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化與提升

摘要：藝術家不談藝術品的“生成”過程，而夸大靈感在藝術創作中作用；藝術家醉心于形而上意義對藝術品的支撐，樂于樹立權威而限制藝術的多樣化，并最終使藝術日趨“退化”。藝術大眾容易從藝術中獲得滿足但又盲目和感性，對藝術品的接受存在錯誤認知；藝術大眾具有相關理論背景是藝術品成為其審美客體的邏輯前提，所以藝術的繁榮需要藝術家“提升”藝術大眾的鑒賞水平。

關鍵詞：藝術家；藝術大眾；退化；提升

中圖分類號：J05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1）30-0036-03

一、尼采對藝術態度的轉變

在叔本華帶有濃厚悲劇色彩的唯意志論中，藝術是人們暫時擺脫痛苦的麻醉劑。“意志，生存自身就是不息的痛苦，一面可哀，一面又可怕，然而，如果這一切只是作為表象，在純粹直觀之下或是由藝術復制出來，脫離了痛苦，則又給我們演出一出富有意味的戲劇……不是意志的清靜劑，不是把他永遠解脫，而只是在某些瞬間把他從生活中解脫一會兒。”[1]370尼采剔除了其中的悲劇成份，對藝術的地位給予了更高的肯定。尼采把藝術看成是認識人生的最高使命和真正的形而上活動。認為“只有作為審美的對象，人生與世界似乎才有存在的理由。”[2]153進而提出“這種和科學相伴相隨的形而上學的本能，把科學引向了它的極限。到了這極限，科學將轉變為藝術。”[2]93然而，隨著尼采與瓦格納關系的逐步惡化，他開始批判以瓦氏為代表的德國藝術，并用更現實和哲學的眼光重新審視藝術，認為以瓦氏為代表的藝術消失后，科學理性將成為藝術的最終歸宿。“因而即使在藝術消失之后，由它栽培的強烈而多種多樣的生活樂趣始終還在要求得到滿足。科學家是藝術家的繼續發展。”[3]154而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采重新把藝術看成是具有美麗虛幻而十分有益的一種力量，認為人們需要快樂藝術的熏陶和滋養。“需要一切傲慢、飄飛、舞蹈、揶揄、稚氣和極樂的藝術，以不致失去超塵拔俗的自由——這自由是我們的理想要求于我們的。”[4]188藝術的地位在思維中由科學到藝術，再由藝術到科學，再重新肯定藝術的作用，如此反復，一方面說明尼采的個人情感影響了他對藝術的看法；另一方面，這種思考的左右搖擺反而促進了尼采對藝術的重估，集中體現在他對藝術家和藝術大眾的思考。

二、藝術家的退化

（一）藝術家不談藝術品的“生成”過程，而片面夸大靈感在藝術創作中的作用

個別藝術家把自己當作天才，也非常樂于接受別人對其天才的稱呼。在藝術領域，藝術家對外表達一種自己神圣般的創作，只展示藝術作品的榮耀和光芒，而拒絕談及“生成”。“現在沒有人能在藝術家的作品中看到它是如何生成的；這是藝術家的長處，因為在任何可以看到生成的地方，人們就會被潑上一瓢涼水。完成的描寫藝術拒絕一切關于生成的思想；它作為現在已經完成的東西橫行霸道。”[3]125其實天才所做的，也不過是先壘磚然后蓋房，其每一項活動都不是什么奇跡。

藝術家經常夸大靈感在藝術創作中的作用，把靈感看成是一種“神啟”。當然，藝術家突然的靈感、直覺對藝術創作的成功確實功不可沒。但創作中的靈感并不神秘，并非如個別藝術家所說的那樣，好像是突如其來的、在沒有任何事先的內心努力后就產生了，把靈感的降臨看成是一個奇跡。“藝術家有一種興趣，即相信靈感，相信所謂的神啟；好像藝術作品、詩歌、一種哲學的基本思想等的理念如一道神恩之光從天上照耀下來。”[3]119－120實際上，任何藝術創作都是作者辛苦勞動的結果，即興的創作要與嚴肅認真的工作結合起來。如果有藝術家把所有創作激情都歸于靈感，那就是“人所共知的欺騙”，資本是一點點積累的，絕對不是突然的從天而降。“將創作開始時的那些興奮不安的因素、盲目摸索的混亂因素、專注的夢幻因素統統引入藝術，作為一種欺騙手段，煽起觀眾或聽眾心靈中的情緒，使他們相信完善者的突然出現。”[3]115-116藝術家自身的知識儲備、強烈的創作沖動、創作過程中反復的思考、對作品最后的甄別與篩選，這一切都是成就一件成功藝術品的重要條件。對此，尼采有清晰的認識：“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是偉大的工作者，不僅在創造發明中，而且也在拒絕、篩選、改造和編排中孜孜不倦。”[3]120任何偶然出現的靈感背后都隱藏著必然性，即作者的長期思考與辛苦勞作。“它和藝術家的自覺的思考與不自覺的醞釀，和藝術家美學藝術修養、生活知識積蓄的豐富，以及對被表述的審美對象的洞察認識的程度等等，都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5]149離開作者的汗水片面夸大在藝術創作中所謂偶然的上天恩賜，如尼采所說，那是藝術家在故弄玄虛。

（二）藝術家醉心于“意義”對藝術品的支撐，樂于樹立權威而限制藝術的多樣化，并最終“成就”了個別藝術家的虛榮與自傲，使藝術日趨“退化”

藝術家衷情和依賴于形而上學對藝術的支撐，認為藝術有了“意義”的解釋才能登上高雅之堂；藝術大眾因為能從藝術品中發現“意義”的蹤跡而獲得審美快感，進而成就了偉大的“藝術品”。“藝術家的至深本能指向藝術或者不是，相反指向藝術的意義、即生命？指向生命的可盼之望”[6]？然而藝術家的這種執著也僅能代表他們的自我夸大。“那些大談特談藝術品中的必然因素的人，如果他們是藝術家，那就是為了藝術的更大榮耀而加以夸張。”[3]131現實中，藝術家對作品中形而上的依賴性愈來愈強，并且對這種“意義”的作用更是推崇備至，把它當成指引人們走上幸福之路的明燈，為能給人以某種寬慰和解脫而感到自豪。“從前，所有的藝術作品都樹立在人類的長廊里，作為紀念崇高而歡樂時刻的豐碑；如今，人們企圖用藝術作品把可憐的精疲力竭者及病弱者從人類的痛苦長街上引開，哪怕引開渴望中的片刻也好，給這些人提供些許的陶醉和瘋狂。”[4]163尼采期望在藝術領域出現多方競爭的局面，讓藝術百花齊放而不是由一種“權威”藝術占統治地位。“在一種藝術的發展中，最幸運的情況是：好幾個天才互相制約；在這樣的斗爭中，通常比較弱小和溫和的人也被賜予空氣和陽光。”[3]121-122然而，在偉大的藝術家周圍，藝術的創新和競爭日漸消退，藝術領域逐漸走向退化。“每一個偉大現象之后總是尾隨著退化，尤其在藝術領域……為此所有偉大的天才都有其自在的災難性后果：窒息許多更弱小的力量和萌芽，使自己周圍的自然差不多成為一片荒蕪之地。”[3]121對個別藝術的推崇演化為對個別藝術家的崇拜，尤其是對“偉大”的藝術家所樹立的權威的敬畏，妨礙了藝術的繁榮。真正的藝術家應該以寬廣的胸懷虛心接受一切藝術中的創新。“對于藝術家的靈魂說來，首先需要敞開接受并尊重陌生而新鮮的東西，關注在慣常的思維軌道中被忽視的東西。”[5]156

藝術的意義或價值發生于藝術家、藝術品和藝術大眾之間的互動。藝術家只是藝術品的先決條件，不能把成功的藝術品完全歸功于藝術家本人。“歸根到底，藝術家只是其作品的先決條件、母腹和土壤，在一定情況下，是其作品生長的肥料，因此，如果人們愿意欣賞藝術品本身的話，在大多數時候就必須忘記藝術家。”[7]68面對成功和榮耀，藝術家更應該戒驕戒躁。“任何一個藝術家，只有當他懂得俯視自己藝術的時候，只有當他懂得嘲笑自己的時候，他才會達到自己的光輝頂峰……”[7]67如果藝術家走向虛榮和驕傲，強化自我評價，就會在耀眼的榮光中塑造新的“權威”形象。“他們要真正變得更加出類拔萃，所以他們爭取按照他們自己的評價，在他們自己的法庭面前，贏得對他們的競爭對手的勝利；然后他們由外而內地要求公眾贊同這種自我評價，認可他們的判斷。”[3]131個別藝術家的這種過分虛榮會禁錮他們思想。由于這份虛榮而帶來的轉變他們自己絲毫不能察覺，如尼采所說：“藝術家的虛榮。——我以為，藝術家們往往不知道自己擅長什么，因為他們過于虛榮，把心思全用在倨傲上。……也許，他會永遠落寞地生活在那里，但他意識不到這個！他過于自負、虛榮，因此不可能意識到。”[4]161－162所以藝術家的世界逐漸衰落了。“當一種形而上學——神秘哲學的迷霧成功地使所有審美現象都變得不透明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是，它們相互之間也變得無法評價了，因為每一個個體都成了令人費解的了……另一方面，由此也產生了藝術享受的不斷下降（這種享受通過最挑剔的品嘗和區分而同對一種需要的粗略抑制相區別）。不過，這種享受越下降，藝術需求就越變回到粗俗的饑渴中去，這時候藝術家則試圖以越來越大的代價滿足這種饑渴。”[3]319藝術鑒賞變得模糊不清，藝術品之間的比較也變得沒有界線。另一方面，藝術大眾對實用的、“粗俗”的藝術的渴求，催化藝術家為了迎合這種需要而隨波逐流，成為這種藝術的提供者，尼采認為這是藝術與藝術家的雙重“退化”。

三、提升藝術大眾的鑒賞水平

在藝術領域里，藝術家、藝術品和藝術大眾是一個聯系密切的整體。成功的藝術品既需要藝術家“天才”般的創造，也需要藝術大眾的欣賞和認同。可以說，沒有藝術大眾的“參與”與“合作”藝術家的作品就是不完整的，沒有完成的。“在藝術里，無論藝術家用烈焰般的思想和感情，做怎樣全身心的投入，也無論藝術家努力使其‘純然的’表達如何對應著外部世界，都需要通過對藝術欣賞與接受的洞識去獲取藝術完全實現的意義；”[5]168對于藝術大眾，尼采認為他們的審美訴求并不高，滿足這種審美的需要也很容易，但是仍然建議藝術家提高藝術大眾的鑒賞水平，因為就算是藝術自身的榮耀也是來自藝術作品迎合了藝術大眾的喜好。藝術大眾從個人生活現實出發，只要能從藝術中獲得一點愉悅，他們也會感到滿足。這種滿足來自于簡單與純粹，沒有評論家那種吹毛求疵和嚴肅苛刻、無須擁有找尋“意義”、“啟示”的眼睛和心靈、沒有面對權威的震懾而不敢表達的壓力，只要作品中流露出一點與自己生活相關的痕跡，美感隨即產生。“藝術大眾無疑擁有某些你可以稱之為藝術需求的東西，但是這種需求很少，滿足起來很容易……誰像真的似的談論較為深刻的需求，談論藝術大眾方面未滿足的藝術渴望，誰就是在胡說八道或是撒謊。”[3]362－363當藝術大眾通過自己的審美而獲得愉悅后，可能會成為藝術的忠實信徒，他們的狂熱追捧與膜拜成就了藝術家的榮耀。雖然他們對藝術理論知之甚少，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的熱情。“一個藝術派別的真正的狂熱信仰者是那些完全非藝術的人，他們甚至沒有探究過藝術學說和藝術才能的基本原理，但是卻最強烈地被一門藝術的所有基本效果所打動。”[3]353藝術大眾從藝術品中獲得滿足的快感簡單而純粹。

藝術品的“不完整”使藝術大眾從鑒賞過程中參與到了藝術品的“生成”。從“不完整”到藝術大眾的“補全”，才使藝術充滿了活力。“在藝術與公眾之間，有著一直存在的真實聯系。藝術家和藝術作品作為審美創作主體及其審美對象，一直期待于公眾的不僅是要公眾認可它，而且還要公眾完成它。”[5]170藝術大眾希望獲得模糊的、不完美的藝術作品，對這類作品的費力“解讀”構成了他們的成就感和滿足感。所以，藝術大眾對藝術品的認可程度與理解藝術品所耗費他們的精力成正比。“才思敏捷的作家的不幸在于人們認為他們很膚淺，因而不花什么力氣來讀他們的作品；而思路不清晰的作家的運氣則在于讀者費盡心力讀他們的書，并將他自己努力中的樂趣歸于他們。”[3]134藝術大眾更愿意接受那些他們能夠理解，但又不是十分完美的作品。作品的殘缺性或者說是模糊性更能迎合藝術大眾的審美情趣。“不完美往往比完美更有效……人們恰恰需要一種有刺激性的不完美作為一種非理性因素來使聽眾想象有片大海，像一片大霧一樣遮住了對面的海岸，也就是說遮住了被贊美之物界限。”[3]137藝術創作中的模糊性與藝術大眾對藝術品的接受存在的錯誤認知催化了藝術的活力與繁榮。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正是由于它那不完美、不明確的性質，正是由于它通常只是‘一般的東西’，而不是活的個別的形象或事件，藝術作品特別能夠喚起我們的回憶。”[8]

叔本華對藝術大眾理解藝術品也曾進行說明，提出藝術需要“理想的觀眾”。“在我們看來，一個觀眾，如果他能把他看到的當作藝術，才會更加理智，才會增長才智，就愈能把藝術作品當作真正的藝術來看待。就是說，從審美角度來看，他就愈是理想的觀眾。”[1]41所以，讓藝術大眾有能力和才智去理解和欣賞一件藝術品，是藝術品成為藝術大眾審美客體的一個重要的邏輯前提，即藝術大眾要掌握一定藝術相關的知識，否則藝術對他們來說就不會成為對象。馬克思對此作過精辟的論述：“只有音樂才能激起人的音樂感；對于沒有音樂感的耳朵說來，最美的音樂也毫無意義，不是對象……”[9]如果一種藝術不能被藝術大眾所理解，就會出現尼采所描述的這種尷尬：“最偉大的大師手中的小提琴在房間太大時也只不過發出一種唧唧聲；這時大師和任何笨拙的蠢材就沒有什么兩樣。”[3]133所以藝術家在創作之余，還應提高藝術大眾對藝術的鑒賞水平與層次，藝術家應與藝術大眾同時進步。正如丹納所說：“藝術家用藝術品來表達想要表達的‘主要特征’，這種表達用一種易于感受的方式，不僅訴諸理智而且訴諸普通人的感官與感情，因此它要比科學更親切感人。所以，我們說藝術是‘既高級又通俗’的東西。”[10]“要不然，在高高在上的遙遠地方進行創作的藝術家與不再能達到那個高度而最終灰溜溜地爬下來來到比以前更低處的觀眾之間就會一下子出現巨大的鴻溝。”[3]129如果藝術家不再提高藝術大眾的欣賞水平，那么藝術大眾就會迅速“下跌”，曲高和寡將會成為最后結局。尼采十分形象地這樣比喻：“如果藝術家不再提高他的觀眾，那么觀眾就會迅速下跌，而且觀眾擁有的天才越高，他們跌得就越低下、越危險，就像被老鷹抓到云層中去的烏龜從上面掉下來遭了殃一樣。”[3]129-130

參考文獻：

[1]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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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獻給自由精靈的書[M].楊恒達，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4]尼采.快樂的科學[M].黃明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5]丁亞平.藝術文化學[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

[6]尼采.偶像的黃昏[M].衛茂平，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39.

[7]尼采.論道德譜系·善惡之彼岸[M].謝地坤，宋祖良，程志民，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

[8][俄]車爾尼雪夫斯基.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M].周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84.

[9]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25-126.

[10][法]丹納.藝術哲學[M].彭笑遠，譯.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