更夫、衙役、牢子手等,都是劇中的重要元素,無一閑置,豐富全劇的表演空間,而由馬義分別對應不同的戲劇人物,產生不同的層次與表演內容,成為復線多層的表演結構,從而達到“群戲”的表演效果。
2001年國光劇團秋季公演時首度推出此劇,曾引起不小的震撼。不少觀眾表示,此劇殺女太殘忍,京劇怎能如此“教化眾生”?誠哉斯言。千古人情,誰無父母無子女?逆倫之舉,孰能視之?人類應該由野蠻步入文明,由戰爭殺戮進入世界大同。遺憾的是,臺灣社會中像江國慶之冤案猶歷歷在目;而弒父母、殺妻兒者,又何嘗匿跡消聲?百年前的《九更天》或是當年世事之投射,百年后的《未央天》,也可在現實的基礎上刻劃人世的復雜真實:官員的錯誤,來自于盡忠職守的責任感;馬義的錯誤,來自于報恩的正義感;女兒的錯誤,來自于冤案的巧合,需要她為父犧牲的道德感。他們都不錯,但也都錯了……。
混沌人間世,難辨白與黑。人間真實,復雜如此,由不得您喜歡,或不喜歡。
(本文作者為《未央天》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