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語有云:“詩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1】可見,詩人的童真意趣,作家的孩童妙語都與他們的童年經驗有關。文章從童年經驗入手,分析其對作家文學創作的影響。論述童年經驗對汪曾祺語言創作的巨大影響之外,還以散文語言和小說語言為例著重分析了具體的表現。
關鍵詞:童年經驗;散文語言;小說語言;影響
作者簡介:楊徐嶸,男(1987-),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9-0012-02
顧城曾說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希望每一個時刻,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詩人這般天馬行空而又色彩斑斕的想象卻是孩童眼中最真實的反映。孩提時代是每一位作家所必經的人生過程。對于大多數的作家來說,童年經驗將會是文學創作中源源不斷的藝術源泉。那些鮮活明麗的語言,那些無邊無際的想象,都來自于作家這顆永恒不變的赤子之心。當代著名作家汪曾祺在年近六旬之際重登文壇依舊保持著這顆可貴的童心,在他筆下涌動的那些生命的歡歌都是來源于心靈的最原始的搏動。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每個人的童年經驗在其成長過程中都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而對于作家來說,處于人生初期的這段寶貴的人生經驗將會使其受用一生。在文藝心理學看來“童年經驗是指一個人在童年(包括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經歷中所獲得的心理體驗的總和,包括童年時的各種感受、印象、記憶、情感、知識、意志等等。”【2】這種童年的經驗不僅僅是指童年生活的簡單記憶,“它還包括活動主體對自身童年生活經歷的心理感受和印象,帶有很強的主觀色彩。可以這樣說,童年經驗基本上是一種心理效應,它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環境的變化而流動著,改變著,一個人在青年還是老年回顧自己的童年經歷,其感受和印象可以說是很不一樣的,也就是說,童年經驗作為一種體驗更傾向于主觀的心理變異。”【3】童年經驗的這種特質對一個作家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它首先是作為一種記憶的機制儲存在大腦之中,當某時某刻我們需要回憶它們的時候,就會轉化為一種心理的體驗。對于常人也許就只是還原曾經的體驗,但之于作家就要求表達一種內心的感受。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以往的童年經驗會逐漸被扭轉和改變,所以“童年相對于成人而言,只是一個在語言上在場,而在現實中缺失的東西。”(德里達)【4】這就需要作家在寫作過程中以語言的形式努力還原曾經的內心感受,并且童年的體驗是一種相對于成人或是理性的變異,那么作家的文學語言將自然地呈現為一種變異的狀態,一種童年經驗重組后的再現與變形。
在自稱或被稱的文學群體、流派涌動更迭的八十年代,汪曾祺是為數不多的難以歸類的作家之一。他那些自然恬淡的風俗人情小說成為了當代文學中獨特的存在。無論是在小說文體還是在語言風格上,大多數的評論家都注意到了汪曾祺對京派文學常態寫作的繼承和古代漢語簡潔凝練的回歸。傳統的觀察視角使我們忽視了汪曾祺文學語言中的某些“變異”的因素,雖然它們是隱藏在作家簡潔、質樸的文字之中,但卻遮蔽不了它們本身絢爛的光芒。如前所述,這種“變異”的因素正是作家童年經驗所影響的文學表達,正如詩人柯勒律治所說“把兒童時代的情感注入成年人的理性中去,用兒童新穎和驚奇的感受去鑒定我們幾十年來熟視無睹、習以為常的日常事物表象。”【5】這就仿佛是借助兒童稚氣的幻想來激發作家的創造性想象,幫助作家超越現實的一切束縛,飛騰到另一個完全是屬于詩的想象的世界。
汪曾祺出生于山明水秀、民風淳樸的江南小城——江蘇高郵。祖父是清朝拔貢,他教少年的汪曾祺讀古文、習書法,給他傳統文化的濡染。父親汪菊生性情隨和、多才多藝、賞花弄草、情趣盎然。汪曾祺的性格、氣質、修養以及情趣等都受到了他父親的影響。然而,對汪曾祺文學創作影響最大,構成作家童年經驗主體的還是高郵這片土地。汪曾祺曾在散文《我的家鄉》中提到“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所以在他的小說中“即使沒有寫到水,也有水的感覺。”“水的感覺”使他的小說具有了一種包容力,流淌過人生的春秋冬夏也容納下世間的千奇百怪,仿佛就是一雙兒童的眼睛始終在關注著自身好奇的世界。童年的汪曾祺就像一個鄉下的孩子,遇見小狗逗一逗,碰上石子兒踢一腳,撿了一根草棍也會玩半天。在運河堤上玩耍的日子,看河里的漁舟,大淖上的煙嵐;在鄉間行走的時光,聽戴車匠的車床,小錫匠的錘聲。這些生動的童年記憶不僅深深地印刻在作家的心底還為他那色彩斑斕的文學語言增添了無窮的活力。
由此看來,出生于山清水秀,書畫世家的汪曾祺仿佛天生就是一位作家。放眼于青山綠水,滿目蒼翠,這帶給了他豐富的色彩感;陶醉于詩詞曲賦,琴棋書畫,又賦予了他敏銳的藝術力。
記得汪曾祺曾在散文《我的家鄉》中曾這樣描寫高郵湖:
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一片大水,浩浩淼淼(湖上常常沒有一艘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桔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濃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面對天空夕陽,孩子們總會有無拘無束的想象。那些成人可以明確區別的顏色,在他們的眼中卻是變幻流轉的色彩。由藍色到淺黃,再從桔黃到深紫,色彩漸進得毫無邏輯卻是生動活潑。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汪曾祺的童年經驗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使得他在花甲之年依舊可以找尋到孩童般的感受,從而也使其語言文字也趨于一種兒童的表達,簡單質樸卻又豐富多彩,看似不符合成人世界的邏輯卻自有一番孩童時代的詩意。
汪曾祺又在散文《兩棲雜述》中提到小時看父親作畫的情景:
我看他研了顏色,磨了墨,鋪好了紙;看他抽著煙想了一會,對著雪白的宣紙看了半天,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在紙上比劃比劃,劃幾個道道,定了一幅畫的間架章法,然后畫出幾個“花頭”(父親是畫寫意花卉的),然后畫枝干、布葉、勾筋、補石、點苔,最后再“收拾”一遍,題款,用印,用按釘釘在壁上,抽著煙對著它看半天。我很用心地看了全過程,每一步都看得很有興趣。
“每一步都看得很有興趣”,每一步都印照在童年的心底。研墨、鋪紙、畫花頭、畫枝干、布葉、勾筋、補石、點苔,父親作畫時的運筆走勢、鋪排布局、弄彩遣墨的情形清晰地投射在作家童年的記憶。多年之后,當汪曾祺成為一位作家,懂得了“作文如作畫”的真諦。回望童年,父親揮毫潑墨的情境又再次浮凸起來:研、鋪、畫、布、勾、補、點,每一個動詞不僅精準地再現了記憶中父親作畫時手腕的轉動和五指的提頓,也組合出了美妙的漢語節奏。此時的童年經驗成為他寫作的依據,他“始終認為用筆、墨、顏色來抒寫胸懷,更為直接,也更快樂。”【6】因而文學語言成為勾通畫筆與文筆、畫意與文意的橋梁。
維根斯坦說過,想象一種語言就是想象一種生活。【7】如果汪曾祺的散文語言是在建構一個自我的天地,那么他的小說語言就是在回憶一種生活狀態。
《黃油烙餅》是汪曾祺復出文壇之后的第一篇比較成功的短篇小說。小說敘事采用了第三人稱的童年視角,小說語言也是貼著人物來寫,完全是一種模仿孩童的口氣: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
奶奶吃得不香。她從食堂打飯回來,掰半塊餅子,嚼半天,其余的,都歸了蕭勝。
蕭勝一生第一次經驗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沒有”了。他沒有奶奶了。
他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出了眼淚。他想起奶奶,他要給奶奶送兩串蘑菇去。他現在知道,奶奶是餓死的。人不是一下子餓死的,是慢慢餓死的。
對于奶奶的艱辛與關愛甚至是對于奶奶的死亡,年幼無知的蕭勝一直處于一種逐漸體悟的狀態。童真簡單的小說語言中有一種來自于孩子的淡漠與深情。
在汪曾祺的小說作品中,有的是以成年以后的生活為依據。他在河北張家口的那段艱難的生活經歷成為這篇小說最主要的敘事支撐,但是文本語言中那些童真卻淡漠的話語卻是來自于作家特殊的童年經驗。
汪曾祺三歲喪母,雖然繼母待他如同己出,但情感上始終相隔一層。童年期間母愛的缺失使得他在成年之后的文學創作中產生一種補償的心理動機。《黃油烙餅》中奶奶的形象就可以視為一種“母親意象”補償。然而小說中奶奶在那個貧乏的年代給予蕭勝的無私的母性的關愛卻沒有從簡潔中性的語言中得到支持,由始至終的淡漠語氣仿佛與小說內容所蘊藏的濃郁情感有些分離和錯位。但筆者認為,作家這樣的語言選擇正是因為童年經驗中母愛的缺失。兒童時期的汪曾祺并沒有真正切身地體會到母親的關愛,即使成年之后的補償與慰藉也無法還原當時的內心感受,如果勉強為之就會流于模仿與虛構而失去語言的真實魅力,淡漠而略帶隔膜感的語言才是作家在童年的真正體驗,才能回歸到自然本真的狀態。
“閑筆”現象是汪曾祺小說的最大特點,它不僅是指內容上的看似散淡而偏離主題,還是語言上的起止自在又隨物賦形。曾名噪一時的小說《受戒》典型地體現了汪曾祺這種以閑筆寫故事的敘述特點。就小說題目來看敘寫的主題應該是“受戒”,然而作家卻一再“偏離主題”去描寫一些非核心的事件。文中著墨最多的庵趙莊就被認為是作者故鄉高郵的再現與模仿,那些清新的山水畫卷,那些淳樸的風俗民情就曾是汪曾祺年幼的記憶,正如他的恩師沈從文所說“我常常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8】,汪曾祺也一直活在高郵給他的童年記憶里。然而這一次回憶童年,我們發現他的文字更加簡潔自然,他幾乎是修剪掉了所有的語言修飾在一種平和流暢的敘述中打開記憶的閥門。
簡潔自然本就是汪曾祺的語言風格,在這篇以兒童為視角的小說中,借助小明子的眼光看到的就是一個本原的世界: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里掛著成爿的豬肉,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么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除了“大”和“熱鬧”,這段描寫縣城的文字中再也沒有其他的形容詞,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縣城里的風物。一個小縣城的原貌就這樣被作家清晰地展現出來。面對未知世界的新奇是兒童特有的眼光,而在這一段熱鬧非凡的敘述中,卻缺少了幾分兒童新奇的眼光,大膽的想象,因為“官鹽店”、“稅務局”這樣的專有名詞絕非來自于兒童的第一反應。以往我們都認為小說中的海明和小英子是兩個很小的孩子,然而小說已點明二人是十七八歲的小青年,他們已經脫離了所謂的童年時代,然而孩童的思維仍然影響著他們,使得他們的心境依舊童真自然。相信在汪曾祺的成長過程中同樣存在著這樣一段特殊的經歷,一方面依戀著童年無拘無束的感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進入客觀理性的世界,因而才會出現既是童趣盎然又有理性認識的簡潔自然的話語。
蘇聯作家康#8226;巴烏斯托夫斯基曾說過:“對我們周圍一切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大饋贈。”【9】對于一位作家,豐富多彩的童年經驗更是受用一生的寫作財富。獨特的童年經驗造就了汪曾祺富有特色的小說風格更成就了他文學語言的無窮魅力。
注釋:
[1]袁枚:《隨園詩話》,陜西旅游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頁
[2]童慶炳,程正民:《文藝心理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頁
[3]童慶炳:《作家的童年經驗及其對創作的影響》載《文學評論》.1993年第4期
[4]轉引自席建彬:《回歸與拯救——論汪曾祺小說的童年視角》.《山東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
[5]王佐良:《英國文學名篇選注》.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76頁
[6]汪曾祺:《兩棲雜述》,《汪曾祺全集》第3卷,散文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96頁
[7](英)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77頁
[8]沈從文:《我所生長的地方》,《從文自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
[9] 康#8226;巴烏斯托拉夫斯基:《金薔薇》,李時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第22頁
參考文獻:
[1] 童慶炳,程正民:《文藝心理學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2] 童慶炳:《作家的童年經驗及其對創作的影響》載《文學評論》,1993年第4期
[3]周志強:《漢語形象中的現代文人自我——汪曾祺后期小說語言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