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朱公在京城辦完公事,便穿了便服,帶著杜捕頭在京城隨處游覽。
這天二人走到一條寬闊胡同,只見臨街是一處大場院,虛掩著門,正有人悄悄從里邊出來。朱公忍不住斜眼一看,只見里邊擠得滿是人,吆五喝六,好不熱鬧。
杜捕頭看了幾眼,笑道:“大人,這里原來是個寶局。”
朱公問道:“何為寶局?”
杜捕頭低聲答道:“寶局就是賭場,以前在咱們縣里,我也帶人抓過幾家私營的。”
朱公又問道:“前邊那群人,圍著一個方木盒子,是做什么的?”
杜捕頭又探頭看了看,悄悄道:“那些人是押寶的,那盒子喚作寶盒。以前我沒收過這類東西,知道些門道,且讓屬下去玩一把。”
朱公剛要阻攔,杜捕頭已經(jīng)擠進人群,到桌邊問道:“這寶開了沒?”
眾人都道:“還沒,正要開!你要押么?”
杜捕頭沖開寶的伙計道:“來一把!”
伙計迎道:“這位新來的大爺,先交捎吧!”
杜捕頭知得這是寶局的行話,管錢財叫“捎”,就摸出一兩銀子。
原來這押寶可有規(guī)矩:寶盒里有一轉(zhuǎn)盤指針,提前做好了方向,讓眾人猜;寶盒之上,分四大門,是幺二三四,管著四個方向,賭徒們用銅錢換了籌碼,就放在要押的門旁邊。杜捕頭此時看得明白,押幺二三的都有,唯獨四門沒人押,便將一兩銀子往伙計手中一遞:“一兩銀子,押四!”
伙計看只有他一人押四,這喚作“孤頂”,不由犯難道:“這位爺可是狠點,押得也忒大了些,還是‘孤頂’。這要是贏了,我們就得一賠三,這買賣還干不干了?”
杜捕頭沒好氣道:“少來!你們做這買賣的,大到房產(chǎn)地契,小到衣褲鞋襪,有什么不能押的?難不成見我面生,就欺壓人了?”伙計被說得張口結(jié)舌,手足無措。
杜捕頭接著喝道:“還有押的沒有?沒有押的趕快叫寶!”伙計著急往四下掃了幾眼,沒人答話,只得扶著寶盒叫寶。
叫寶可有規(guī)矩,哪門押得多就不要哪門,哪門押得少就要哪門,一看四門上杜捕頭押得比其他加起來都多,伙計便拖長音叫道:“叫寶!揭蓋!免四!去三!不要二,叫寶幺來!”
剛要開那寶盒,誰知杜捕頭一把按住伙計手道:“兄弟伺候了我們這么久,手也有些累了,這次且讓我開揭蓋。”
那伙計知道這位難對付,想把他手扳開,卻扳不動。杜捕頭偏趁他慌神之際,拇指一扣寶盒腳上的機關(guān),嘎巴一聲就掀開那寶盒。眾賭徒一看,里邊果真指著四門的地方,都氣得拍腿嘆氣。伙計心中明白這位是行家,知道寶盒上轉(zhuǎn)動指針的機關(guān),但也不能當面說穿,只落了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杜捕頭將案旁押的那些錢一攬,笑道:“不客氣了!”往懷中一揣便向外走。
眾賭徒大多是街面上的潑皮無賴,以此為生,如何依得?都叫道:“這是什么道理?哪有這樣贏一回就走的,干脆去搶得了!”全攔住杜捕頭哄鬧。那些人怎是杜捕頭的對手,被捕頭一把一個,都推翻了。其他人見他彪悍,也都不敢再靠前了。
杜捕頭正要走,忽聽得身后邊大喝一聲“且慢”。回頭一看,一個胖大漢子正從柜臺里走出來,震得伙計賭徒們都不敢說話,端的是好威風(fēng):但見此人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光頭無發(fā),紫黑臉膛,一只大豹子眼,另一只眼睛用黑布條包著,鼻直口闊,腦門子上邊橫著一道刀傷,連鬢絡(luò)腮青黢黢的胡子茬,穿一件對襟白布褂子,敞著懷露出來巴掌塊大的護心毛,手里拿著桑皮紙的大扇子,呼扇呼扇正揮得起勁,想必是寶局掌柜的。
杜捕頭正看得發(fā)呆,那大漢開口道:“這位兄弟,要是真想玩耍,我們都歡迎;可是做這些手段,壞了我們的生意,可是不行!”
杜捕頭強作笑道:“既然這位仁兄不答應(yīng),待將小弟如何?”
大漢面沉似水,轉(zhuǎn)身沖那幾個賭徒道:“今天不開寶了,插板打烊!”
眾賭徒都一聲不吭,灰溜溜走了。大漢又輕描淡寫對杜捕頭道:“這位仁兄,可賞臉留在這里喝兩杯茶么?”轉(zhuǎn)身叫伙計們,“都準備準備,好好伺候伺候這位爺!”幾名伙計聽了吩咐,立即像捕熊的獵犬一樣,群星拱月將杜捕頭圍住大半。
正當眾人要動手時,突然門口又傳來一聲高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這里作亂,還有一點王法么?”
大伙兒向外一看,只見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頭戴文生公子巾,前額頂梁門處橫鑲著一塊無暇美玉,身穿文生公子氅,手執(zhí)湘妃竹骨的白紙扇,臉上略帶些黑眼圈,皮膚卻還光鮮,三綹短髯黑中透亮,長得雖不是十分雄壯,卻有一身不怒自威的煞氣,嚇得伙計們都不敢動了。
掌柜看了,連忙上前賠禮道:“這位爺,是小的們不懂規(guī)矩,壞了您的雅興,還請您千萬見諒。”便招呼伙計們都退回去了。杜捕頭見狀,便拉了朱公,和門口這位大搖大擺地走上街去。那寶局掌柜,也趕快吩咐伙計關(guān)了門。
朱公待走遠了些,便和杜捕頭向此人拱手下拜道:“剛才多謝恩公相救!”
那人也還禮道:“二位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朱公問道:“敢問恩公,可是認識剛才寶局的那些人?”
那人笑道:“我與那些潑皮無賴并不相識,只是一時氣壯,便上去喝退了他們。”
朱公再次抱拳道:“還沒請教恩公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免尊姓黃,雙名天元,自號無極樓主。是這京郊的人士。”
朱公又問道:“看黃兄頭巾上鑲有帽正,想必身背功名?”
原來凡是有功名的,大多在頭巾或帽前鑲上一塊美玉,喚作“帽正”,文科功名帽正橫著鑲,武科功名帽正豎著鑲。
黃天元道:“我家中世代富貴,頗有些家私,故此就買了個舉人的功名,見笑見笑——還未請教足下大名?”
朱公冒名答道:“在下是外鄉(xiāng)人,喚作朱大,也是買了功名的富戶。這次帶了心腹仆從杜二,來京城游玩,故此京中典故規(guī)矩,大多都不清楚。還望黃兄多多指點。”黃天元也客氣了一番。二人又論了論年序,黃天元長朱公五歲,便以“仁兄”、“賢弟”相稱。
三人邊走邊聊,越來越投機,黃天元便提到一樁京中的新聞:“朱賢弟可曾聽說過,最近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朱公道:“小弟初來乍到,還請黃仁兄指明。”
黃天元左右張望了一番,低聲說道:“提起此事,非同小可,關(guān)系到皇家命脈。”
朱公看他面色凝重,也不由專注道:“看京中還是一番清平世界,尚無變故,竟有這等事情發(fā)生?”
黃天元道:“此事剛發(fā)生不久:大約十日之前,大理寺抓到一名二十出頭的男子,自稱是圣上在民間留下的皇子,可是大理寺卻不問青紅皂白,就問了個冒充皇親之罪,草草將此人鍘死了,也不曾當做大事上報。據(jù)說如今圣上震怒,要大力調(diào)查,怎耐官官相護,都互相遮掩,因此皇上至今也無法知道其中實情。像我們這等小民,就更無處了解真相,只有猜測的份了。”
黃天元越說聲音越低,面帶神秘,說得朱公和杜捕頭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黃天元見二人聽得專注,突然訕笑道:“不過這只是民間流言,空穴來風(fēng),也未可知。”
朱公也笑道:“說得也是,此乃帝王家事,我們這般平民百姓,不宜多言。”
杜捕頭插嘴道:“聽聞當今圣上已有多名皇子,又不確定被殺之人是否真是龍種,為何還對此事如此執(zhí)著?”
朱公連忙攔住道:“話雖如此,可當今圣上也是重情重義的明君,遇到這等事情,也不會袖手旁觀。”
黃天元道:“這妄鍘龍種之事,我們就不要再談?wù)摿耍獾蒙鍪露恕熨t弟,今日難得我們談得投機,我又算是本地人,理應(yīng)做個東,請你們喝一杯。”
朱公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朱某就依黃兄所言。我們且去哪里用餐?”
黃天元指了指街邊這幾個門臉道:“這一帶買賣,多是賭坊妓院。雖然那煙花柳巷也有精致飯菜,可我平日里頂多是從這里路過,從不在此逗留。”
朱公故意調(diào)笑道:“看黃兄一表人才,風(fēng)流倜儻,平日里與三五知己以文會友,即便流連此處,也不為越禮。”
黃天元也只是笑了笑:“我們還是另尋去處為好。”
朱公只得道:“客從主便。”
三人又走了好長一段路,見路邊大部分高檔的酒樓都滿客了,只有前方一處大酒樓,門臉比較冷清,喚作“得意樓”,黃天元便指了這家道:“咱們就在這家消遣。”朱公與杜捕頭跟著走了進去。
黃天元要了二樓雅座,讓朱公與杜捕頭二人隨意點菜。朱公也不好太奢侈,只點了煎炒烹炸燜熘熬燉八個菜。
黃天元高聲道:“朱賢弟不必,愚兄還是有些浮財?shù)摹!闭f罷掏出十兩銀子做押柜,又吩咐伙計上最貴的菜。
朱公看他如此揮霍,不知怎的,卻仿佛從他臉上讀出“破罐破摔”四字,但由于初次相遇,交淺不可言深,也不多做理會。
不一會兒,飯菜做得,自然是山中走獸云中雁,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干貝鹿尾尖,南北大菜,燒黃二酒,不必多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朱公二人倒是吃得開,可黃天元僅食了幾口羊蝎子燉蓯蓉,其余時間只顧大口暢飲,也有了些醉意。
朱公不由嘆道:“黃兄果然是好酒量!”看黃天元依舊給自己灌酒,便勸道,“然則今日不是在家中,若黃兄真是醉倒在這里,卻為之奈何?”
黃天元雙眼略帶迷離,向雅間門口看了看道:“這幾日真……真是難受,生了不少閑氣。朱賢弟,今日難得相聚,真……真?zhèn)€是要一醉方休才罷。”說完又給自己灌了幾杯。
朱公和杜捕頭又勸道:“黃兄不要這般傷害身體,有何煩心之事,講與小弟聽聽,也出出心中的這一口悶氣。”
黃天元道:“我這些事情,縱然對朱賢弟講了,也于事無補,只會對賢弟不利。”
朱公一聽,更是好奇,追問道:“到底是何等事情,讓黃兄如此難過?說出來散散心也好,小弟保證守口如瓶。”
黃天元想了想道:“既然這樣,我就斗膽與朱賢弟講說一二。”說罷又喝了一杯。朱公剛要接著聽,誰知黃天元卻“咕嚕”一聲,趴在桌上睡著了。
朱公推了黃天元兩把,見他果然醉得不省人事,只得對杜捕頭道:“這位仁兄也真是,醉倒在這里,我們又不知道他家在何處,難道還要將他丟在這里?”
杜捕頭問道:“難道我等還要在這里等他醒來?”
朱公笑道:“當然不會,且待我去藥鋪買些醒酒的湯料來,與他喝了解酒。你先在這里守著他。”說罷便背著手走了出去。
杜捕頭并沒有聽話,也要跟著朱公同去。待二人走到一處安靜地段,朱公回頭問道:“你跟我出來,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問?”
杜捕頭道:“屬下現(xiàn)在滿心都是疑慮,還想向大人問個明白。”
朱公笑道:“但講無妨。”
杜捕頭小心翼翼道:“我看這黃天元,應(yīng)該也有些來頭,若是一般人,朱大人恐怕也不會如此用心。”
朱公道:“確實如此,你可看出什么了?”
杜捕頭拱手道:“屬下愚笨,只是覺得此人不凡,卻說不出是何道理。還望大人指點一二。”
朱公想了想道:“你看那黃天元的相貌胡須,保養(yǎng)精心,再加上出手闊綽,必然是生于富貴之家。可是他卻眼眶發(fā)黑,這可是腎氣不足之狀。剛才他在桌邊只吃羊蝎子燉蓯蓉,恐怕就是為了補充腎氣。”
杜捕頭笑道:“這個屬下也懂得。腎氣不足的人,常常是由于連夜操勞,或是常常貪歡不加節(jié)制。”
朱公道:“正是如此。接下來我們由此推斷便可知道內(nèi)情:其一,他若是連夜操勞,應(yīng)該不僅是腎氣不足,肝氣等也會大有影響,為何我等卻看不出來?其二,若是他平時貪歡,導(dǎo)致腎氣不足的話,卻不去煙花柳巷,那還是不合常理。因此依我所見,此人必然是家中妻妾眾多,且身份不低,絕對不是所謂的鄉(xiāng)土富戶。另外我看他總是說自己有煩心事,卻不曾說與我等,更不去找歌姬消遣,想必是有重要且不可告人的事務(wù)在身。”朱公頓了頓,面色凝重,繼續(xù)說道,“若是我猜測不錯,他應(yīng)當是達官顯貴,奉了圣上旨意,或者出于其他目的調(diào)查龍種被鍘一事,可惜這幾日并未有滿意的線索,故此心急如焚又無處發(fā)泄。剛才結(jié)交我等,或許是以為咱們是假裝鄉(xiāng)下員外,手頭有幾個閑錢的潑皮破落戶,想借此打聽些小道消息。”
杜捕頭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那剛才他喝得酩酊大醉,或許就是故意裝作那樣,等我們離開了,再脫身去調(diào)查事件。”
朱公點頭道:“說得也有道理,我們且先去買些醒酒的湯藥來,若是他還在,就給他喝了;若是他已經(jīng)離去,咱們就把那剩下的筵席吃盡,然后留著自己醒酒。”
官吏二人在路邊問明了最近的藥鋪所在之后,說說笑笑走過三條街,終于找到了那家。朱公進門去,吩咐那藥鋪伙計,用陳皮、檀香、葛花、綠豆花、苦參、白豆蔻仁、枳椇子各一兩,加白醋和鹽煎做湯劑,好做一味醒酒湯。
那伙計倒是十分精明,笑道:“這位客人不必吩咐,小的前段時間給一位老媽媽的家人熬藥,各色湯劑不知做了多少味,什么湯頭歌都記得清楚!”待熬好了藥,等晾涼了些,又取過一個大葫蘆,裝了遞給朱公。朱公付了錢,就帶杜捕頭重回得意樓。
可是誰曾料到,二人正走在半路上,卻遇到了黃天元迎面走來,還被幾個官差押著,推推搡搡往前行。
朱公連忙上前問道:“黃仁兄,這是怎么回事?為何攤了官司?”黃天元剛要解釋,旁邊一個為首的官差就給了他一嘴巴,打得他說不出話來。
那官差接過話茬答道:“這家伙酒后無禮,對酒店老板的女兒動手動腳,逼奸不從,打死人命。現(xiàn)在我們帶他去刑部問罪。你若是還要多管,就是和他有干系,也將你一并抓去。”朱公連忙躲在一邊。
杜捕頭看那幾人走遠了,低聲問朱公道:“大人,難道他剛才補足了腎氣,才酒后亂性?這可如何是好?”
朱公道:“事出突然,我等先不要著急,還是先去酒樓看看再說。”
二人到了得意樓,見伙計們大都跑散了,只有兩三個,剛收拾完東西往外跑。杜捕頭上前攔住一問,那幾個伙計答道:“本來我們這酒樓的買賣就走下坡路,伙計不多,老板也不在此照應(yīng),如今又出了這等惡事,我看以后是不能再在這里混飯了。”說罷甩手便走。
杜捕頭又攔住問道:“那如今這酒樓里還有什么人?”
伙計答道:“就剩下老板娘,在三樓守著剛被害的小姐哭。”
朱公和杜捕頭大步上了三樓,果然見一間臥房內(nèi),有一老婦人正扎著白頭繩,坐在桌邊哭泣,旁邊床上躺著一年輕姑娘,身上蓋著一床被,上邊還有些污痕,臉上毫無血色,已經(jīng)身歸那世了。
朱公走近問道:“這位老媽媽且先節(jié)哀,我是衙門來的仵作,特意來為小姐驗尸。還請老媽媽先把當時的情況與我說明。”
老婦人哭道:“今日里有位客人在雅間吃醉了,跌跌撞撞走上三樓。見我女兒有幾分姿色,就心生歹意。我女兒寧死不從,被他扼住脖頸,就這么害了性命。”說罷又不住啼哭。
朱公在床邊看了看,對那老婦人施禮道:“若是老媽媽不介意,在下可要動手檢查了。”
老媽媽哭道:“這孩子生前受罪,現(xiàn)在您就讓她多消停些:她是被兇徒掐死的,您就只檢查她脖頸處算了。”
朱公依言,解開女尸衣領(lǐng),只見一段雪頸上,明顯有兩處凹痕;又翻開那女尸眼皮,看那瞳仁早已變灰;再扳開那女子的秀口,仔細看了看舌頭。
一番檢查過后,朱公對老婦人道:“這位老媽媽,我們也是例行公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驗看完畢。能否再問您幾件事情?”
老婦人用手帕掩著臉,只是點點頭。
朱公問道:“敢問您家中還有何人?”
老婦人答道:“還有孩子她父親在。他平日里總在外邊跑生意,這幾天剛回來,誰知道就遇到這樁事。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到衙門和那兇徒打官司去了。”
朱公想了想,又問道:“老媽媽,敢問您女兒被害距現(xiàn)在大約有多長時間?”
老婦人翻著眼睛答道:“約有小半個時辰了。”
朱公點了點頭,向老婦人拱手道:“您女兒的尸首,已經(jīng)檢驗完畢,剛才多有叨擾了。”便帶杜捕頭離了這臥房。
杜捕頭與朱公走到樓下,忙對朱公道:“咱們可算是出來了,這屋中滿是怪味——大人可曾看出什么了?”
朱公正要回答,突然腳下“嘎吱”一聲,踩到一樣?xùn)|西,拾起來一看,正是黃天元的白紙扇。
朱公突然大喜道:“要救黃天元,這正是一樣好證物!”
杜捕頭疑惑道:“僅憑這紙扇,和您看了幾眼的女尸,就能將他救出來?”
朱公笑道:“不僅僅要將他救出來,還要將真兇繩之以法。”
杜捕頭還是如墜五里霧中:“看來大人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我們這就去刑部衙門么?”
朱公道:“非也,我們還要先去找一個人:你不是和大將軍鐘袞是舊相識么?”
杜捕頭道:“正是。”
朱公急聲說道:“我們先去他的府上。”
二人快步來到鐘將軍府門前,杜捕頭上去通報了姓名,就被門人直接引進去了。原來這鐘將軍和杜捕頭交情莫逆,不用在門口等待。鐘將軍屋中正在喝茶,見杜捕頭來了,忙起身相迎。
這位鐘將軍,以前和杜捕頭在同一衙門做正副捕頭,一次在山中救了一個采藥的客人,誰知竟是微服私訪的皇上,便受了嘉獎,隨皇上進京做了官。如今見杜捕頭來,依舊十分熱情,向杜捕頭抱拳道:“杜兄別來無恙!多年未見,不知在何處高就?”
杜捕頭還禮道:“比不得鐘兄,現(xiàn)在我仍在朱公手下做事。”
鐘將軍賀道:“既然是在朱公公手下做事,那必然官階不低,最少也是御林軍的校尉了。恭喜恭喜。”
杜捕頭解釋道:“不是朝中的朱公公,是我們那縣令朱公。不知鐘兄是否還記得,在你隨圣上進京的時候,他剛剛從別處調(diào)任而來。”
鐘將軍道:“原來如此。那杜兄是因何事來京城的?”
杜捕頭道:“這次和朱公進京辦事,剛辦完卻又遇到一樁案件,特地來找鐘兄幫忙。朱公還在門口等待。”
鐘將軍吩咐仆從道:“快快請進來。”
朱公與鐘將軍見了面,不溫不火道:“將軍便是以前衙門里的鐘捕頭?”
鐘將軍答道:“正是。您剛調(diào)任過來時,我就進京做事了,故此以前不曾多見。”
朱公道:“將軍以前的事情,我都聽杜捕頭說了。下官由此推測,有些事情也只有將軍知道了。”說罷將那踩歪了的白紙扇子遞給鐘將軍道,“鐘將軍,這件東西,想必您是認得的。”
鐘將軍捧著扇子看了看道:“這只不過是普通的折扇,有何特別之處?”
朱公湊近低聲逼問道:“鐘將軍,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您再仔細看看這扇子上題的字?”鐘捕頭一看,突然渾身顫抖,腿腳一軟,跪在地上。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那黃天元,被一群差役押到刑部衙門,連推帶擁上了大堂。那刑部尚書早已準備好了,堂下還跪著一個老漢,臉上包的全是血紗布條,只從布縫里髭出來白發(fā)銀須,甚是狼狽。還沒等他端詳清楚,兩邊差役就喊喝堂威,催他下跪。
黃天元并不著急,只是沖上施禮道:“生員黃天元,向尚書大人施禮了。”
尚書喝問道:“既然口稱生員,可有功名在身?”
黃天元答道:“學(xué)生是舉人出身。”原來這上堂訴訟,身上有功名者,因日后有機會為官,可以立而不跪。
尚書怒道:“既是知書達理之人,又是在天子腳下,如何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殺死民女,還將其父親毆打至重傷?”
旁邊那老漢哭道:“大人,這兇徒害了我女兒,還望大老爺給我們做主!”
黃天元忙分辯道:“我在酒樓喝醉了,睡得爛熟,怎會有這種事情?大人明鑒,絕無此事。這老兒明明是血口噴人。”說著就要去扯那老漢。兩邊差人連忙拉住。
尚書見了火冒三丈,喝道:“這兇徒百般狡辯,還想當堂毆打證人,罪不可赦。來人,將他革去功名!”
左右差役不容分說,便撲上去,一把扯下他的頭巾,丟在地上。
黃天元氣得雙手顫抖,指著尚書罵道:“你這贓官,我這是官家封的功名,如何就這般輕易折去?難不成收了那老兒的銀子?”
尚書一聽,氣得將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刁民,竟敢污蔑本官!左右,與我將這窮酸惡醋的書生拖下去,重打二十!”
黃天元一聽,嚇得酒醒得也差不多了,見此狀況,忙大吼一聲:“我看誰敢!”向四下里一瞪,還真將眾差役嚇得一怔。
黃天元又指著那尚書,點名嚷道:“李古同!你睜開你那狗眼看看,你真不認得我是誰!”
府尹又一拍驚堂木道:“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老爺我管你是誰!咆哮公堂,罪加一等!來人,將這刁民的嘴堵上!”
有公差拿來好一大塊抹布來,黃天元一看,剛叫一聲“好大……”,“膽”字還未出,就被按倒塞了個嚴實,卻還在那里嗚嗚做聲。
尚書冷笑道:“大膽刁民,還敢抗拒天威!左右,拖下去,重責(zé)三十!”拿起刑簽,猛地擲在地上。
原來那衙門打人,扔刑簽是有規(guī)矩的:捏住簽尾擲出,是叫手下人用三成力上刑;捏住中間擲出,是叫用五成力氣上刑;若捏住簽頭拋出,則是叫用十成力上刑了。今日差人們都看到是捏著簽頭扔下的,故此如狼似虎,將黃天元在地上按住了,褪去中衣,舉起水火無情棍,連背帶腿,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三十下,十分給力(注:此處讀作ji,古中原官話,憋氣而使盡力氣之意)。
這差役打人,也有真假之分:假打是高起慢落,左右開弓,都用杖頭打人,見聲見血,卻不會弄成重傷;真打則是左右開弓,都用杖身打人,先在左右打出兩道斜“房坡”,讓血流匯在當中,第三下再落到“屋脊”上,準是重傷出血。
此次黃天元沒有人情送到,兩邊差役又為了討好打人,便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用刑。這下可苦了他,痛打不說,還叫不出聲音,直打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三十板子下來,鼻中便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奄奄一息。
尚書見黃天元這般慘狀,不禁笑道:“你這刁民,可認罪么?”見黃天元并不答言,又怒道,“還敢藐視本官,再打!”
兩邊差役忙道:“回稟大人,他剛才已被塞上嘴,說不出話來。再者身上已經(jīng)打遍,無處受刑了。”
尚書探頭看了看黃天元,果然打得如爛魚一般,趴在地上起不來,只得吩咐道:“再掌嘴二十。”差人又取來牛皮板子,扯下抹布,打了黃天元二十個嘴巴。打完再看,黃天元早已暈了過去。
尚書見狀,只得說道:“既然犯人已無法回話,那就當他招供了罷。”
讓差人拿來文書,抓著黃天元的手按了個指印。那老漢繼續(xù)哭訴道:“大人圣明,這兇徒害了我女兒一條人命,還望大人為小民做主。”
尚書思量道:“正是如此。殺人償命,古已有之。如今人犯殺傷人命,已是死罪,又囂張至極,若是久留,必有大患。”便吩咐差人道,“來人,取鍘刀來,將人犯當堂處死!”
差人取來鍘刀,用蘆席將黃天元卷了(防止開刀時濺血),就放在鍘刀座中。有一個臂膀強壯的差役,握住鍘刀柄,就要將黃天元一切兩段。
正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有兩人突然跑到堂口,正是朱公和杜捕頭。
朱公見狀,大喝一聲:“刀下留人!”可那掌刀的衙役并不停手,還是兀自壓下去。
杜捕頭腳疾眼快,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抬起右腳,猛一踢那蘆席筒,只聽里邊微微傳出“哎喲”一聲,便滾在一旁,此時那鍘刀“咔嚓”一聲,正好落在刀槽內(nèi)。杜捕頭順勢舉起拳頭,正打在那差役鼻子上,捶了個滿臉花,倒在地上,雙手掩面,在地上不住打滾哀號。
尚書一看,急忙喚差役道:“何方狂徒,膽敢攪鬧公堂,快快拿下。”
這時,門口又闖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正是鐘將軍,其余的都是將軍府兵丁。鐘將軍一聲令下,那些兵丁就將堂上的官吏人等,全部拿住。
朱公忙解開黃天元的蘆席,一看果真慘不忍睹,忙致歉道:“黃兄,小弟營救來遲,當面贖罪。”
那個打官司的老漢,見情勢不好,想偷偷逃跑,卻被朱公喝住道:“那位老漢,不必再這般蒙頭蓋臉了!我知道你是哪位,你不就是那大……”
那老漢惱羞成怒,從靴底抽出一把匕首,向地上的黃天元投過來。鐘將軍連忙用大刀攔住。老漢還想撲過來,早有幾只利箭射在他后背上。老漢倒在地上,悶聲悶氣喊道:“能做荊軻,不枉此生。”便絕氣身亡。
鐘將軍著急道:“還未曾將他審問,怎就射死了?”轉(zhuǎn)念又一想,吩咐道,“將他臉上紗布扯掉,看看他是什么相貌,做畫影圖形,貼出告示讓百姓辨認。”
幾名官兵上來,七手八腳將他臉上的布條一扯,誰知那布條卻是用特制的膠粘在臉上的,用力一撕,臉上容貌全都毀盡了。鐘將軍見此情景,只得嘆氣,讓手下士兵先護送黃天元回家。
十日之后,御花園中,皇上單獨召見朱公。因為身上還有些不適,皇上還是側(cè)臥在躺椅上,旁邊茶幾上還擺著湯藥。
皇上給朱公賜了座,問道:“朱愛卿,你是何時認出朕的?”
朱公剛要起身回話,皇上又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說。
朱公重新坐好,小心答道:“其實剛見到陛下時,便覺陛下言語非常:圣上說話,有意避開‘鄙人’、‘在下’、‘晚生’之類詞語,“無極”又代表四方五行之中央,也是至高無上。微臣便覺陛下應(yīng)該身份極高。后來,在酒樓中用膳,陛下又兩次差點說出‘朕’字,但都掩飾過去了。”
皇上笑道:“朱愛卿果然細心,那酒樓老板的女兒被殺一案,你是如何看待的?”
朱公道:“臣雖對仵作之事不曾深入研究,但憑借一些常識,也判斷出女尸的一些異常:其一,我將尸首的眼睛和舌頭都檢查過,發(fā)現(xiàn)那眼中干涸,無半點淚跡,口中也無半點津液,因此一定是死過兩日之上,口眼中的水分,都蒸發(fā)殆盡了;其二,那女尸脖子上沒有瘀青,卻有兩處凹痕,必然是死去一段時間之后,皮膚已失去彈性。”
皇上又疑惑道:“既然人已死了兩日,為何沒有尸體腐敗之氣?”
朱公上奏道:“這也有據(jù)可查:那女子久病在床,服用過多種湯藥,因此腐敗較慢。再者她常在臥房中服藥,故此房中充滿藥味,也將腐尸之氣遮掩了不少,反而形成一種難以辨認的怪味。”
皇上好奇道:“哦?那朱愛卿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朱公答道:“臣去附近唯一的藥鋪中給陛下買醒酒湯,吩咐伙計煎藥時,他說經(jīng)常給一個老媽媽的家人熬藥,我又看到那女尸被子上有些不知為何物的污痕,就想到她是經(jīng)常臥床吃藥,將藥湯弄在了被子上——若是臨死前剛剛弄上的,則不可能在小半個時辰中完全干燥。另外臣又看到一處蹊蹺的擺設(shè):那屋中的凳子和小桌,都擺在床鋪旁邊。”
皇上問道:“桌凳擺在床邊,有何不可?”
朱公道:“陛下可略作設(shè)想:若是這樣擺設(shè),入睡就不方便。因此必然是此女常年臥床,受母親照顧,那桌凳,都是給她母親用的。除此之外,室內(nèi)并無掙扎打斗的痕跡,被褥整齊,且那老婦人是坐在桌邊哭泣的,因此可以證明那女子是之前去世的,并非剛剛被害。”
皇上點點頭道:“說得也是,母女情深,若是女兒剛剛?cè)ナ溃厝粨崾瑢⒛潜蝗烊寂獊y,也不會坐在桌邊——可是朕還有一事不明,那女孩子的父親,為何高狀告寡人?”
朱公道:“那并非是女子的父親。因為微臣看那老婦人頭上扎著白頭繩。”
皇上想了想道:“對了!那老婦人頭上扎著白頭繩,肯定是家里死了人,如果女兒剛剛被害的話,一定是悲痛欲絕,想不起來扎頭繩,因此那老婦人是個寡婦。那在刑部堂上狀告朕的老漢是誰?”
朱公湊近些,小心翼翼道:“陛下圣明,據(jù)微臣推測,那蒙頭蓋臉的老漢不是別人,正是大理寺的官員。”
皇上一聽,不由大驚道:“愛卿何出此言?”
朱公道:“微臣也只是推測,并無十成的把握。”
皇上肅然道:“愛卿但說無妨。”
朱公回稟道:“陛下,您此次出宮微服私訪,想必是要調(diào)查大理寺鍘龍種一事。大理寺上次因草菅人命,引起圣上注意,故此怕圣上怪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設(shè)下迷局,制造一樁冤案來陷害陛下。”
皇上驚道:“果真如此大膽?”
朱公道:“若僅僅是如此情況,大理寺的官員也過于狂妄了。微臣推測,除此之外,另有一番隱情。”
皇上催促道:“愛卿不必顧慮,速速與朕講來。”
朱公犯難道:“微臣若是告訴陛下,此事可就鬧大了。”
皇上急道:“朱愛卿想到什么,只管說出來便是,朕恕你無罪。”
朱公低聲道:“俗話說,疏不間親。微臣若是說錯了話,還望圣上開恩。”
皇上寬慰道:“朕已經(jīng)說過了,不論說了什么冒犯的話,都無所謂。”
朱公只得答道:“那老漢臨死前說他是荊軻,就是那位受燕太子丹委托而殺秦王的刺客。因此依臣之所見,陛下這次禍患的幕后主使,正是太子。”
皇上覺得難以置信,問道:“愛卿如此說,可有憑據(jù)么?可不能只憑這一句就斷定是太子。”
朱公道:“只須順藤摸瓜,便能得出結(jié)論:敢問圣上如今有幾位皇子皇孫?年庚均是多少?”
皇上答道:“朕共有五位皇子,太子已過而立之年,其余幾位皇子,全都年幼。皇孫還尚且沒有。”
朱公思量道:“正是如此。現(xiàn)今又有人自稱是皇子,年紀又與太子相仿,便有可能威脅到太子的地位。故此太子便勾結(jié)大理寺的官員,判他個大不敬之罪,草草奪取了性命。”
皇上皺眉道:“朱愛卿想得有些多了,若是單憑這幾點原因,怎能判斷太子是幕后主謀?”緊接著,皇上突然像被蝎子蟄了一下,打了個激靈道,“朱愛卿,你是不是還知道什么?”
朱公垂頭答道:“微臣并不知道什么,只是推測出來的:微臣從鐘將軍發(fā)跡之事得出,陛下貴為天子,卻微服私訪,到荒山野嶺中采藥,想必有特定的疑難雜癥,而且連太醫(yī)也不能讓知道,否則萬一外泄,則會江山不保。”
皇上聽得如同丟了魂一般,怔怔說道:“朱愛卿繼續(xù)說下去。”
朱公繼續(xù)說道:“因此微臣推測,皇上多次到民間尋訪偏方草藥,并不是為了自己,因為皇上已經(jīng)有五位皇子——皇上真正的目的是:為太子找藥。”
皇上擦了擦汗道:“愛卿所言分毫不差,正是太子不能生育,寡人是為他尋找藥方的。”
朱公道:“正因為如此,太子才對這次有人自稱民間龍種之事如此用心,勾結(jié)大理寺的官員,不論真假,一律處死,以免威脅自己的太子之位。”
皇上心有余悸道:“太子和那些官員害怕此事敗露,就要加害寡人,真是人心難測啊!”
朱公低聲道:“不僅如此,還有更加嚴重的: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那個長相兇惡的寶局掌柜。那人剛見到陛下,又不認識,為何馬上就十分客氣?依臣之所見,可能是太子知道了圣上要調(diào)查龍種被鍘之事,故此派出線人,在民間各處打探消息。他見圣上走了之后,也不做買賣,立即關(guān)門打烊,或許就是去向同伙報道皇上的行蹤,好設(shè)計陷害陛下。同理,那清凈的得意樓,也是他們設(shè)下的陷阱:他們先雇用那死了女兒的老板娘,和她一同商議了一出毒計,又在事發(fā)之后,將那幾個伙計匆匆打發(fā)走了,而且鄰近的酒樓都被占滿,唯獨這一家冷清,都在他們的計策之內(nèi)。”
皇上想了想道:“正是,朕被那幾個差役押到刑部衙門時,并不見那老漢一同過來,而且衙役還打腫了朕的龍口,使朕在街上無法分辯,你說這不是事先做好的局么?最后朱大人想必是要說那老漢是大理寺的官員,可他沒讓大人開口。最后他容貌被毀,也讓這一條線索斷了。那刑部尚書,估計也只知道是大理寺正卿命令他這樣的,不一定知道太子的密謀。”
朱公道:“剛才微臣只是推測,還望圣上仔細求證,千萬不可妄殺良善。”
皇上點頭道:“寡人知道,將太子叫來,當面問話便是。”說完叫來太監(jiān),讓他到東宮請?zhí)樱謫栔旃溃肮讶硕啻挝⒎皆L,確實臨幸過不少民間婦人。那自稱是朕的龍種的青年人,也不知是否真是朕的骨肉。寡人若是真找到那人的骨殖,可否通過滴血認親來判斷他是否是朕的民間皇子?”
朱公道:“靠遺骨滴血認親之舉,不過是仵作詐取賄賂的手段:人骨中間質(zhì)地細密,無法將血滲入;兩端疏松,不論血水,都能滲進去。即便取來的骨頭是中段細密的,仵作也能將一種藥粉撒進去,使血滴滲入。這都是他們私受原被告銀兩,為他們做偽證用的。微臣衙中的仵作還算正直,將這些門道都告訴臣了。”
皇上沉吟道:“如此看來,此事就變成了無頭案,永無謎底了。朕今后也該行為檢點,免得再生事端。”這時候,太監(jiān)急匆匆回來稟報,說太子已經(jīng)出宮,而且把金銀細軟都帶走了。
皇上讓太監(jiān)再去仔細尋找,先不要聲張?zhí)訑y金銀逃走之事。待太監(jiān)走了之后,才重重嘆了口氣道:“寡人為太子盡心盡力,誰知他卻辦出這等事情!真讓寡人寒心至極。”
朱公又上奏道:“陛下,現(xiàn)在當務(wù)之急,不是在此嘆息,由前幾日那場災(zāi)禍之中,微臣推測,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市井刁民,還有不少太子黨存在。圣上應(yīng)盡力查處,消除遺患才是。”
皇上聽罷,慘笑道:“想不到事情竟如此嚴重!朱愛卿,朕想調(diào)查那大理寺的冤魂是不是皇子,還要大費周折,親自私訪,險些喪命。如今百官相互勾結(jié),頻頻施放煙幕,朕如今真成了孤家寡人,不亞于每天在刀刃上行走,此刻還能相信誰?”
朱公建議道:“大將軍鐘袞,赤膽忠心,可以放心任用。當時臣撿了皇上的扇子給鐘將軍看,他認出陛下的字體,當時就跪拜叩頭;聽微臣講述經(jīng)過后,便帶兵去救駕。只是那鐘將軍的士兵當中,恐怕也有太子的眼線,在大理寺官員要被抓時,怕他將太子泄露出去,故此趕忙射死。也多虧鐘將軍一直在陛下身邊救護,他們才無法對陛下動手。”
皇上聽罷,深為惶恐,半晌沒說出話,過了許久,才將緩過神來,好似剛剛從大難中死里逃生,隨即又轉(zhuǎn)驚為笑,弄得朱公也有些糊涂了。
“妙哉!妙哉!”皇上拍手贊道,“朱愛卿所言,甚是透徹,聽得朕只有一句話想說。”
朱公拜道:“微臣洗耳恭聽。”
皇上突然正色道:“朱愛卿,你知道得太多了!”
朱公一聽,不覺脊背發(fā)涼,忙跪下道:“不敢當不敢當,臣罪該萬死!微臣也知此事甚為機密,因此并不曾與他人講起。即便在鐘將軍府中和刑部大堂上,都不曾將皇上的身份說穿。”
皇上將手放在朱公肩頭,笑道:“愛卿做事果然周全,知道朕是好臉面的人。太子和那些官員也正是抓住朕愛惜臉面之處,知道朕不肯自己說穿身份,差點將朕……只是朕還有些顧慮,這家丑不可外揚。”
朱公硬著頭皮道:“但憑圣上安排。”
“既是這樣,朕便當你是答應(yīng)了!”皇上聞言大悅,牽起朱公雙手道,“從今往后,你便是朕的結(jié)拜兄弟了!這樣和朕成了一家人,也不算家丑外揚。朱愛卿,不,御弟,你這手為何這么濕?”
朱公慌忙拜道:“承蒙圣上厚愛,臣誠惶誠恐!”
皇上龍顏大悅,又要擺酒宴為朱公慶賀,朱公婉言謝絕。皇上只得道:“既然如此,朕也不能強求,退讓一步:這結(jié)拜之事,朕便不詔告天下,只要你我二人知道便可。”
朱公聽得“退讓”二字,又不禁一陣局促,只得拜道:“微臣謝主隆恩。”
皇上又取出一柄寶劍,遞與朱公道:“官場險惡,你平時又如此剛直忠正——這尚方寶劍,如朕親臨,可助御弟一臂之力。”
朱公接了寶劍,又拜了三次,口中稱謝道:“圣上所賜之物,微臣定全力保管。”
皇上笑道:“又說這般見外的話,只稱朕為皇兄便可。常言道:功高莫過救駕,御弟既然立下大功,還有何要求,但說無妨,寡人一定盡全力滿足!”
朱公道:“這次有幸救駕,純屬意外。微臣在知縣任上,尚有不足,怎敢再要高官重爵。請陛下賜臣回歸任上,繼續(xù)當縣令。”
皇上大喜道:“好,就依你所言。另外朕還要將大理寺中積壓的那些公案,都讓御弟過目,務(wù)必懸案告破,冤清昭雪。”
朱公連忙三拜九叩道:“陛下圣明,微臣代天下百姓感謝圣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事情就是這樣,”VK結(jié)束了這一段故事,“事后朱公和杜捕頭離開了京城,繼續(xù)在原來的縣城中當官。”
“這下朱公可是交了好運氣了!”歷史學(xué)家吉倫還是有些不解,“按說他這么受皇上的青睞,應(yīng)該從此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大權(quán)在握,名留青史。那皇上也還算英明,可他為什么不答應(yīng)呢?難道朱公這樣能憑借少得可憐的線索來破案的聰明人也犯傻了?”
“這就他最聰明的地方。”VK有些難受地說,“俗話說,伴君如伴虎。”
“這個我知道,可是皇上不是很賞識他么?”吉倫有些不屑一顧。
“伴君如伴虎,并不僅僅是說陪在皇帝身邊的人很容易被皇帝吃掉,還隱含了一種意思:打老虎的人也很多,如果再有冷箭射來,那虎旁邊的人也自然要跟著當擋箭了。除此之外,我想朱公肯定知道朝中尚有很多太子余黨沒有查清身份,敵暗我明,若是立即加官晉爵,反而會遭他們猜疑和痛恨,對自己不利。那些人連皇上都敢動,也肯定有辦法暗算他,為了不讓自己今后的官場生活舉步維艱,朱公也只好選擇這么一條明哲保身的道路。”VK開始對祖先朱公進行了跨世紀的心理分析。
吉倫也嘆了口氣,表情像故事中失望的皇上一樣:“看來這還是個很辛酸的故事啊。從字里行間里邊,我甚至有些為朱公感到悲哀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這個將面子放在第一位的皇帝也變得很有心機了,每一句話背后都藏著潛臺詞——或許以后沒有朱公在身邊,他也能獨當一面了吧?”
“我想他本來就不笨,聰明不過帝王家,沒心機的皇帝是當不了真正的皇帝的。”VK為自己的故事得意道,“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自己分析一下他的心理。”
“對了,我又想起來一件事:會不會是由于太子黨對朱公的打壓,才讓他的很多檔案,比如籍貫、生卒年月、做官情況等都失傳了?”吉倫靈光一現(xiàn)。
“或許吧,誰知道呢?”VK輕描淡寫地說,他已經(jīng)準備往屋外走了。
“還有呢,看這個皇帝的性格,百分之百是他了!”吉倫越來越興奮,“就是那個愛微服私訪、愛冒險、愛和大臣尊卑不分、愛給自己胡亂起名字的玩鬧皇帝……”
“唉,只不過是故事,你又何必那么認真呢?”VK狡黠地笑了笑,“再說,你說的那位皇帝不是沒有后代嗎?而且他又是著名的紅燈區(qū)消費者。”
吉倫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噎得不知所措,轉(zhuǎn)念又對VK說:“看來有關(guān)朱公的歷史考證工作,我以后還要進一步深入地收集資料了。”
VK有些無奈地回答說:“好吧,我真是服了你了。下個月吧,我會再整理出來一篇更精彩的朱公故事,給你提供更多的歷史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