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善變,是我們的情欲

摘要：如果考慮到欲望在生命中的不斷喧嘩，那我們確乎都可以被稱為病人。在我們漫長而短暫的一生中，總是充斥著林林總總的欲求而不得，和形形色色的欲得而不求。如果對這些內容詳詳細細地加以分析，結果或許會讓我們覺得自己并不比一個精神病人好到哪里去，簡直就只是薄薄的隔了一層紙罷了。決定我們與后者不同命運的，可能只是一雙充滿野獸般欲望和政治家般神經質的手——它出現，它捅破窗戶紙，它就決定了我們命運的走向。

關鍵詞：茨威格；《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作者簡介：李永莒，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藝學2010級Y20100232。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9-0007-02

（一）

茨威格在他的故事開頭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個與女主人公毫不相干的粉紅色丑聞，幾乎要讓讀者誤會亨麗哀太太——這一丑聞的締造者——才是故事的主角。好在故事的高潮足夠精彩，終于使人明白開頭的瑣述是作者在演奏時故意安排前奏和鋪墊，為的就是將真正高潮托上一個更高的高度。其實，亨麗哀太太的故事足夠吸引人了——私奔的有夫之婦和她的法國情人——這還不夠么？以至于當女主角C太太終于登場的時候，簡直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一個六十七歲的英國老太太？！盡管她端莊嫻靜高雅，可這樣一個年長到不需要避諱他人的議論就能和年輕男人（也就是“我”）共處一室進行密談的女人，她的某一個二十四小時有什么吸引人的呢？

然而這也正是作者的狡猾。他從C太太與“我”對亨麗哀太太丑聞的探討開始，用這個老太太一系列反常的行動慢慢挑起我們對她的好奇心，終于到了密室會談環節，當老太太的反常達到頂點的時候，作者也終于要向我們打開那扇神秘的窗子了。“最難說出的只是第一句話……您不妨認真相信：一個人對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對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貫注凝望了整整一生，這實在是不堪忍受。因為我打算講給您聽的事，全部經過只占去我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一個二十四小時竟影響著一個人的一生，那該是個怎樣的故事啊！于是作者一筆劃回二十五年前，讓C太太以魅力寡婦的形象為“我”和讀者帶來故事真正的高潮。

C太太的自我敘述（或者說“我”的傾聽），是作者最終用來展開小說的方式。正是這樣的方式，決定了這篇小說在展開一個完整故事的同時，也必然符合一個完整的心理活動過程。因此，本文嘗試用一個心理分析的視角，重新講講C太太傳奇的、用以支撐她一生的二十四小時。

（二）

在C太太四十二歲的那一年，她的生活是這樣的情形：正是新寡的第二年，四十二歲的年紀正是女人綻放的最成熟馥郁的時光；貴族丈夫留下了大筆的金錢和上流社會的社交身份而使得她無需為生活計較；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各自有了生活，與她的日子不相干了。這么一個有錢有閑的單身女人，確實適合做一個故事的溫床。

武松曾對他多情的嫂嫂說過一句殘忍又沒腦子的話：“籬笆扎得緊，野狗鉆不進。”他這哪里還是個不通風情的呆子，簡直是個不通人性的樁子——人的欲望是想擋就能擋得住的嗎？

猶太人弗洛伊德給欲望取了個名字叫“本我”，他說這個名字里包含了全部的欲望、沖動和生命力，是一切心理能量之源。這個名字按快樂原則行事，它不理會社會道德、外在的行為規范，它唯一的要求乃是趨樂避苦，只求個體的舒適，生存及繁殖，并且最重要的一點——它是無意識的，是不被人所覺察的。回到C太太身上，一切緣起的根子其實早已由上帝種在她體內，而我們只消透過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就能窺得一斑——“像我這樣慣受溫存體貼的人，一旦孤單獨處實在痛苦不堪。”忽然間失去發泄途徑的欲望，或者專業一點說，突然失去投射客體的力比度，全然的作用在自己身上，所燃燒起來的火焰是足以焚人的——在弗氏的理論里，這樣的情況若是聽任其發展，必將由自憐自戀進而成為精神病了。所以這些多余的能量必須找一個地方發泄。

通常情況下，對于女人來說，兒子是丈夫最完美的代替品，這一點在勞倫斯的名作中應該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證明。可是C太太的兒子們顯然離她太遠——盡管如此，兒子們的巨大影響仍然出現在她之后的冒險中——當下她只能選擇別的方式來彌補她得不到的丈夫的愛與溫存。

C太太的選擇是觀察別人的生活，以此為精神苦悶的排解。關于這一選擇，用她自己的話說來說，“對于缺乏人生體驗的人，欣賞別人情感激蕩倒不失為一種神經感受”；用弗氏的話來說，這正是心理活動中的“投射”行為——人們總是將自己不能忍受的沖動、欲望轉移到他人的身上，以免除自責的痛苦。但她何以要自責呢？還是因了那可恨的上流社會貴婦人的體面吧！在社會生活中，情欲總是成為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分量。

這里尤為要提一提的是作者為C太太選擇的觀察對象：手。

弗氏曾說：“凡人皆無法隱瞞私情，盡管他的嘴可以保持緘默，但他的手指卻會多嘴多舌。”而湊巧的是，這也是C太太的丈夫教給她用來觀察人情的辦法。她的丈夫真是個聰明的人，他用以識人的方法不可謂不智也。只是他想不到，這辦法竟把他的未亡人送上了一張小男人的床。從觀察各色的手來展開C太太的小游戲，不僅僅只是方便引出男主人公的出場介紹，同時也恰好印證了她對他人生活的體驗的成功。各色的手講述著各樣的故事，表現的是最真實的性格，因為賭桌邊的手恰是那個理性的自我最容易放松警惕而忽視的部分，而狡猾的欲望總是削尖腦袋無孔不入，于此時此刻恰到好處地占據這個陣地，神氣活現的表現著被層層壓制的激情。作者對此有一大段精彩的描寫，讓人不禁品讀再三，引下一段分享：“……必然會有一個瞬間，所有這些竭力約制似有睡意的手指會因一時疏忽一齊脫出束縛：那就是在轉輪里的圓球落進碼盤，管臺子的報出彩門驚心奪魄的那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紛紛有所動作，因人而異各具個性，種種潛在的本能全都表露無遺。……永遠千般百樣、意外突發的手姿暴露出永遠千差百異的惰性的這種表演，比較戲劇音樂更能蕩人心弦：這種手的表情究竟怎樣千般百樣，我簡直沒法給您描述。”

正是在這樣激動人心的場所，C太太遇上了她的冤家——姑且這么叫吧，人們總是喜歡把這樣的情事叫成孽緣。這冤家之所以成為C太太的冤家而不是旁的什么人的冤家，要我說，恰是那兩個幾乎沒有出場的兒子們的巨大影響力造成的。四十二歲的寡婦對她自己對兒子的依戀和感情是渾然不自知的，盡管這種感情能量巨大。那張“二十四歲左右的年輕人的臉……像是在游戲中興會淋漓的孩子的臉”中有兩個重要的關鍵特征：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和孩子氣。連她自己也忍不住要做這樣的比較：“一個……年輕人，一個比我的兒子大不了多少……的人。”這活脫脫就是她兩個兒子的化身，當然，她即使注意到這一點也是決不會承認的。

有幾處證據可以證明，一處明顯的證據是當年輕人最終背叛了她之后，當她回到家中看到兒子時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內疚和負罪感：“我的兒子想要擁抱我、親吻我。我連忙避開了他：我實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觸了。我什么話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覺得必須洗凈旅途所受的塵穢，也必須洗去一切別的污穢……”；另一處不太明顯的證據是C太太的兩次停頓，第一次是當講述到她起身追著年輕人出了賭館的時候，另一次是講述到她被年輕人不由分說地拉進旅館的時候。她總在這樣的時刻停下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這是一種沒有質問的辯解，并沒有人在那個時刻打斷她指責她質詢她，可是她仍然停下來做了長長的辯解——對誰辯解呢？是她自己嗎？她否認自己對那冤家的愛，信誓旦旦地說在自己那個年紀那個處境下是絕不會有這樣的心情的，可是她又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追隨他而去，更加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跟他睡到一起。可憐的C太太，她不知道，有些欲望是人所不自知的。她說給自己聽的辯白，只是一種合理化：人們在遭受挫折時常常用利于自己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將面臨的窘境加以文飾，以隱瞞自己的真實動機，從而為自己進行解脫的一種心理防御機制——最后連C太太自己都這樣說：“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經被我挽救住了……而現在，我用一雙——我不能換一個說法——母親的眼睛凝望著這個熟睡的人，他是從我的身上重新獲得生命的，我經受了無邊的痛苦，正像是自己生育了一個孩子。”

弗氏說：“本我過去在哪里，自我就應在哪里。”這話應當可以倒過來用在C太太身上：“她去過哪里，她就想去哪里；她干過什么，她就想干什么。”她總以為是自己的大腦支配了步伐，豈知人類其實從來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應該說，C太太的整個行動過程并不算是特別難以理解，她在無意識的欲望唆使下享受了一回她自己的白日夢。看看她是多么陶醉于自己的冒險中啊：“何必隱瞞呢：我那時看著他確實心神蕩漾了……我們走出餐館滿眼是燦爛輝煌，平靜安謐的大海澄澄碧藍展接天際，高空之中另是一片蔚藍，僅有幾只輕鷗往來翔掠，點綴出些許白影……忽然繁花吐艷，喜洋洋的五彩繽紛，忽然熱焰騰騰，忽然熾情如焚。……所有的街道被沖洗得潔白璀璨，天宇碧藍似靛，雜樹青翠欲滴，萬綠叢中百花爭妍，星星點點如火如荼。……放眼四顧，只覺得大自然處處都在對人激勵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頓開。”境由心造，從C太太眼中的美景看來，愛情確實使人心情愉快。到了最后，連一直極力否認自己感情的C太太也承認：“如果那位年輕人當時抓住了我，當時懇求過我，我定會跟著他去到天涯海角，我會聽任自己和我的孩子們的姓氏蒙上羞辱……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著他一起逃走，就像那位跟一個剛認識了一天的年輕的法國人一同私奔的亨麗哀太太一樣……他只需說一句話，只需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經企圖抓牢我，我就會在那一秒鐘里立刻將自己整個兒交給他。”這可愛的前后矛盾，正是她愛他的證據啊！

毫無疑問，她愛他，愛他如丈夫，愛他如兒子。可這也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罪過，至少在我們看來是這樣。那又是什么造成她之后二十四年的耿耿于懷呢？

是因為那冤家把她當做了一位救贖自己的貴人而不是一個女人嗎？C太太在徹底敞開心懷后曾直言不諱的承認了這有多么讓她傷心失望：“這個人當時如醉如癡地看著我，竟不再覺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時多么狂熱地傾向著他、多么的甘愿委心相從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時我方才自己感覺著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輝煌無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導著正在高漲，卻突然墜跌下來，落回空虛凄涼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騰不已。”然而不，這不是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上流社會貴婦人的體面嗎？不，在前面我們就說了，不是的——她的悲劇的種子早就由上帝種在她靈魂中了。

（三）

短暫善變是我們的情欲——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很難承認這一點。

有時候它來了，像狂風暴雨一樣席卷一切，在天昏地暗中將我們拋上拋下，折騰的我們精疲力竭后又猛地戛然而止，空留我們在原地不辨南北，悵然若失；有時候它不來，像赤地玄水一樣枯毀一切，在絕望迷惘中將我們撥來撥去，桎梏的我們心如死水后卻又泛起死海微瀾，撩撥的靈魂們不知所措，空曠寂寞。

“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現在還要再一次向您保證：直到最后一秒鐘，我腦子里絲毫不曾想到，會跟這個不認識的人發生什么……什么關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東西——用我的名譽和我的孩子來發誓，我的確不曾有過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沒有一點意識，就那么突如其來地，像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進地窖，一下子陷入了那樣的境地。我在心上立過誓，要對您、也對自己誠實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說一遍：我落進了這場悲劇性的冒險，僅僅由于一種差不多是急切過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帶任何別的個人情感，因而沒存著半點私念，也不曾有過什么預感。”

C太太這樣的賭咒發誓，簡直讓我們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句話，可是，從我們與體內的情欲奮斗一生的戰果來看，總有那么幾個時刻，我們在無知無覺中被欲望所征服。可愛的老猶太人干脆說：“人是一個受本能愿望支配的低能弱智的生物。”那個潛藏的“伊德”猶如狡猾的小惡魔般想盡辦法，時刻準備著嘲弄我們的文質彬彬和一本正經——C太太也正是它的犧牲品。它逼的C太太幾乎沒有了活路——事實上，C太太的愛情之心已經永遠的停留在她四十二歲時的蒙特卡羅，再也沒有向前多走一步了——愛情退出了她的生命，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恐懼。而她的解脫之日，也即聽聞那冤家的死訊之日，全部的反應僅僅只是如釋重負，正如她自己所說，“現在除了自己的回憶，再也沒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見證了。”固著的心理，被永遠壓抑的愛情，這就是欲望惡魔最后從C太太這里帶走的戰利品。

短暫善變是我們的情欲，可是當愛情的蝴蝶輕輕扇動了翅膀，誰又能知道會帶來怎樣的風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