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時候,我覺得即使給“畫家”這個詞以很寬泛的定義,HM依然算不上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畫家,即使和那些去宋莊只為求名利的畫家相比,他也仍舊不是。
不過好在他也并不在乎這些,用他自己的話說,畫畫只是他的愛好,是用來表達思想的途徑之一,去宋莊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從沒想過成為什么真正的名畫家或者藝術家,名利都不在他眼中,世間的浮躁更與他毫無關系。他說,在宋莊他見到了各種自封的“藝術家”,以至于現在一提起“藝術家”這個詞都會令他有點惡心。在他看來,真正的藝術不是靠自己說出來的,那幫人的目的都是不純正的。他覺得潛心去做自己熱愛的事情,到了某個境界,就自然成了藝術家。
“那當初為什么選擇去宋莊?”我問他。“只是為了精確的表達吧。我力求更精確的表達我的思想、內心活動以及對一切事物的感悟。”他的表情很認真。“畫畫是其中比較適合的手段之一。無論表達什么,我都想用最精確的方式形容出我理解的那個狀態和尺度,但只靠語言往往達不到想要的效果。再加上那時正好宋莊有一位老朋友在,我便去了。”我想起那些名畫,它們帶給你語言所無法企及的震撼,從而使我們了解作者本人內心深處的那份對生命的理解。
我說,無論如何,我們都是需要熱情的。尤其是搞藝術,你傾注了熱情,才會有真正的結晶。他說是的,但他不重視結果。他會體驗不同的生活,做各種自己想做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他會傾注全部的熱情,燃燒自己。我想,也許,他已經做到了。
他叫HM,他是東北人,可是他說他不喜歡東北,因為那里的風格過于粗獷。他2007年畢業于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他是學哲學的。
本科畢業后他換了幾份工作,并不是不能勝任,只是覺得始終達不到他心目中那種理想的生活狀態。比如他曾經因為喜歡電影而去做電影網站的網絡編輯,結果發現工作的內容和想象的相去甚遠。每天只是做一些和電影沒什么關系的事情,于是便毅然辭職。之后他做過的其他的工作也不外乎如此。“都是很快地辭掉了,真的很沒勁。”他無奈地說。隨后他開始懷念學生時代,覺得在學校里至少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來思考。然后就跑到南京,租了房子每天看書學習,打算考研究生。可是快考試的時候,他卻突然覺得自己最想要的其實并不是學生的生活狀態。然后又正好接到朋友的邀請電話,便去了宋莊。
“天哪,這會不會太隨心所欲了一些,你確定你不會后悔嗎?”我問他。“沒辦法,我無論做什么,都是會不由自主地完全從自身的思想的角度出發,否則甚至會鄙視自己思想上的不純潔,這就像是一種本能。”他說。
我說:“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分子。”他微笑:“呵呵,也許吧!”
到宋莊后,他就真的這樣開始了一段隨心所欲的生活。白天去畫廊打工賺點生活費,晚上或者畫畫,或者去找朋友們喝酒聊天,暢談人生和理想,從此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年之后,他離開了宋莊,因為他覺得他去宋莊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或者說,宋莊已經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他想在宋莊體會和表達的東西,都做過了。然后,他就離開了。從表面上看,他與一年前沒什么不同。他的朋友彼時已經發了財,租了間一年四五萬元的大畫室。他一如剛去宋莊時的樣子,沒有被宋莊改變什么,更沒有改變宋莊什么。他只是宋莊的一位過客,卻足夠算得上一位是特別的過客。用他的話說,他的朋友是現實的和功利的,而他從始至終,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從未急功近利和改變目標。于是,二人之間的聯系漸漸地少了。
之后,他又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他接觸各種各樣的人,體驗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他覺得他很享受這樣的生活。“人的生命就那么幾十年,我不想只過同一種生活。”他說。我默然,因為我們往往是不敢去面對這些問題的。是的,只有幾十年而已。多年之后,會有多少人能自豪地說,自己這一生所做的選擇都是無悔的……
HM在宋莊一共只畫了不到10幅畫,都是油畫。最后他只留了幾幅自己相對喜歡的。他說他的作品都是為了表達某種情緒而畫的。他把他的作品拿給我看,在那些我無法說得清畫得到底是什么東西的畫面上,那些鮮明的色彩似乎在傾訴著、吶喊著。不為別的,只為了我們曾經活過,思考過,激情澎湃過。此刻,它們卻靜靜的躺在角落,那都是曾經最熾熱的思想所產生的藝術品。而今,它們已經不再訴說,仿佛那段曾被它們記錄過的歲月中的故事和人們已經安然離去,相見不如懷念。
我想到那些從古到今有名氣的或者默默無聞的、有幸被發現的或是不幸一生落魄的畫家們,以及他們那一幅幅有著斑駁彩色、又或者只是簡潔黑白色的——但卻無一例外凝聚了他們狂熱思想的作品。它們中的絕大多數是否也都會被這樣的冷落和遺棄,一如今天在北京這個平凡的居民區的一角,沒有人會發現這里有一位執著于自己的思想的年輕人,以及那些用熱情和思想所編織成的圖案。
離開宋莊后,HM來到了車水馬龍的東三環,找了一家咖啡館做服務生。“是的,主要是為了維持生計,否則又能怎樣?總不能讓別人養著自己。”他說,做什么樣的工作都無所謂,他不計較工作是否體面,只在乎是否能讓自己更接近心目中理想的生活狀態。
可是你現在快樂嗎?我問他。他說是的,目前他的生活相比過去,又多了些許的輕松。因為咖啡廳環境很優雅、安靜,又不用做太復雜的工作,稍有空閑,他便可以隨時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就這樣,他白天去那打工,晚上回來,抽煙,思考,上網找自己感興趣的人,與他們見面,交流彼此的思想。
隨著他的敘述,我漸漸開始明白,他以一個重點大學畢業生的身份去做了這些世人看起來很沒面子的工作,就說明他那些關于純粹的思想方面的說法并非故弄玄虛。當一個人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完全圍繞著自己所追求的東西時,他所說的那種純粹的理想,就會開始由抽象變得具體。而這看似簡單的一步卻是受世俗的侵染過于深重的人很難邁出的。
我說,你的骨子里的執著和思想上的潔癖幫你擺脫了世俗對你的洗腦和生活對你的逼迫,使得你一路按照自己所構想的過程走了下來,沒有被同化掉。這也許就是你最難能可貴的地方。他說,是的,精神潔癖,這個詞用得很好,能很好地概括我這個人。我需要思考,純粹的思考。
思考,一直是他生活中的核心。
“你思考的時候會給自己泡杯茶嗎?”我想,他這樣的人,應該是會喜歡喝茶的吧!
“我只喝綠茶,其他的茶葉我幾乎不喝。因為無論做什么,我都喜歡追求最原始和純粹的東西,而綠茶是茶葉經過加工的程序比較少的,味道比較原始的,我喜歡那種淡淡的清香味。”
“當初是怎么喜歡上喝茶的?跟家里人的傳統有關系嗎?”
“不,是我覺得茶有它獨到的地方。慢慢的品味,你會從中思考出一些東西。凡是有文化底蘊的東西,都能在某種程度上打動我。”他說。
即使是喝茶,也體現著他的性格和人生觀。在這一點上,我和他有著些許共鳴。
此時,他坐在我的對面。身后的書架上擺了幾本書,都是哲學方面的。有《西方哲學史》、《純理性精神批判》等等。我翻開看了幾頁,眼花繚亂,天旋地轉。
我向他表示我覺得這些書很牛,仿佛天書。他哈哈大笑,說其實他也未必完全看得懂。我說那怎么辦。他告訴我,硬看。第一遍過后就會好很多,一直到理解為止。
從某種意義上講,HM讓我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我們都活在這個世界上,卻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生活。這樣的書很多人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翻開一次,可是有些人卻把它們當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看著眼前的HM。他面色黝黑,頭發凌亂,戴著一副眼鏡,頭微微低著。從始至終,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表情平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過于激動或者低沉的表現。無論我問什么樣的問題,他始終以一種平穩而和藹的語氣敘述。我說:“一開始我覺得你可能是出于禮貌在微笑。到最后,我發現你是真的很享受你的生活,沒準你已經是一個思想家了。”是的,他能做到無論物質生活怎樣,始終覺得內心滿足,不為世間的事情所侵擾,怡然自得,寵辱不驚,一如他今天的樣子。我是否該向他學習一些什么,又或者,這是上天賦予的一種能力,不是誰都能做到所謂的出世。
我究竟該如何評價眼前的這個人呢?僅憑思考,精神潔癖,自由,享受過程這些詞,真的能很好地概括他嗎?他敢作敢為,勇于追求自己認為對的、值得的生活,他不在乎物質生活,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他每時每刻都在享受著自己的生命。這些看似簡單的東西,有多少人能做得到。一個想法在我腦海中閃現:那些時常感慨自己被無奈的生活磨掉棱角、最終變得平庸的人,你們,真的有努力地去追求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是誰把你們變成了懦夫,究竟是生活,還是你們自己?
HM—這位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股精神自由與理想主義的青年,用他自身的行動映襯了格瓦拉的名言:如果說我們是浪漫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分子,我們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們將一千零一次地回答,是的,我們就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