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讓過去的歷史成為記憶,一些文化也隨之消逝了,如同大浪淘沙般留下的極少數文化遺存,卻讓今天的我們倍感珍惜。王氏一門翰墨因緣讓我們感動不已,它所展現的是對傳統經典文化的那份堅守,留給今人的是一份對古典文化的緬懷。
2009年11月28日,一個老人平靜地走了。
這位叫王世襄的95歲著名學者的去世令中國文化界再失巨擘。人們深切地懷念他,卻不知要從哪兒開始……
因為他是一個高山仰止的傳統文化守望者。他學貫中西,著述等身,鑒藏甚豐,堪稱“國寶級”文博名宿,為圈內外人所敬重。他自小愛玩,秋斗蟋蟀、冬懷鳴蟲、鞲鷹逐兔、挈狗捉灌,件件玩得精彩,樣樣皆成學問,單憑其煌煌巨著《明式家具研究》一書,便足顯其明式家具研究泰斗地位。曾經有人這樣談論他:“二十一世紀可能還會出現個錢鐘書,王世襄出不了了”。張中行先生生前曾將他的言行舉止譽為“奇人奇跡”。啟功先生送給他“京城第一玩家”之雅號,評價他“玩物不喪志”。馮其庸先生曾專門為他題詩曰:“平生百煉金剛杵,到底修成大維摩。”
還是讓我們撥開歷史的迷霧,來看看這位不平凡老人的不平凡身世。
王世襄1914年出生于京城的官宦之家,其先祖自明代從江西遷到福建,是福州城內的望族之一。到了清代,王世襄的高祖、祖父、父親均在朝中做官,高祖文勤公王慶云翰林出身,在咸豐、道光年間曾任陜西、山西巡撫,四川、兩廣總督,工部尚書;伯祖王仁堪光緒三年恩科狀元及第,曾任鎮江知府;祖父王仁東,曾任內閣中書、江寧道臺,為官后舉家從福州搬到北京。父親王繼曾早年曾為晚清重臣張之洞的秘書,后擔任過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長。母親金章出身浙江南潯望族,自小受到良好教育,是民國時期北方畫壇盟主金城之胞妹、著名魚藻畫家。名門世家,家風嚴謹,詩書綿延,王世襄自幼受到濃厚的傳統文化的熏陶,喜歡古物文玩,縱觀王世襄一生成就,不能不提他的家世,優裕的生活條件、中西兼備的文化背景和濃厚的藝術氛圍,構成了王世襄成長特有的家庭環境。一輩又一輩的傳統文化傳承,細雨潤無聲般地滋養著年幼的王世襄。可以說,王氏家族是近代中國歷史的見證者,它的發展脈絡演繹著中國由古代到近代、從傳統到現代的歷史蛻變。或許,唯有那樣的家世才能培養出一個“玩物成家”、“研物立志”的王世襄。這里我們就說說他的高祖王慶云吧。
名宦王慶云
王慶云(1798~1862年),字家鍛、賢關,號雁汀,福建閩縣(今福州市)人。清道光九年(1829年)進士,任翰林院庶吉土,散館授編修。道光十四年(1834年),任廣西鄉試正考官。道光十七年(1837年),任貴州學政。道光二十六年,充文淵閣校理。翌年,升翰林院侍講學士。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升通政使司副使。后應時任禮部侍郎曾國藩舉薦,詔擢詹事,署順天府尹。咸豐元年(1851年)升任戶部侍郎,咸豐三年(1853年)任陜西巡撫,改山西巡撫,咸豐七年(1857年)任四川總督,咸豐九年(1859年)調任兩廣總督,因病辭;同年十一月,授都察院左都御史,又以“病體未痊”辭。不久,改授工部尚書,又調任兩廣總督。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病逝汾州,謚“文勤”,入祀山西名宦祠。同治八年(1869年),歸葬福州西門芋坑山。著有《石渠余記》、《王文勤奏稿》、《石延壽館文集》、《荊花館遺詩》、《西清王氏族譜》等。其事跡《清史稿》有傳。
王慶云以翰林歷官,撫秦、晉,督四川,擢工部尚書,他擔任要職皆正值世道多故,內憂外患之時,然其能恪盡職守,以臻盡善。作為道咸年間名臣,他注重經世致用,多次奏請改革稅賦鹽政,任內設義學,抓節支,防御匪患,政績卓著。他通知時事,究心財政,窮其利弊,稽其出入,尤為可稱。咸豐皇帝即位求言,王慶云疏請通言路,省例案,寬民力,重國計。某年,他曾進言:“今歲入四千四五百萬,歲出在四千萬以下,田賦實征近止二千八百萬。夫旱潦事出偶然,而歲歲輪流請緩;鹽課歲額七百四十余萬,實征常不及五百萬。生齒日增,而銷鹽日絀。南河經費,嘉慶時止百余萬,邇來遞增至三百五六十萬。入少出多,置之不問,思為一切茍目之計,何如取自有之財,詳細講求:地丁何以歲歲請緩?鹽課何以處處絀銷?河工何以年年報險?!必得弊之所在而革除之。”奏入,上深韙焉。
他不僅政績卓著,而且留心掌故,精通地理,筆耕不輟,所著皆經世有用者。《石渠余記》一書既出,世爭寶之。漢代未央宮有石渠閣,為宮中藏典冊之處,借“石渠”喻宮中珍藏冊籍,王慶云以此為書名,可見其寫作目的在于拾記官書之“余”。《石渠余記》是他舉幾十年仕宦生涯中積累之力,主要記載清代前期治國與理財方面的內容,涉及科舉、吏治、軍政、賦稅、鹽法諸門類,他將這些史料提煉分類,從奏章、檔案中考索事實,使之條理化,自成一篇,易于傳世。清朝政事掌故卷帙浩繁,通讀此書便可得清前期政事之大概。而且,此書并非史料的堆積,作者還扼要點明了若干歷史事實的實質或意義,成為留心政事時務者不可或缺的一書。他還通過各種官書與文件的比照、校核,以達到糾誤、補缺官方冊籍之不足,因而與一般品玩掌故軼事的私人筆記有很大不同。此書歷史材料詳實,注重源流本末,記載精確,鑿鑿有據。由于作者的嚴謹態度,使此書具有了相當高的歷史價值。后來《清史稿·食貨志》的編寫,多條史料得益于《石渠余紀》。《石渠余記》至今仍為研究清代政治、經濟、軍事的重要史料。
《文勤公日記》是他的又一部日記體著作,從道光二十六年正月起至咸豐十一年止,所記的皆是他親身經歷,見于邸報、上諭、廷寄或奏闡,從與人交談或往來書信中獲得的信息,他在記述事實之外還發表自己的看法或主張。作者由于職務和任職地區的不同,所記的內容也各有重點,前階段重點在修史和理財,全階段重點在吏治、治安、防務、鹽政等,而清軍和太平軍、捻軍的交戰情況和外國侵略者的侵略行為,則始終都記述及之。日記除記述了清道光、咸豐年間政治、軍事、經濟等大事外,還記述了清廷的各種儀注、北京建筑物、科場試事以及赴任、出巡、晉京覲見沿途所見山川形勝、風土民情和與友人來往函禮、詩文等,同樣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文人王慶云
寫一個文人王慶云或許遠比寫一個名宦王慶云要困難得多,王慶云生平宦跡的一手史料較為齊備,從他著述文字里亦可感覺他是一位非常嚴謹的官員,繁冗公務并沒有消磨讀書人的志趣,他學富五車,滿腹文章,仍手不釋卷,嘗有名句曰:“一枕雞聲天下事,半床蠹簡古人心。”表明其文心和志向。他識才用才,早年典試廣西,視學貴州時皆得士人。龍學士啟瑞,負海內文章碩望,亦是他選拔之于鄉闈之中,后高中狀元。他身居廟堂之高,身懷經世濟國宏略,書法成了他閑暇之余的筆墨游戲,他的書法帶著濃郁的書卷氣,其品味和神韻滲透于書跡之中,如見其人:風神俊爽、儒雅敦厚。或許受傳統士的思想深刻影響,其書跡尊經法古的思維特性十分明顯,明清以降文人書法風格追求變化迥異,一路以變法為尚,今有人評述明清以來書法,認為徐渭破壞筆法,董其昌破壞墨法、王鐸破壞章法,不破則不立,這應該理解成當時一些有思想的文人對傳統的反思和叛離,他們獨辟蹊徑,卓然而立,開創鮮明個人風格,并影響至今。一路以古法為準,尊古、尚古、法古,以魏晉為至高之境界,認為去古愈遠而書法之妙愈不可得,他們一如既往秉承古人醇厚樸茂品格,追求平淡淳樸之風。
無疑,王慶云當屬后者。他的書法在當時即很有名,片紙只詞,見者爭相寶重。或許有緣,前些年我收到文勤公的一張書法冊頁,真讓我高興得好幾天。某天,我接到一個藏友的電話,說他剛收到一批老字畫,是從一退休老船員那得到的,邀我過去同賞。我一聽來了興致,立刻趕到了他那,他才細道原委,這位老船員以前跟船走香港,經常順帶一些私貨,諸如手表、三用機之類,那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最為時新的東西,有個老者找上門愿以家藏老字畫與他作交換,說是家里小兒子結婚急需,我忙問此老者名啥,他告訴我才知此老者乃榕城一鼎鼎有名之老藏家矣!這批老字畫以小件居多,其中也不乏文征明細筆山水扇面這樣的名家妙品,真是地道的老貨。我知道這位老兄眼力甚高,平時亦收亦賣,且老船員給價不菲,使他的經濟壓力也不小,我此時提出勻幾件,這位老兄也爽快答應了,順手就給了五六張,其中就有文勤公的這一佳作。
這張冊頁,絹本。文勤公在上題二首自作詩,詩云:“桃花如錦柳吹棉,罨畫湖光二月天,醉入煙波忘遠近,醒來只在白鷗邊。”“杰閣三能接戴筐,邦人道此說吳郎,傳家有譜惟為善,我欲披圖薦瓣香。”副題曰“癸卯夏六月薄游鷺門晤翹崧舍人獲觀其尊甫老伯大人遺照率題二斷句”,落款“雁汀王慶云未定草”。其詩清新秀雅,賞詩之余觀其書,雖尺幅不大,然筆精墨妙,既有魏晉之遺風,又有宋元之氣息,字里行間無不透出氣宇融和、平正雍容之廟堂氣象,從其書跡,可感受其“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平和,方能達到契于妙”之境界,書作也有了從容不迫的平和意趣。他將心緒和情感流瀉于線條之中,讓心與筆一起躍動,才能將情感凝定在紙上獲得永存。
由此看來,中和平正并非抹殺情感,而是讓這種情感在理性的節制下自由宣泄,這只有高明的書者才能所為。二王法書中,《行穰帖》之柔和、《快雪時晴帖》之暢達、《鴨頭丸帖》之奔放,書者情感不同的表現形式,情感變化之妙不言而喻。它不同于范式化的臺閣體、館閣體,抹殺書法中靈動真趣的表現,缺乏內在的風骨和個性,感性為理性扼殺,沒有了內涵,作品就沒有了靈魂,中和之美最后只剩下一具美麗的軀殼而已。將書法的中和之美推向極致,是古今書家追求至境,而就王慶云書法而言,他也的確做到了。其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優美、柔和、雅逸、敦厚,筆短意長,清雅妍美,書法之美在空靈疏淡之中最能顯現本色,其味淡然、幽然,如茶、如月、如水,這便是書法之妙諦矣!
說來也巧,今年春上,我走訪一個老藏家時又無意看到文勤公的一幅書法條幅,說剛從日本回流,我再一次被文勤公的典雅敦厚之書風深深吸引,一股感情在心中涌動,盡管藏家要價不菲、盡管品相欠佳,我照價拿下了。這張條幅是文勤公書贈好友蘭初先生,內容為評述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書帖:“率更正書《皇甫》、《虞恭》皆前半毅力人后漸歸收斂,唯《禮泉銘》前半遒勁后半寬和。”說得精當,可見他對歐陽率更書法的見解和體會良多。他緩緩寫來,不激不厲,流露平和心境和韻致,作品洋溢恬靜、圓融、和諧、自然之美感。文勤公書跡甚少,而我卻能獨享兩幀妙跡,這不能不說就是緣分了。或許是文勤公后人皆出文才,如狀元王仁堪、文博大家王世襄等,很多收藏者皆想得文勤公書跡一飽眼福,以顯王氏一門風雅。然獨文勤公書跡難求矣!盡管后來那位藏家也一再加價想再買回,而我總是一笑而已。竊以為,人生在世,做任何事,開心比什么都重要!是啊,收藏不僅僅是保存文化,亦是收藏一份心情,這就是收藏者尋找藏品的樂趣所在。
吾以為,書法是“養”出來的,是從讀書、學問、歷練中來,體現書寫者人格操守、學識修養,所以,它與書寫者個人天資、文學修養、家學淵源以及對古人名跡的臨摹體悟等息息相關。文化的滋養是書法文氣之淵藪,更顯書法的高雅品格。自古從來就沒有純粹的“書法家”,只有職業的“抄書匠”和“寫經手”。書法之所以能從單純的書寫工具而演變為書寫者的心跡流露,主要是歷代無數文人以畢生精力孜孜追求的緣故。書法這一墨戲之作,在古代一直是文人士大夫之余事,蓋適其一時之興,借書法來表達自己的胸臆和情緒,其自身之思想內涵和文化品位左右著書法水平高低。故古人有云“書者如也”,如其性、如其人、如其學、如其情也。從書法鑒藏史上看,歷代善書者皆為一流文人,許多飽學好思之士直接參與了書法的創作、收藏與鑒賞活動,故又被藝術史家稱之為“精英的藝術”。從文勤公書跡,我們就不難感受書法這一傳統文化菁華所散發出的那份獨特魅力。
俱往矣!時光讓過去的歷史成為記憶,一些文化也隨之消逝了,如同大浪淘沙般留下的極少數文化遺存,卻讓今天的我們倍感珍惜。王氏一門翰墨因緣讓我們感動不已,它所展現的是對傳統經典文化的那份堅守,留給今人的是一份對古典文化的緬懷。是啊,幾千年形成的民族傳統文化心理在現代文明社會依然根深蒂固,時至今日,優雅、飄逸、秀美等審美趣味仍引導我們生活方式的選擇,在將來,倘若尊古之心還在,懷古之心還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仍會以這種方式綿延千年,因為有基因有種子,有土壤有耕作,也定會開花結果,但愿前世的記憶不再成為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