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京劇戲迷,一聽到胡琴聲就止不住全身細胞跳躍。可是我一生寂寞,因為迷戲而寂寞。從童年開始就找不到同好,直到而今,偶遇喜愛戲曲的學生便疼惜萬分,無論做為老師、觀眾、編劇或劇團藝術總監,我一心念著的就是該怎么把京劇推薦給現代觀眾,像是為戲而活,無論創新或守成,我的目標只有一個。
去年國光劇團帶《金鎖記》到上海,這是一部創新幅度較大的戲,劇本虛實交錯,導演如電影運鏡,和京劇的慣用手法不盡相同。今年我們帶來《未央天》和《孟小冬》,想呈現的是對傳統的尊重以及活化傳統的手段,是「回眸」京劇傳統而后「追尋」新表現法的兩個嘗試。
珍視經典----”回眸”《未央天》的演出意念
《未央天》改編自老戲《九更天》(又名《馬義救主》),義仆舍身救主的故事。這戲胡少安和哈元章都演過,坐在傳統劇場,焦點在欣賞表演,尤其是滾釘板絕活;而當我站上講臺面對學生,他們一聽劇情就反彈。這戲在大陸半世紀來幾乎不演,或許覺得愚昧,或許因為階級。這就是傳統老戲在現代的困境,表演和情節被撕裂為二,論表演,精彩絕倫;論思想,卻實在很難被現代接受。編演于一兩個世紀前的戲,反映的是古代價值觀,和現代往往無法接軌,但我不希望一出戲的上演只具有「文化遺產」的意義,多么希望它仍是能激起共鳴的「當代劇場藝術」。我是戲迷啊,希望每位觀眾都像我一樣動情,看戲豈是像翻閱教科書一樣的理性活動?我所主張的「戲曲現代化」,強調的正是情思要能被現代人感受,但是,新編戲可以展現新觀點,大批傳統老戲我們該怎么面對?總不能請年輕觀眾只欣賞表演而不管劇情吧。
傳統需要活化。十年前國光劇團由劉慧芬改編此劇,增加的二更夫,從旁觀評點的角度,對馬義的處境表達了慨嘆無奈,也對他的行徑提出了惋惜質疑。這層觀點的加入,使現代觀眾對傳統價值的疑問,有了呼應與出口,這出老戲因此得以找到呼吸空間。通過劇本的重建,滾釘板也有了施展的依據。這是一部非常難改的老戲,國光大膽作了處理,但臺灣觀眾因為對老戲認識較少而不能理解何以大費周章推出這么一出不合人性的戲,而我想大陸京劇人口眾多,應該可理解我們對于馬派代表作的感情,因此,我特別挑選它帶來上海,作為活化傳統的例子。
這出戲由國光當家老生唐文華主演,唐文華被文學評論家王德威譽為當代臺灣須生首席名角,藝兼多元而以馬派為主,擅長融合現代表演元素深入角色內心。他這出戲得乃師胡少安真傳,赤裸上身“滾釘板”絕學,非僅為感官血腥聳動,可視為馬義被僵化體制逼入絕境的肉身控訴,玉石俱焚的表演,深刻動人。
活化傳統----追尋《孟小冬》的真醇意境
另一出《孟小冬》是全新編劇的新戲,但我下筆編寫時,秉持的是對傳統的絕對尊重。
想編孟小冬已經很久了,但終是卻步。這位京劇史上的傳奇人物,一生行事恰似關上了生命中一扇又一扇的門,回歸到心靈暗房,純以歌聲唱腔完成自我。如此「內旋式」的人生,如果用百分之百的戲劇形式呈現,必淪為兩段愛情通俗劇。只有在劇情「抒情化」、以歌唱貫串全場時,才能深入她的內在。我以「靈魂的回眸」與「聲音的追尋」為主軸,呈現孟小冬。
戲一開頭,小冬已病重瀕臨死亡(當然不會實演醫院),游離的靈魂,回顧一生。因此一切情節出自她的視角,她的選擇,不必據實考據;而自己看自己,也具有現代劇場的「后設」意味。
而她的一生最值得紀錄的是什么?如果只用一句話給孟小冬歷史評價,那是什么?
離開梅蘭芳的孟小冬,才24歲,剩下的45年人生,她在做什么?
除了杜月笙之外,另有一人深深刻印她的生命,那是余叔巖。余孟二人情深義重卻非關愛情,文化史上孟小冬的地位是余派傳人,孟小冬在藝術上的尊貴是因余叔巖,不是梅孟之戀。
離開梅蘭芳之后的冬皇,紅顏不老,藝術青史留名。而她不屬于「座兒」,她屬于自己,鉆研余派唱腔一如生命修行。
我從這個角度立下主心骨,把孟小冬的一生鎖定在「對聲音的追尋」。我以為人的個性與評價有多面,而歷史只當記其大節。孟小冬的大節就是對聲音的精研與追尋,這無關家國命運,看似純屬個人,卻是文化精神與氣韻的深度體現彰顯。
她幼年走紅于上海,竟能毅然決然離開,迎著風雪奔赴北京,追尋雅正精醇的聲音。而追尋的旅程,竟先走向一段無奈的愛情,一到北京,就遇見了梅蘭芳。我在劇中,以藝術觀的相合,作為梅孟之戀的基礎:余梅是京劇界雅正之音的典范,都以「脫盡火氣、深入內在」為最高境界。孟小冬遠赴北京,從梅蘭芳的旦角唱腔里找到了共鳴。可惜這聲音欲近難近,欲親難親,終是風中縹緲、無緣以終。離開梅蘭芳之后的孟小冬,「找不著共鳴了,不想再唱了」,鼓勵他繼續鉆研唱腔的是杜月笙。
關于杜月笙,如果全方位塑造,那就是在編上海灘而不是孟小冬了。既然我把一切情節設定自小冬的死前回眸,杜月笙對她的意義,便鎖定在京劇。戲里的杜月笙,不談幫派、不涉政治,只談他最喜愛的京劇。他愛戲,也愛惜好角兒,小冬從他這里得到物質和精神的安頓。抗日戰爭烽火連天,小冬在杜的支持下,遠赴北平立雪余門,放下一切,從頭找共鳴,從咬字發聲、韻味咀嚼里,走完追尋之路。小冬在生命最后一刻對杜月笙的回憶,即在于他對她,也是對京劇的尊重與愛惜。
孟小冬跟隨余叔巖整整五年,找到了純粹的聲音。多年的尋尋覓覓,原來竟要回歸自身,在「字頭、字腹、字尾」丹田氣息里找到了個性和自主性,從此海闊天空,唱不唱給觀眾聽就全看自己了。最后祝壽演出《搜孤救孤》,是報答把她引導到「自我完成」的杜月笙,也是請觀眾作一次余派藝術成果驗收。散戲觀眾不肯離去,定要等到小冬謝幕,雖然上臺謝幕的是女裝的孟小冬,但觀眾已經把她當作「冬皇」甚至「余叔巖」,觀眾費了好大勁兒來看孟小冬演出,卻說 「我是來看余叔巖的」。她掙得了自己在歷史上的地位:余派傳人,青史長存。
這是我所認定的冬皇的大節,也是國光劇團以新編形式對傳統的禮敬。
從大關節出發所塑造的人物,未必「像」真實人物,但我們追尋的是藝術的真實。
在《金鎖記》里演活曹七巧的魏海敏,這回將化身冬皇,余派老生(臺上的女老生孟小冬)、梅派青衣(孟小冬回憶中的梅蘭芳)之外,臺下孟小冬本人的心聲,將以新編的新歌呈現,三聲帶交錯,魏海敏游刃有余,還包括一段初到北平與梅先生合演的探母,坐宮對口快板可是魏一人生旦兼唱呢。在孟小冬死前的回眸一瞥,杜月笙是真真實實的存在,梅蘭芳,卻是想拋撇、想遺忘、卻揮之不去、時刻上心的璀璨陰影。因此,劇中杜月笙由唐文華真實扮演,梅蘭芳則是只聞聲而不見人,這聲音出自魏海敏,像是孟小冬腦海中隨時泛起的梅蘭芳的聲音。特別要說明的是,臺灣觀眾對「現代戲」較不習慣,臺下的孟本人若以皮黃表敘心聲,觀眾較難接受,所以孟本人心事改用女聲新歌、接近歌唱劇方式表現,全劇乃有三層聲音,傳統老段子自是主軸,而名段在此又都各有象征隱喻,是傳統的回顧還是創新的追尋,在《孟小冬》里是很難分的,而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期待戲迷們指正。
唐文華在京劇的傳播方面更有貢獻。因赴洛杉磯演出的機緣,他的表演得到加州中國表演藝術學院創辦人徐文緗院長的賞識。徐院長出身北京書香門第,自幼攻書之余也喜歡票戲,宗余派須生,并習武功,得多位名家傳授,文武昆亂不擋。唐文華能得徐院長肯定,無疑是極高的榮耀。
徐院長在美國留學后經商有成,一直默默的在海外推廣戲曲。她于1994年成立加州中國表演藝術學院,是經由美國和加州政府核準成立的非營利性教育學府,也是專門研究中國戲曲的藝術團體和演藝慈善組織,宗旨為推廣京昆戲曲藝術,各項演出所得均捐助社會福利及慈善團體。這次國光來滬演出的《未央天》特別得到該學院贊助,全部所得將捐給江蘇泰州特殊教育學校。承自傳統的臺灣京劇,有了海外名票熱情的護持,讓國光此行以“尊重傳統”為念的演出,有更深遠的傳播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