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公眾事件里的“另一個中國”

2009年底的《環球時報》英文版年終回顧，我訪問了一系列中外知名學者，問題之一是“誰是2009最亮麗的國家”，答案毫無懸念，眾口一詞是中國。自此兩年來，“世界圍觀中國”不再是中國人的假想。如今假如哪家國際媒體沒有中國版面，不關注中國話題，它一定徹底out了。

2011年，一個新變化是，中國的各種突發性公眾事件不再只是國人關起門來討論的熱點，全世界媒體正在互聯網的牽引下以空前速度跟進中國的社會問題。如何報道國內各種新興、突發、敏感的公眾事件?對中國的外宣媒體而言，這是一個潛藏無盡探索的大問號。

公眾事件牽引世界眼球

2011，從年初中國的交通大戲春運，體壇“叛逆者”李娜現身，中國現代化遭遇世紀大旱，到年中的異見人士事件，紅文化復興，郭美美事件，溫州動車追尾，再到近日中國社會關于道德危機的激辯，全球主要媒體空前關注中國各種社會問題。換句話說，關于中國各種熱門話題的討論，正在國內和國外兩塊輿論場上同步上演。

其中一個原因是微博。去年底，《南方人物周刊》把“年度人物”授予微博，以這種方式向中國特色的新媒體致敬。在歐美國家，Twitter更多用于信息發布和娛樂，只可轉發，不能回復。而微博的線性回復功能，讓實時互動和全民辯論真正成為可能。正如一些觀察人士所說，微博的本土化功能符合中國人愛熱鬧、愛議論的天性，微博就是中國社會百態的一個鏡像。在今年的多起公眾事件中，微博造就的新傳播生態愈發明顯：越來越多的全民討論始于微博，光速傳播，隨后國內外媒體同步跟進，中外媒體的關注點越發趨同。

另一個原因，是中國的影響力。以前有一個段子，說盡管美國人對別國問題常常一竅不通，但他們卻不需要了解別國的家長里短就能跟各國人民產生共同語言，因為各國人民都關心美國政治，美國政治就是國際政治的一大半。這個段子雖是譏刺美國人的自戀，但它說了一個基本道理：大國的事兒，總有人關心。以前外媒關心中國，大多關心中國的新疆、西藏、鄉村、異見人士等常規話題，而現在越來越多的外國記者可以跟中國人侃一侃高鐵、春運、紅十字會乃至城管、賴昌星、建黨偉業。中國的崛起，讓中國人“自己的事兒”變得扎眼，讓外媒開始跟中國媒體的風。

“另一個中國”

一直以來，都有國外學者對“兩個中國”理論津津樂道：在那個經濟騰飛，城市浮華，民眾勤奮，社會穩定的中國之外，存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中國，它有令人咋舌的赤貧，不公，腐敗，沖突，失落，失衡，等等。幾乎打圍觀中國一開始，尋找和講述“另一個中國”就主導著外界的中國報道。中國在國際社會越扎眼，尋找“另一個中國”就越時尚。2011年，外界對中國各大公眾事件的關注，也成了這一傾向的延續。這樣的關注很真實，但它同樣落入局部真實的窠臼。

《環球時報》英文版自2009年初創刊伊始，就致力于做復雜中國的報道者。讀者始終是第一位，但服務讀者決非簡單迎合，何況中國并不需要第二張《紐約時報》，第二張《華爾街日報》。對于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外宣媒體更需要多維度的分析，避免“意識形態化”的刻板判斷。在國內外輿論環境同樣復雜的現在，報道中國的社會公眾事件決非添一聲憤怒的呼喊那么簡單。表達憤怒其實是最容易的操作辦法，但數年如一日地堅持理性與平衡的立場，堅持復雜的全面真實，才能真正贏得讀者的敬意。

整個2011年，《環球時報》英文版都在努力踐行這一思路。對于公眾事件及其引發的激烈社會情緒，我們希望真實、冷靜地對待。比如今年8月份，黑龍江省方正縣為“開拓團”立碑引發五人潑漆事件。在中國，乃至東亞，歷史寬容仍是件奢侈品。日本對中國14年的占領，帶給中國的心理陰影遠未消散。外國人常常難以理解，為什么中國人無法用寬容去告別二十世紀的憤怒與悲情，而我們需要講述的，正是中國民間對歷史的敏感揮之不去的原因，讓困惑的外國讀者站在中國人的鞋里。在對這一事件的報道和評論中，《環球時報》英文版堅持一個事實：在東亞，目前還沒有在歷史問題上顯示大度的空間，方正縣政府應該向社會道歉，拆除此碑。

另一個案例是涉及鐵道部的報道。在外媒關于中國春運、高鐵建設和“7·23”溫州動車追尾事件的報道中，鐵道部是個“臭名昭著”的中國衙門，國內亦有專家建議撤銷、拆分這個部門。然而回顧這些事件，解決辦法決非將鐵道部一拆了之這么簡單。拿春運來說，它已經不僅僅是一年一次的交通大戲，更是年復一年的社會文化運動。回家過年這個溫暖的傳統，正在成為現代中國不可承受之重。春運被稱為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和平遷徙，它意味著幾億的流動人口要在幾天之內實現精準對接，這樣的死結靠交通部門的一雙手，再巧也解不開。

再拿溫州特大動車事故來說，攻擊鐵路系統無疑是一條報道捷徑。但對于嚴厲問責和一拆了之，我們需要理性區分。鐵路系統至今采用“半軍事化”管理，鐵路成為“計劃經濟最后—個堡壘”，這些現象并不合理，但它的改革難有它的客觀原因。用簡單的道德口號和標簽抨擊鐵道部，甚至全盤否定鐵路發展，并非天然正義。

所有這些公眾事件都暴露出中國社會的一個大現實：它的整體運轉速度很快，但粗糙的細節正在讓它付出代價，這兩個事實誰也否定不了誰，兩個事實的疊加才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細節的改革是漸進的，中國不可能停下來修理它，不能粗暴地否定、拋棄現在的發展，只能邊走邊改，邊改邊走。這是《環球時報》英文版在進行公眾事件報道時的基本立場之一。

視距不止三十年

在外界關于中國的分析中，我們最常聽到“過去三十年”、“過去六十年”的說法，上百、上千年的視距極為罕見。有美國歷史學家認為，中國只有過去，沒有歷史。在他們眼中，古代的中國，朝代取代朝代，帝王替換帝王，不過是無聊的循環而已。這種對中國歷史的陌生和無知，往往影響外國人觀察中國的視距。

拿中國社會正在遭遇的道德危機來說。外媒迅速跟進了佛山女童被碾事件，將18位路人的冷漠歸結于三十年來中國政府拼了命地追求經濟利益，從而犧牲了社會的真善美。這樣的意識形態化分析十分片面。

首先，中國社會的確正在經歷道德滑坡，但是否到了整個社會道德赤字的地步，這是值得懷疑的，因為一個完全被叢林法則主導的社會，能取得大的進步和繁榮，恐怕是不可思議的。其次，中國的道德滑坡問題，背后是一場深刻的價值危機，傳統的集體主義走入困境，個人主義無限擴張，二者的碰撞，讓中國的上升時代出現了一場又一場齷齪丑聞。這不是瞅一瞅中國這些年的發展就能理清脈胳的事。

再拿辛亥革命百年來說，外媒的關注點都落在北京與臺北的各自慶祝上。這樣的關注同樣狹隘。對辛亥革命的關注，視線至少需要放長到一個世紀。辛亥革命給中國帶來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休克療法”，革命后的中國歷經戰亂，國家不國，而中國人真正享受到辛亥革命的果實，只是近幾十年的事。辛亥革命留給中國人的遺產很多，其中之一是，它讓中國人明白，有些變革只有革命才能完成，但很多進步需要在遠離革命的時代才能實現。正是在此基礎上，《環球時報》英文版在關于辛亥百年的社論中亮出自己的立場：在整個二十世紀，革命是中國的主流意識形態，但人們都希望用性價比最高的辦法完成變革，今天的中國人也許需要告別革命情結。

每一場公眾事件，每一個社會問題，都是一次展現復雜中國的機會，都可以引發深刻的討論和思考。《環球時報》英文版和所有外宣媒體一樣，都應該做冷靜的拋磚者，把理性的寶玉引出來。外國讀者需要明白，他們長期閱讀到的那個千瘡百孔的中國并不真實，我們的努力將讓他們一點一點地發現另一個中國，一個復雜，艱辛，在前進中暴露問題，又在問題中不斷前進的國家。

(作者系環球時報英文版編輯、社論起草人)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