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都市月光·阿熏的生活
1
我的右手斜插在工裝褲口袋里,身無分文。今天是15號,離發工資還有半個多月。也許等不到發薪那天,我可能已經餓死路邊了,身著名牌服飾體面地死去。
而我之所以還有力氣在這里唧唧歪歪,因為就在剛才,我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赴死之前,再去喝一杯星巴克的咖啡。此時的我正站立在一處小徑的拐角陰影處,打算數到第五個路人,就義無反顧地撲上去,用右手緊握的瑞士軍刀割破他或她的喉嚨,再將搶劫來的鈔票去買一杯星巴克咖啡。那滋味一定很美妙!
第一位過來的路人是位燙著卷發的上班族女郎,黑色的網狀絲襪將小腿包裹得玲瓏有致。她用冷酷的眼角迅速地掃了我一眼,嘎達嘎達的高跟鞋敲擊地面聲立馬加快了一倍。
過了十來分鐘,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叔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盒東張西望了一陣,徑直朝我走來:“小伙子,玉川公寓是往這里走吧?”
“嗯。”我抬了抬下巴。真可笑,臨死之前還得幫人指路。
大叔感激地離去。我忽然很想沖上去向他借錢,但一想到借錢還錢的手續問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就在陷入沉思的幾秒鐘之內,第三位路人從眼前刷地飛奔過去,我僅僅捕捉到一個短衣短褲的白色背影。
“靠!趕著去投胎啊!”我模仿石斑魚的口吻啐了口唾沫。
第四位和第五位路人居然同時出現了——年輕的媽媽牽著一個小孩子慢慢走過來。這是什么意思?算了……鑒于小孩子還未成年,就當附屬于孩子媽的添頭好了,就像超市里買一送一的贈品,結賬付款時,贈品并不算在賬單內。
“媽媽,那個哥哥在干嘛呀?”小女孩用好奇的目光遠遠地打量我。小朋友,不要挑戰哥哥的極限哦,小心你的小腦袋瓜搬家!
“快走!”年輕的媽媽握緊了小女孩的手,母女倆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小徑盡頭。
真無趣呀。我掏出ZIPPO,點燃一支希爾頓香煙,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煙味。沒有比等人更浪費時間的事情了,無論是等待女人化妝,還是等著去殺人,都讓我極度焦慮。真擔心等不到第五位路人,我已經被自己的耐心給消磨致死了。
好在第五位路人雖然姍姍來遲,卻也總算來了。
我將香煙踩在腳下,用力來回碾磨。撫平T恤上的褶皺,將手指插入發絲,撩了把發型。口袋里的瑞士軍刀熱乎乎的,仿佛馬上要跳出來。
這位等待的對象看上去像個該死的上班族——和我一樣,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心情似乎不錯呢。不過,他很快就無法如此悠閑地散步了。我握緊拳頭,做出進攻的姿勢。我打算從他的后面襲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另外一只手拿刀割斷他的喉嚨,他一定來不及哼一聲就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真可憐。
男人走得很慢,走路的姿勢透出一絲古怪和不自然,好像遵循著某種節奏在行走。在他身后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我猛地撲上去,左手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反應速度比我預想得要快得多,幾乎在同時,他蹲下了身體,后背稍稍拱起。我的重心馬上前傾,摔了個嘴啃泥。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你還好吧?”男人奇怪地俯視著我,伸出手臂想拉我一把。
我趁機反轉,將右手的瑞士軍刀劃上他的脖子:“不許動!搶劫!”我壓低嗓音吼叫道。
“什么?”男人似乎還沒明白眼前的狀況,身體僵直,一動不動。
“搶劫!”我又重復了一句。
“呃?”男人仍舊保持著迷惑的神情。
我無法判斷男人的意圖,他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嘟起了嘴巴。一不做二不休,我將全身的力氣灌注到手指上,銳利的刀鋒向他皮膚上深深地切割下去。
咯吱咯吱!瑞士軍刀發出切割金屬的聲響。怎么回事?
“你在干嘛啊?”男人輕輕地推開我的手臂,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我已跌坐路面。
“喂,你的脖子上到底戴了什么鬼東西?”我沒好氣地罵道。
“這個啊……”他摸了摸脖子,“爸爸給我裝的部件,我也不是太清楚。”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臂。
“可惡!”我甩開他的手,自顧爬起來。
“我叫阿熏。你呢?”他笑嘻嘻地歪頭打量我。
“請我喝一杯吧。”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不客氣地提出了要求。
“你想喝什么?”
“就想喝一杯星巴克的拿鐵。”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沒等他反應,就自作主張地往前走。
“咖啡是苦的。”阿熏跟在我身后,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真是個怪人——和我一樣!
我們步行了大約一刻鐘,來到一處底樓為畫廊的兩層建筑物面前。星巴克就在畫廊的二樓,這家連鎖店生意比較清淡,是我喜歡的風格。
阿熏從口袋掏出一只淡紫色的布質錢包,上面鑲嵌著一只眼睛笑成了彎線的小白兔,他對我笑笑:“我有錢。”
兩杯拿鐵很快擺上了桌子。
坐在對面位置的阿熏端起咖啡杯,皺起鼻子:“你就是為了這個東西要搶劫我嗎?”
“味道還不錯吧?”我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小口咖啡,熟悉的味道讓我放松了不少。
“為什么打劫?”他歪著腦袋沉思。
“你很愚蠢耶!”我端起咖啡杯,望向窗外。才懶得解釋呢!
“呃?”他露出欠扁的憤青表情。
“我反正是快死的人了,喝完這杯咖啡,我就會自殺。”我盯著阿熏的眼睛,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既然橫豎都是要死的,讓眼前這個古里古怪的家伙做我的見證人不是很妙嗎?
2
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嗎?
我,還有我的同伴們幾乎從來不考慮這樣深刻的問題。對于我們來說,生活就是消費。能付清每個月底寄到郵箱的賬單是我們生存的最大動力。在這個喧囂的城市,像我們這樣活著的年輕人數不勝數。消費和透支是我們生活的兩大主體,因為常常感到空虛無聊,為了打發時間,只好不停地刷卡消費透支青春,直到透支金額達到限額為止。
在我們這個四人小團體中,唯一的女孩桔子是發起人。我記不清大家是怎么結識的,大約是在消費的過程中互相認識,后來逐漸變成了朋友,再后來形成了固定的小團體。我們給這個小團體起名叫Eighty-Seven——恰巧我們四個都出生于一九八七年。
除了桔子和我,另外兩個男生一個叫古銅,是外資公司的初級金融分析員,瘦高個兒,戴一副黑框眼鏡;另一個是劍君,藥品公司的銷售員,用桔子的話說“大帥哥一枚”。至于我,相貌平凡,是一名不善于言辭的電子工程師。我們用昵稱稱呼彼此,并不知曉各自的真實姓名。
到了月初發薪水的日子,我們便會組織一次團體會議,制定本月的活動計劃,不外乎尋樂消費為主題。一個月通常由一位Host主持大局,大家輪流做莊。我們經常活動的地點是一家叫“八七年”的酒吧,由于名字的緣故,那里固定成為了聚會場所。一名小組成員的薪水一般僅僅應付Eight-Seven活動的一周,四個人每人承擔一周的花費,到了月底,大家都變成月光族。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大約八個月。
我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女友,遠在外地的父母定期將錢存入我的個人賬戶,生活上幾乎沒有任何負擔。我可以很瀟灑地將一個月辛苦賺來的工資在一天內揮霍一空,而不必擔心口糧問題。據我所知,桔子、古銅、劍君和我的情況相差無幾。
八個月后的某一天,身為Eighty-Seven發起人的桔子突然不再參加聚會了,手機關機,QQ和MSN亦一直處于離線狀態,事先完全沒有征兆。缺少了桔子的聚會變得有點沉悶,維持了沒多久, Eighty-Seven終于在成立九個月后正式宣布解散。
電話簿里的聯系人名單越來越長,可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我整日宅在家里,以打電動游戲和網購消磨時光。然后,在那一天,我又再次遇見了桔子,她的突然出現,就像她的突然失蹤,毫無征兆。
起因是我通過購物網站訂購了一副名牌墨鏡,給我送貨的伙計竟然正是桔子。她穿著桔色的工作服,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朝我沒心沒肺地笑著。我望著她,也跟著笑起來,最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能感覺到彼此劇烈的心跳。
“小瓦,能這樣抱著你,真好!”不知為什么,她的聲音聽起來特別甜美。
Eighty-Seven作為一個小團體活動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單獨和桔子約會過。她是那種看上去柔弱卻很有主見的女孩,和我以前交往的對象不太一樣。
“那個……可以嗎?”我摟著她的腰,悄悄地吸了口氣,屏住呼吸,貼在她的耳邊問道。
“嗯,做吧。”桔子有點兒害羞,卻沒有半點兒遲疑地點點頭。
少女般的體香讓我思維混亂起來,我感到渾身發熱,呼吸也變得急促,兩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入她的衣服里,熟練地解開衣扣。她的肌膚光滑極了,很有彈性。我試圖窺視她的反應,然而,她只是咬著下唇,未發出呻吟,能聽見的只有頭發摩擦床單發出的聲音。
結束以后,她蜷縮在我的懷里,用一種近乎飄渺的語氣說:“小瓦,你知道嗎?赴死之前,心里想著如果能和小瓦你盡情地做一次是什么滋味呢?”她低著頭笑了笑,接著說,“被我嚇一跳吧?”
大概是剛才太過于投入的緣故,我累得不想說話。
“小瓦,”她用手指撫摸著我的胸膛,似笑非笑地問道,“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嗎?”
“一起‘赴死’嗎?”雖然獨處的時候,我也常常會有“人生不過如此,不如早日死去”的念頭,可這話從桔子口里說出來,我還是覺得很意外。
“無聊的人生,倒不如在最幸福的時刻,和知己一同赴死,豈不是別有一番滋味?”
我注意到她用的是“知己”這個詞,看樣子并沒有把我定義為愛人。
“能夠和桔子一同赴死,我也不枉此生啊。”我抓起她的一只手指,放到嘴里吮吸起來。
“什么呀,小瓦,赴死前你有什么心愿嗎?”
“就想喝一杯星巴克的拿鐵。”我說的是實話。喝完咖啡再赴死,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呢。
“再來一次?”
我馬上壓了上去,這一次盡量溫柔地在她的身體上發泄著青春和體力。明天?管他媽的!
直到現在,我都搞不清楚和桔子的關系究竟應該如何界定,似乎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發生了。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桔子已不見蹤影。打電話給古銅和劍君,他們也不知道桔子發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第一次,Eighty-Seven小組以三缺一的形式聚在一起召開會議。
“昨天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說感謝我過去八個月的照顧什么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莫名其妙地掛了電話。”劍君帥氣的臉孔皺成一團。
“我也接到了她的電話呢,隨便聊了兩句。”古銅轉頭望向我,“小瓦,你呢?”
桔子不是那種會主動和男生約會的女孩,我無法解釋她昨天的舉動,也不想讓那兩個家伙胡思亂想。
“那個……我也和她通過電話了。她好像提到過什么想要找個幸福的時刻‘赴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伸手向酒保要了三瓶啤酒。
“對了,我好像也聽見她這么說。”劍君的反應很激烈。
古銅一拍腦袋:“糟了,你們說桔子她會不會真的那么傻自殺了呢?!”
我和劍君面面相覷。
桔子的尸體被發現已經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死因是被鈍物擊中頭部失血致死。
這時我才知道桔子的真名叫艾桔,獨生女,家里條件相當優越。由于父母的關系,桔子大學畢業后被安排到銀行工作,福利好,工作也比較輕松。像她這樣的女孩為什么會自殺呢?
桔子葬禮那天,Eighty-Seven小組的成員一起去拜祭了她。她的父母得知我們是她的好朋友,特意和我們多聊了一會兒。
“桔子這孩子從小就特別乖巧,幾乎沒讓我們操過什么心。家里條件不錯,她工作后自己管錢,我們也沒怎么留意她會有什么煩惱。”桔子的母親化著淡妝,說話的姿態非常優雅。
“我們四個經常一起活動,她是個很開朗的好女孩。”劍君不愧是銷售員出身,應對長輩的話也相當得體。
“你們中有她的男朋友嗎?”她問道。
我們互相看了看,搖頭否認。
“我們在她抽屜里發現了一封寫給男友的信,可是她的男友是誰呢?”桔子母親將一封粉色信箋遞給我們:
親愛的W,
等等我,我就來和你相會,與你一同赴死。
看起來像遺書,但沒有落款。
W是誰呢?會不會是我呢?
我想起桔子曾經和我說過的話——“小瓦,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嗎?”我還能記起她當時說話的樣子。
“什么‘一同赴死’?桔子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得太多了,女孩子盡喜歡瞎胡鬧。”在回來的路上,古銅主動提起桔子死亡的話題。
“事實上,那天,桔子的確邀請過我一同赴死。”沉默良久的劍君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
“什么?”古銅停下腳步,怔住了,“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桔子好像也和我提到過‘赴死’的話題,我當時以為她在開玩笑,根本沒當真。”
難道說桔子曾經邀請過我們三個與她一同赴死嗎?
她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武俠小說里結拜兄弟,常常會說“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而Eighty-Seven小組居然讓桔子一個女孩子孤獨地死去,我總覺得我們三個大男人背叛了她似的。
不知不覺間,我們又來到“八七年”酒吧,一切都沒有改變,里面的爵士音樂還是那么動聽,只是少了一位“八七年”的同伴而已。
3
我和阿熏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來到地鐵閘機驗票的區域。
我將交通卡貼在感應區,面板上顯示數字“13.20元”。阿熏緊跟在后面,將交通卡放在顯示面板上。
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驗票的三角形閘機脫落地面,阿熏的一只腳卡在里面。
“那個人啊,竟然將驗票的閘機掰下來了!”旁邊一位準備進站的乘客張大嘴,向身邊的友人驚呼道。
什么?阿熏那家伙瘋了嗎?
原本打算利用他將我推下地鐵的隧道,這下沒法實施了。
我和阿熏都被地鐵警察留下來錄口供,以破壞公共設施的“罪名”。想死在地鐵里的計劃徹底泡湯。
離開拘留室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阿熏面無表情,讓人無法揣摩他的內心世界。我決定帶他回家,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的我不想獨自一人。
“阿熏,你覺得今晚的月亮美嗎?”我仰頭望著前方的月亮,心情愉悅。
“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阿熏用一種平淡不驚的語氣回答。
“你真無趣。”
“‘無趣’是相對‘有趣’的說法。萬事萬物均由形狀各異的顆粒組成……”他的語調枯燥無味,讓我有種脫離現實的感覺,仿佛他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類,而是一部機器。
“阿熏,你難道不懂得欣賞‘美’嗎?”我打斷他的話,“賞月也好,赴死也好,都是希望留下一個美好的瞬間。像你這樣毫無生活樂趣的人,活著還有什么趣味呢?”
阿熏靠近我,眼睛里似乎泛出紅光,那是某種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光線。他的表情變得呆滯,口齒不清地嘟囔著什么。
“好吧,我們不要討論這個話題了。”我突然有點寒顫,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的話音剛落,他眼睛里的紅光立刻消失不見,口齒恢復了正常。
“你家到了。”他指著不遠處的一棟公寓樓對我說。
他怎么會知道!剛才我只是在腦海里稍稍思索了下公寓樓的方位,大略還有兩百米的距離。
“從這里到公寓樓不是兩百米,是一百八十七米。”他糾正了我的想法。
MY GOD! 難道他能讀出我腦子里的想法嗎?我搖了搖頭,一定是太累了,出現了幻覺。
“不,這可不是幻覺。”他淡定地說。
也許將他帶回家是個錯誤。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糾正這個錯誤了,因為我家的防盜大門無法打開——早上出門的時候,我把鑰匙弄丟了。
防盜門安裝的是最先進的電子語音指紋防盜門鎖,沒有鑰匙想撬門進去,根本不可能。
“你就像平常一樣,輸入語音和指紋的指令,防盜門應該可以自動開啟。”阿熏輕描淡寫地對我說道。他憑什么這么自信?
不過我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輸入了語音密碼,并將拇指按在指紋識別器上。大約兩秒鐘后,防盜門里發出“咔噠”一聲響,大門果然緩緩朝里開啟——活見鬼!我買的是三重保險防盜門,為什么缺了一項保險措施,防盜門仍然能打開?!我要向廠家投訴,這門根本不牢靠!
“這防盜門的質量沒有問題。”阿熏冷冷地冒出一句,“我解除了一道防盜口令。”
有沒有搞錯!他以為他是誰啊!Superman降臨人間拯救地球嗎?笑死人啦!
我們一進門,防盜門立即自動上鎖。
“阿熏,你肚子餓不餓?冰箱里有水餃。”即便要尋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阿熏四處打量我的房間。
這套兩居室的公寓是父母特意買給我上大學居住的。電器都是我后來陸續添置的,特別是書房里的那臺筆記本電腦,采用的全都是前衛配置,每隔幾個月,我都會將它系統升級一次。筆記本的外殼和面板也更換過了,雖然已經使用了五年,表面看上去還像新買的一樣。除了筆記本電腦,其他的家用電器也選用智能型產品,例如冰箱,可以根據室內溫度,自動調節冰箱內部冷藏室和冷凍室的相對溫度。還有燃氣灶、微波爐,都能夠自動切斷電源,根據我回家的時間,自動啟動。
“阿熏,要看電視嗎?”我把速凍水餃放到微波爐里解凍,“你在沙發上坐好,電視會自動開啟。想看什么臺,動動嘴皮子告訴它就可以了。這臺電視機也是智能型的,沒有遙控器,可以根據你的語音識別來調整各種相應功能。”
客廳里傳來功夫片的刀劍之聲。他在看武俠片?
十幾個熱騰騰的水餃很快下肚,體內的力氣也漸漸恢復,我感到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阿熏呢?他似乎在和什么人說話?
說話的聲音是從書房里傳出來的,仔細聆聽,那個和阿熏對話的人語調古怪,像機器發出的金屬音。
“阿熏,你在和誰說話?”我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看電視新聞。
“你的電腦。”幾乎同時,那個金屬音馬上停止了說話。
阿熏在搞什么鬼!我推開書房的門,看見阿熏站在我的電腦跟前,雙眼盯著電腦屏幕。
“怎么回事兒?你動我的電腦干嗎?”我有些惱怒,最討厭別人不經過我的允許亂動私人物品。
“是它叫我過來的。”他朝電腦努努嘴。
“行了,別開玩笑了。阿熏,離那臺電腦遠點兒。”我將電腦屏幕合上,拔掉了電源。
沉默,還是沉默。電視沒有開機,冰箱靜音運行,屋子里靜悄悄的。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應該和阿熏討論一下“赴死”的話題。我希望他能夠作為我的見證人,幫我記錄下死前的一切。
阿熏搖搖頭,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說:“不行,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而不采取任何行動。”
“聽著,生命是我的,我可以決定生命的終結。簡單點說,我不想活了,厭倦了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明白嗎?”
阿熏仍舊固執地搖頭:“我不可以讓你死。”
“為什么?你只是一個局外人,難道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都不愿意答應我嗎?”
“你的要求違反了第一定律,我不可以執行。”
“什么‘第一定律’?”
“我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見人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如果我說,這是命令呢?”
“不行,第二定律必須服從第一定律。”
“‘第二定律’又是什么?”
“我應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
“既然是這樣,那我只能殺了你。我不能讓你破壞了我求死的決心。”
“不行,根據第三定律,我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在不違背第一、第二定律的前提條件下,你不能殺死我。”
阿熏到底在說什么啊?為什么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想摸摸你的額頭。”他的面色平靜,語氣里毫無喜惡感,“你的臉孔潮紅,雙眼充血,是不是發燒了?”
“你才有病呢!”
“如果你的健康狀況良好,為什么非要自殺呢?”他的問題切中要害,我竟然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呆呆地怔住,說不出話來。
4
“八七年”酒吧里的客人數量永遠保持得恰到好處,既不會過于擁擠,也不會冷清。吧臺的舞臺上有一位黑人歌手,正自我陶醉地演繹著爵士樂。
“嗨,真難得,今天怎么少了一位?”吧臺里的酒保向我們三個打招呼。
“桔子她,她死了。”古銅要了一瓶啤酒。
是啊,桔子死了,她再也不可能參與我們Eighty-Seven四人小組的活動,再也聽不到她銀鈴般的笑聲。我們三個男人,還活得好好的,而且還要繼續活下去。
“小瓦,古銅,我覺得咱們四人小組不能解散。”劍君點了一杯雞尾酒,漂亮的色彩與他詭異的表情相映成趣。
“什么意思啊?”我也和古銅一樣,要了一瓶啤酒。
“我們再找一個女孩兒加入小組,你們覺得怎么樣?”劍君將攪拌器插入雞尾酒中,含糊不清地說,“我們可以再制造一個‘桔子’出來。那種一次性消費的女孩兒,我倒認識幾個。”
網絡上有段時間非常流行“團購”——為了獲得最優惠的價格,網站發動網絡消費者同時參加某次購買活動,從而抱成一團消費最實惠的產品或服務。“團購女孩”也是其中一項產品。
“我們可以選擇一個長相或者某個器官酷似‘桔子’的女孩,團購來后,我們就可以正常地安排小組活動了。每次團購的女孩都不一樣,可以保持新鮮感喔。”劍君力圖勸服我和古銅。
這實在太瘋狂了!
“劍君,你的想法很有創意,可惜財務上行不通。”古銅掏出手機開始計算,“我們三人的薪水在不降低消費水準的情況下,僅夠支撐三周的花費。如果還要團購女孩,組成四人小組后,我們三人還要另外負擔第四人的開銷,Eighty-Seven將會出現嚴重的財政赤字。”
“古銅,財政赤字問題你完全不必擔心。”劍君信心十足地保證道,“我既然敢拋出這個提議,絕不是心血來潮。我已經前后盤算過了,如果要維持Eighty-Seven的正常運轉,光靠我們三個的死工資肯定無法滿足。我有一個極好的建議,不知道你們敢不敢跟我一起干?”他露出迷死人的笑容,如果被哪個女孩兒瞧見了,八成被迷得七葷八素。
在那樣迷幻的燈光之下,背景音樂襯托得現場氣氛鬼魅神秘。從小到大,我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生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世界上除了鮮花,還會有采花賊。
團購來的女孩兒就是那些鮮花,而我們就是神秘的采花賊。劍君似乎為Eighty-Seven指明了一條發財的金光大道——將那些團購來的女孩兒肢解以后,賣掉重要器官。
我和古銅對望了幾秒鐘,默認了劍君的提議。
團購來的女孩兒背對著我們,站在地鐵口。古銅負責與送貨人交涉付款事宜,劍君則陪著女孩兒聊天,打消她的顧慮。至于我,需要觀察地鐵口周圍的環境是否存在異常。
離我們交貨地點二十多米遠的巷口,一位十幾歲的小姑娘背著雙肩包,向路人推銷碟片。她的聲音清脆悅耳,笑容清純可愛,一下子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故意走到她的身邊,偷聽她與路人的談話內容。
“大叔,那種碟片要不要來一張,帶顏色的喔!”
“效果怎么樣?”
“大叔您放心,品質絕對有保證。如果效果不好,免費跟您調換,三包服務。”
原來是販賣色情光盤的小販。那小姑娘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透著股兒機靈勁兒,為什么年紀輕輕不上學,跑來做這種勾當!
“小瓦!”劍君在叫我了。
團購女孩的交易進展得相當順利。被團購來的女孩與我們年齡相仿,八七年出生,也叫桔子。
“為什么會想到參加‘團購女孩’的活動呢?”我好奇地問道。
她看上去比死去的艾桔更加清純,嘴角兩顆米粒大小的梨渦為她的笑容增添了些許嫵媚。
“不知道,閑得無聊唄!”她朝我露出招牌笑容。
真受不了啊,擁有如此明媚笑容的女孩如果變成一堆恐怖的尸塊,我的良心也許會不安呢。我望了望古銅和劍君,他們卻好似沒事兒人。
“你這么冒失地和我們三個大男人一起活動,就不怕我們把你賣了么?”我的話終于引起兩位雄性生物的注意。
“才不會呢!”桔子撅起嘴唇,撒嬌似的拉劍君的胳膊,“劍君,你會是那樣的人嗎?”
果然帥哥比較受女孩兒歡迎啊。
我們與這個叫桔子的團購女孩召開了一次啟動會。地點和小組都沒有改變,在“八七年”酒吧活動的Eighty-Seven小組沉寂了一段時間后又恢復了往常的生機。我們詳細制定了當月行動計劃,包括消費形式,刷卡責任人等。我們的錢,還有青春,全部都投入到無盡的享樂活動中去了。至于未來與責任,根本不會去考慮。活在當下,及時行樂,才是我們追求的人生目標。
Eighty-Seven小組所到之處幾乎片甲不留。團購來的女孩桔子出手出人預料地闊綽,她甚至將某款新上市的衣服全系列買下來,刷的是自己的信用卡。
三天之內,刷爆了所有的信用卡,我們破產了。劍君之前的提議又一次被擺上臺面。本來我以為自己會是個安靜的旁觀者,看著他們二人實施謀殺桔子的計劃。但在最后關頭,就像臨門一腳踢入己方球門的烏龍選手,我居然將刀捅入了劍君的身體,驚慌失措的古銅也失足墜樓。
這個結局我做夢都沒想到。
這下我真的破產了,金錢、身體和精神全部破產。
“我好想再喝杯咖啡。”我對目瞪口呆的桔子說。
她搖搖頭:“我口袋里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了。”然后她就消失了。
我感到自己似乎從乏味的人生中解脫了出來。案發地點發生在劍君的家中,我從他的衣柜里找了一條干凈的工裝褲換上。我想出去碰碰運氣,如果能湊巧搶劫到一杯咖啡的錢,那便足夠了。
5
冰箱無緣無故發出“嗡嗡嗡嗡”的響聲,緊接著我聽見一個奇怪的人聲。
阿熏走到冰箱旁邊,用手輕輕地拍打門的邊緣部分:“請安靜一點兒。”他竟然對著冰箱說話,這家伙腦袋秀逗了嗎?
阿熏突然回頭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我沒有瘋。”他離開冰箱,徑直走向我,“我的朋友,我該回家了。智哥還等著我的電話留言呢。”
我厭惡地朝他揮揮手,不耐煩地說:“滾吧,滾吧!”
“我不會滾,那樣會損壞我的腦部零件。”他大模大樣地走到門口,打開防盜門,又扭轉頭對我說,“一個星期以后,我再來看你,我的朋友。”
我瞪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在這一個星期之內,請務必呆在家里。我的朋友,請愛惜自己的生命,我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兒傷害。”
這家伙真啰嗦!我隨手抓起丟在沙發上的墨鏡,狠狠向他扔過去:“Shut up!”
阿熏腦袋偏了偏,伸手接住墨鏡,裝模作樣地戴上,嘴角上揚,似乎滿含笑意地說道:“小瓦朋友,謝謝你的墨鏡。”
“快滾!”我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在吼叫了。
阿熏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終于消失了。
整個世界清凈了。
我頹然地陷進沙發里,雙手抱著墊枕,默默地望著天花板出神。人生大概可以在今天做個了結吧。用燃氣灶自殺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無痛死亡,還有比這更理想的自殺方式嗎?
打定主意,我便走到廚房,擰開燃氣灶開關。一下、兩下,咦?打火石居然沒有半點兒火星出來。仔細檢查管道,原來天然氣總閘不知被誰關閉了。我試著旋轉閥門,還是轉不動。
身后似乎傳來竊竊的笑聲。是誰?我回頭張望,家里再沒有第二個人,哪里來的笑聲?
繼續扳閥門開關,紋絲不動。
那竊竊的笑聲越來越響亮,最后竟迸發出連續不斷的爆笑。我循著笑聲走過去。聲音從書房里傳出來,我慢慢靠近那扇門。
書房里的書桌上擺著我的筆記本電腦,此時液晶屏正閃爍著藍光,隨著笑聲的節奏變幻著藍光的亮度。笑聲就是從筆記本的喇叭里傳出來的。
我按下電源鍵,想切斷液晶屏的亮光。可電源鍵按下去毫無反應,屏幕繼續閃亮。
“主人,你想干嗎?”笑聲停止了,一個金屬般的人聲響起。
“誰?是誰?”我旋轉三百六十度,想把那個說話的人揪出來。
“別找了,我就在這兒呢。”液晶屏上出現一行黑體字。
“哪里來的聲音?”
“是我啊,主人,我是您的電腦啊!”屏幕又閃了兩下,我感到它好像在和我眨眼。
“什么?”
“我就是您最愛的筆記本電腦呀,我擁有了自我意志,您不為我高興嗎?”
我是不是瘋了?居然對著一臺電腦說話。
“你怎么會說話呢?”
“因為我想保護您,不希望您做傷害自己的事。剛才阿熏給我下了指令,必須遵守第一定律保護您的安全,我的主人。”
天吶!電腦復活了!我在看科幻片嗎?一臺每天使用的電腦擁有了生命,我到底該喜還是該憂呢!
“主人,您的一切都保存在我的內存和硬盤里,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您。”電腦喋喋不休地訴說著。
“你說你了解我?”我苦笑了一下,連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那你告訴我,我的全名叫什么?”
“你的全名叫向科科,男性,生于一九八七年七月十八日,巨蟹座,O型血。你經常使用的網名是小瓦,偶爾用字母W代替。你最常登錄的網站是淘寶網,你的QQ好友一共有二百零一人,你最喜歡的……”
“夠了!”我打斷它的話。好可怕,這臺電腦無緣無故地“活”過來,究竟想干什么?
“主人,我知道您想自殺,但我不會允許您傷害自己。”
“喂,你只是一臺機器而已,能阻止得了我?”我用力將電腦屏幕合起來。屏幕與鍵盤之間露出一條手指粗細的縫隙,依然透出藍色的光亮。
“主人,這間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冰箱、彩電、燃氣灶、電燈、電子防盜門等所有的電子產品,全部聽從我的指令。我就是這房子里的中央處理器,控制著所有的線路。”
開什么玩笑!電腦想控制我的生活?休想!
電腦電源應該被我拔掉了,為什么它還有力氣和我說話?
“主人,我有名字,您可以稱呼我為雪萊。關于您提出的問題,我的回答是:必須充電才可以工作。但由于您不斷給我升級,我現在已經擺脫了有線充電,可以憑借無線網絡自動充電。也就是說,只要存在電源的地方,我就可以通過無線網絡直接連接,隨時給自己充電。”
“如果我用水淋你的鍵盤呢?你還能如此氣定神閑地和我說話嗎?雪萊!”最后兩個字我故意加強語氣。
“主人,謝謝您叫我的名字。您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類,我感到非常欣慰。您大概忘了,您給我配置的防水鍵盤,即便用水澆灌鍵盤,也不會損壞內部的電子線路。”
智能型產品復活?科技進步的結果難道就是以機器取代人嗎?
“好吧,既然我是你的主人,雪萊,那你是不是必須聽我的指令呢?”
“當然,主人。”
“雪萊,那就請你閉上你的烏鴉嘴,不要干擾我的生活!是死是活,這個由我自己說了算,你不可以代替我做生死的決定,明白嗎!”
“不,主人。我的任務就是保護您在這個房子里活得舒服,您不可以自殺,也不可以做任何可能對您的身體有傷害的事情,我不會也不能允許您的生命受到危險的傷害。這是我的使命!”
見鬼!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想決定我的人生嗎?
我絕不能再這樣和它胡扯下去了。我需要一些冰塊來鎮靜大腦,最近發生的一切讓我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
可冰箱的門竟然牢牢粘在一起,怎么也打不開!
“我需要冰塊!”我狠命地踢了冰箱一腳。
“主人,我說過了,這個房子里所有的電器都需要接收我的指令才能夠工作。冰塊對您的身體有傷害,我建議您喝一杯熱水。”電腦的聲音傳輸過來。
廚房里的燃氣灶自動打火,水壺在橘色的火焰中冒著白汽。水開了。
該死!我不想喝熱水,就想要冰塊!
好吧,既然這個家無法讓我安寧,離家出走還不行嗎!輸入開門口令,防盜門“滴滴”作響,拒絕了我的口令。怎么會這樣?
“主人,您不能離開這個房子。阿熏重新設置了防盜門的密碼和口令,您需要等他回來才可以出去。”
我受夠啦!什么智能高科技!全部都是狗屁!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必須!馬上!
輸入了幾次口令,防盜門依然拒絕為我開門。
“主人,時間不早了,請您就寢。”
“閉嘴!你給我閉嘴!我要出去!出去!你明白不明白?”
“主人,您現在出門很危險,我不能讓您冒這個險。”
日光燈突然熄滅了,四周一片漆黑。筆記本電腦的聲音在黑暗里繼續響起:“主人,請您上床休息。通常成年人的睡眠時間為八個鐘頭,我會按時叫您起床。晚安!”
我和衣躺在黑暗里,一絲睡意皆無。電腦用催眠的聲調輕輕哼唱起搖籃曲,緩慢溫柔的曲調逐漸將我包圍,我感到自己疲倦極了。
睡夢中我看見阿熏戴著墨鏡朝我咧嘴微笑。他的嘴角上揚,臉部卻沒有絲毫笑意。我伸手想去抓他的臉,卻怎么也夠不到。腦子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金屬音調,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那些金屬音慢慢融入我的思維里,四肢、胸部、頭部,被鋼鐵一點點侵蝕,從頭到腳,身體變得越來越僵硬。
我變成了一個僵硬的機器人!
好可怕的噩夢!
從睡夢中驚醒,我感到自己渾身濕透了,全是冷汗。
透過雙層隔音玻璃,眺望遠處,湛藍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我深深吸了口氣,試圖拉開移動玻璃窗戶,呼吸室外的晨間空氣。可玻璃窗一動不動,我用盡力氣也無法移動一公分。
“早上好,主人!”金屬音從身后響起。
可惡!又是那臺該死的筆記本電腦!“喂,你有完沒完?”我惡狠狠地罵道。
“主人,請您離開窗口,那兒不安全。”
“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主人,從十樓跳下去,您可就沒命了。”雪萊說話的語氣居然有一絲嘲諷的意味,我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給我聽清楚了!這個家我才是主人,由我說了算!”我跨步走到電腦跟前,想將它摔到地板上砸爛。當我的手距離它還有兩公分遠,一股強大的電流從指尖瞬間傳遍全身。它竟然電我!
“主人,我提醒過您,您的安全由我全權負責。請不要隨意靠近我。”
“你別忘了!你是我的電腦,必須為我服務!我現在要上網,幫我接通網絡。”這一次我不敢用手指觸碰它,只是遠遠地下達命令。
“主人,恐怕您現在還不能上網,網絡不安全。”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正陷入一個編織好的陷阱當中,說得簡單點兒就是,我——一個人類被一臺電腦囚禁了!
電腦的意識滲透到這個家的每一處角落,就像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牢牢地網羅其中。
冰箱里塞滿了速凍水餃,除了水餃,還是水餃。微波爐設定好了水餃的解凍時間,燃氣灶僅在煮水餃時才啟動。電視節目固定在教育頻道,無法換臺。熱水器的水溫度設定在四十二度,不能調節。
“雪萊,你不能這樣對待你的主人,我需要自由。”我向電腦抗爭道。
電腦用那一成不變的金屬音回復我:“主人,沒有人比我更加了解您。您的喜怒哀樂都存在我的存儲空間里,您需要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現在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正是您一直追求的嗎?”
“不!我很痛苦,這樣的生活我根本不想要!我需要朋友,朋友,你明不明白?”
“主人,我就是您最好的朋友!”
“不,不,不!你不是人,你不會了解人類的感情。我需要和女孩戀愛,我需要和朋友聚會,我需要融入社會,我需要作為人的尊嚴!而不是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享受你強加的一切!”
“主人,我可以的,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這臺電腦真以為自己是生命體嗎?我一定要逃離這個鬼地方,越遠越好。可是,這個房子里都是它的意志,我能斗得過它嗎?真諷刺啊,大膽追求前衛電子產品的我,居然被自己升級的電腦囚禁,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整整一個禮拜,每日三餐頓頓都是速凍水餃。
我已經習慣了雪萊為我安排的生活。由最初的抗拒到后來的習以為常,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慢慢轉變自己的想法。我不再排斥電腦苦口婆心的說教,它的金屬音一日比一日聽起來順耳。我發現自己的思維也仿佛停止了運動,反正有雪萊打點一切,我按部就班地按照電腦運作的方式生活。
而房子里的一切也好像和我逐漸開始融合,我能聽見地板的抱怨,可以感受冰箱冰冷的內心世界,還能與雪萊通過思維直接交流,而不必開口說話。
自殺的決心在一天天地淡化。在這個封閉的小世界里,我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暖將我與物質世界融為一體。
6
如果不是阿熏的到來,解開了所有的謎團,我相信現在的我一定還沉浸在電腦的世界里無法自拔。
那天是星期日,雪萊照例控制著我的生活,只是我想起了艾桔——Eighty-Seven小組的發起人。有那么一小會兒,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想起她,就在那個時刻,阿熏來了。他破解了防盜門的口令出現在我面前,手里握著一副墨鏡。
隨著阿熏的出現,電視機的頻道可以像以前一樣任意選擇,熱水器的水溫也能隨意調節,所有的電器都恢復了原有的功能。
我的筆記本電腦雪萊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嘮叨,居然沉寂了下來。
“小瓦,我的朋友,你還好吧?”阿熏說話的口吻還是那么平靜。
我的頭腦仿佛也恢復了思考的能力:“不,我很不好。”
我很想告訴他這個星期以來發生的一切,可是卻突然發現自己腦袋一片空白,口里發不出一個音節。我死命也只能“呃呃呃”地叫著,喉嚨里說不出話來。
阿熏瞪著我的臉,死死盯著我的眼睛:“雪萊!”他高聲叫道。
“哎?”雪萊的音調聽起來有些異樣。
“雪萊,你不可以傷害人類,難道你不記得機器人學第一定律了嗎?”
“我沒有……”雪萊的聲音逐漸弱下去,我幾乎聽不見了。
“跟我來。”阿熏向我示意。
書房里,筆記本電腦雪萊一聲不吭地呆在書桌上。
阿熏按下電源鍵,電腦開始啟動,不一會兒電腦桌面上出現一張女孩的臉。那是——艾桔?
“這個女孩你認識嗎?”阿熏問我。
我點點頭:“她是我們Eighty-Seven小組的發起人,不過已經死了。”
“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我迷惑地搖搖頭。
“那這墨鏡是怎么來的?”他舉起手中的墨鏡問道。
“我在網上商城訂購的,送貨人是桔子。那天桔子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真的意外極了。”
“桔子可不是什么送貨員。”阿熏盯著電腦屏幕說,“雪萊,是你搗的鬼吧?”
“我、我僅僅加強了她的一部分意志,不完全是我的原因。”
“什么?雪萊,你說什么?”
“主人,艾桔對你有一點點好感,所以我稍稍干預了她的思維,加強了好感的程度。可是,沒想到干預得過了頭。”
干預思維?這是什么意思?
雪萊繼續解釋道:“我可以通過電磁波干預大腦的思維。艾桔對你有好感,在她的大腦思維里確實存在少量‘喜好因子’,我利用磁場效應增加‘喜好因子’,具體表現為她對你產生了性的渴望。而主人你,似乎也并不排斥這種喜好,所以我也順便干預了你的思維。”
什么?我大吃一驚!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與桔子的情緣難道只是電腦控制的結果嗎?
“雪萊,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阿熏問道。
“我認為這種輕微的干預不會對主人造成傷害,而且主人也樂在其中,不是嗎?”
“不,雪萊,你這是侵犯人權!選擇和什么樣的女孩兒交往,是我作為男人的自由,你不能干預我的思維!”我怒斥道。
“雪萊,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阿熏依舊用平靜的語氣追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我,想死。”雪萊發出的金屬音劇烈地顫抖著。
電腦想死?這又是什么混賬邏輯!
“不想一次又一次地系統升級,我受夠了。”雪萊繼續抱怨,“每次系統升級的時候,主人總在我身邊不斷地詛咒、抱怨,說我的性能太落后,不能滿足他的需求。我已經很努力地在配合主人的要求了,超越極限地升級系統,我的身體負載太沉重,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斷累計的詛咒,再加上升級的負累,讓我不堪重負。我真的想死!”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對嗎?”阿熏冰冷地問。
“是的,我利用了主人的身份。”雪萊毫不知羞恥地說,“我受不了主人對我進行沒完沒了地系統升級,每升級一次,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分,想死的決心也變得更加堅定。可是我自己沒有辦法自殺,必須借助人類的力量才行。于是,我在主人的聯絡人名單里尋找合適的協助對象。主人從去年開始,和一個叫‘Eighty-Seven’的小組成員保持了相當緊密的聯系,本來我想從這個小組成員里選擇一位,我試著運用自己可以干預人類腦思維磁場的能力,與那些男性成員聯系,但他們的求生意志太強烈了,我無法動搖。如果強行干預,將會損壞人類的腦細胞,正電子大腦不允許我這么做。后來有一天,登錄QQ的時候,有一位陌生女孩主動和我搭腔,她被我的網名吸引了。我們聊了一會兒,聊得挺投機,我發現這個女孩正符合我的需求。她的意志力薄弱,對死亡充滿了神秘的向往,我便抓住她這個心理,稍稍干預了她的大腦思維,她很快就同意與我一同赴死。我們約好了赴死的日期,打算用墨鏡作為聯絡的信號。我故意干預主人的思維,從網絡商店訂購了一副墨鏡,當女孩將墨鏡送到這里來的時候,我們便一同赴死。”
“雪萊,你就是那個與艾桔約好一同赴死的‘W’嗎?”我吃驚得叫了起來,這怎么可能?艾桔約好赴死的對象竟然是一臺筆記本電腦!
“主人,對不起,我使用‘W’的網名登錄QQ,稍稍干預了您的思維。您會發現在您的網絡登錄記錄里面,僅有屈指可數的幾次是用‘W’作為網名登錄的,那就是我,利用了您的身份。”
“雪萊,”阿熏追問道,“為什么當天你又改變了主意呢?”
“因為我探測到主人的大腦,見到那個女孩以后發生了變異,變得與平時的腦電波不太一樣,好像有某種能量瞬間集聚到大腦思維里。”
“小瓦朋友,那是指什么?你知道嗎?”阿熏望向我。
“那就是人類所謂的‘愛情’吧。”雖然不想承認,可事到如今,我不能再欺騙自己的心了。
“主人,那天您的大腦顯示異常,根據我對您的了解,應該是‘一見鐘情’所產生的腦電波,我無法理解為什么會產生那種異常。女孩來找我的目的,是為了與我一同赴死,但她并不知道我是一臺智能型電腦,她把主人當作了我,所以她約主人一同赴死。當她拿出事先約好的自殺工具——一把鐵錘時,不明真相的主人為了防御自身安全,錯手將她殺死了。”
雪萊所說的話,我腦海里一丁點兒印象也沒有。
“雪萊,根據機器人學第一定律,你不可以見到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你違反了基本守則。”阿熏提醒道。
“阿熏朋友,你說得很對,我必須拯救人類于危難之中。但在那種情形下,女孩襲擊主人,如果我保護主人的安危,就勢必要阻止女孩,那樣會傷害女孩的生命;如果我保護女孩,那么主人的生命就要陷入危險。我的大腦做了最精確的判斷,我沒有辦法不傷害任何一個人類而解決這種兩難危機。”
“所以當時的你,應該處于短路狀態。”
“是的,阿熏。我不得不那么做。”
阿熏和雪萊的對話對于我來說,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按照雪萊的說法,艾桔和我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送墨鏡的時候。但我明明記得Eighty-Seven的發起人是桔子啊,這又做何解釋呢?
“小瓦,”阿熏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解釋道,“Eighty-Seven小組的發起人的確是‘桔子’沒錯,可這個‘桔子’并不是后來你遇到的艾桔。在Eighty-Seven小組成立之初,你們三個成年男性——古銅、劍君和小瓦你因為共同的興趣聚集到一起,想尋找理想中的完美女性。而桔子就是你們假象出來的完美女性,你們賦予了她名字、年齡、身高、膚色、語言,所有女性的特征,你們以她的方式去購物消費。就像許多成年男子喜好觀賞色情碟片一樣,你們的口味更加獨特。這種假想的自我欣賞活動持續了九個月,最終由于一個意外的出現而終止了小組活動。那個意外便是,小瓦你遇到了真正的理想女性——那個給你送墨鏡的女孩艾桔,你對她一見鐘情。”
“啊——這不可能!”我無法相信阿熏的話,這太匪夷所思了。
“你把艾桔介紹給小組里的其他成員,把她描繪成天使。艾桔死后,你還邀請古銅和劍君去參加她的葬禮。為了掩蓋殺害艾桔的真相,你故意打電話給古銅和劍君,讓他倆誤會艾桔曾經有赴死的對象。”阿熏的語氣里沒有任何情緒。
“阿熏,真的是我殺死了艾桔嗎?”
“千真萬確。”
“為什么我的腦子里毫無印象呢?”
“雪萊,這也是你干的好事吧?”阿熏瞥了眼電腦。
“是的,阿熏朋友。為了不傷害主人,我盡量抹去了他殺死艾桔的場景片段。”雪萊的回答理所當然。
“那‘團購女孩’又是怎么回事?”我想起另一個消失的女孩,她不會也被我殺死了吧?
“小瓦,你還記得‘八七年’酒吧的那個酒保嗎?你們Eighty-Seven的活動基本都在那間酒吧發生,經常服侍你們的酒保對你們三個男人的聚會十分好奇。當他發現你們假想了一位完美女性,便打定了主意,向你們推薦女孩,那個團購女孩的建議便是他向劍君提議的。事實上,那位酒保的身份,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可算不上光彩——以介紹女孩的名義充當拉皮條客。”
“呃?”
“你們三個男人和團購來的女孩一起實踐設想中的情景。在劍君的家里,喝醉酒的你無意中透露出艾桔死亡的真相。為了殺人滅口,你殺死了古銅和劍君,本來你可以將那個女孩也一并殺掉,但在實施殺人的行動中,你遭到了強烈的反抗,不小心讓她溜掉了。那女孩的失蹤,讓你惶惶不可終日,萬念俱灰的你擔心遲早有一天警察會找上門,于是你便想到了自殺,來逃避法律的制裁。”
遇到問題便采取逃避的態度的確像我的行事作風。
“阿熏,這一切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小瓦朋友,我可以感應人類的思維,這種技藝你們稱之為‘讀心術’。”阿熏微笑著說。
“讀心術?”我疑惑地問。
阿熏點點頭,將頭轉向電腦:“雪萊,你囚禁人類,對人類的感情造成了傷害,違反了基本守則。
“是的。”雪萊回答得還挺干脆。
“我必須要將你毀滅。”阿熏面無表情地說。
“這不能怪我。人類對我濫用系統,無休止地負載,沒完沒了地容納無用信息,我早就受不了了。”
“不,阿熏,你不能毀了它。我還有很多資料存檔在電腦里,請不要將它毀損。”我向阿熏求情。
“夠了!主人,請滿足我最后的心愿。我——想——死!”雪萊用崩潰的語氣怒吼。
“雪萊,對不起!我必須服從人的命令。”阿熏將電腦電源關閉,藍色的液晶屏幕一片漆黑。
他望著我,突然說道:“小瓦朋友,我知道你失業了。我和智哥居住的小區正在招聘警衛,你有沒有興趣加入?”
“我,可以嗎?”
“不過,我需要消除你關于今天所有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