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黃昏喊故鄉(外一篇)

徐廣華，山東東平人。文學碩士，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現從事語文教育和地方文化書籍編撰工作。出版參編文學和文化書籍多部，有散文、詩歌、評論散見于各類報刊雜志。

那天下午心齋先生為了我散文里的一個句子專門打車跑到我家里，問我黃昏為什么像一只只大鳥，而不是一只。不必一只只，僅一只就夠了，他說。

我想起來了，我的《塔》里有一個句子：黃昏像一只只大鳥紛紛聚攏到寺廟里，老和尚回屋做飯……

心齋先生說，多年前他有過體驗，那時他從學校被下放到鄉下接受勞動改造，站在原野里，黃昏來臨的時候，天空突然飛來一只大鳥，張著厚厚的大翅膀，從空中斜飛下來，不一會兒天就黑了，他心里充滿了恐懼，他怕自己就這樣被大鳥吞沒了，實際上是黃昏把他吞沒了。心齋先生說，黃昏像大鳥這個句子讓他想起了過去，他在那樣的黃昏待了整整三年。把自己的學業荒了，他說。

心齋先生六十多了，戴一副黑邊眼鏡，隔著破舊的玻璃我看到他柔和的眼神。眉毛粗黑，像中國傳統字帖里黑體字中的撇和捺，鼻梁高挺如蘇州園林里濃縮的假山，鼻尖像山峰，下面的淡淡須影是秋風掃過的山間小徑。心齋先生須發已斑白，過早的衰老讓他看上去如石濤筆下的枯樹一樣滄桑，同時讓他更顯超凡脫俗的嫵媚。

最初認識心齋先生是在平湖兄舉辦的個人畫展上。碰巧我們兩個人都喜歡一幅小畫，都站在畫前欣賞。那幅畫名字叫《深秋》，畫面簡潔，意境幽遠，畫家用寥寥數筆勾勒出晚秋的情景。幾枝枯枝掛在一棵老樹上，樹下一個酷似日本動畫片里的一休一樣的孩童低頭匆匆往前走，他頭上幾根疏發被風吹起。

心齋先生湊過來對我低語：“這么冷的天，小孩只穿著背心不合適啊。”心齋先生以為也許是畫家的失誤，也許別有深意，但他替那小孩的父母心疼。

后來我問過平湖兄，他說：“這是我小時候的親身經歷。”

國學功底深厚的心齋先生年輕的時候讀過很多詩詞，近幾年尤其喜歡，寫了很多，其中的應時之作我不喜歡，字句雖工整但缺少情致，我喜歡的是他抒發內心感受的出塵空靈的佳構。那天在他房間里我讀到他剛寫的兩句詩，“平湖一杯酒，佛山萬里心”，我禁不住拍手叫好，心齋先生臉上也顯示出幾分得意。我也喜歡看他得意時候的模樣：笑意滿滿像一湖春水，皺紋像水影一樣在他滿是風霜的臉上蕩漾。

后來心齋先生準備把自己的詩詞結集出版，我給他寫了一篇評論，他看了滿心歡喜，說就用我評論的名字做書名。我知道我的評論又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他是南方人，一個偶然的因素來到我們這里，從此把自己的年華都揮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把書稿送進出版社的那天，他請我和平湖兄吃了一頓豪酒。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他也破例小酌一杯，一杯酒下肚，一向少言寡語的他像黃昏的細雨淅淅瀝瀝給我們說起他的前塵影事。那天的促膝談心，讓我跟心齋先生的高山之情又平添幾層流水之意。

下午已演變成黃昏，心齋先生談興依然濃厚。黃昏的風輕輕吹起窗外的梧桐，傳來幾聲絮語。臨走的時候，他交給我他出版的詩詞集：是誰站在黃昏喊故鄉。

這是我給他寫的評論文章的名字，我知道自從得了一場大病，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南方老家了。

琳達教授

朋友總說一頭金發的琳達教授無論長相還是身材都酷似德國總理默克爾。

那天，我跟幾個朋友坐在梅園的一處空地上聊天，遠遠地，琳達教授從對面窄窄的石板路上匆匆走來。南方初秋的午后依然悶熱，琳達教授厚重的身子走起路來卻很輕巧，看到我們，她清澈的藍眼睛漾出笑意，“Hi，John”。

John是我的英文名字。第一次上課，琳達教授依次讓我們自報漢語名，然后取一個英文名字。我一直喜歡約翰，這位在約旦河邊為猶太人洗禮也曾為耶穌施洗的布道者，讓我深深著迷，于是取名約翰。想不到只給我們上了兩節課的琳達教授記住了我的名字。

琳達教授來自美國，在中國好幾個大學教過書，精通漢語，尤其喜歡中國古典文學。早年她畢業于美國著名的伯克利大學，專攻美國小說，寫過福克納的評論。我幾年前讀過她的書，她筆下追思福克納的文字浸染了細細的輕愁，這與她龐大的身軀實在不相符。

在選修美國文學之前，我又跌跌撞撞地讀了她幾本書，那時期我的英文水平實在不怎么樣。一個學期下來，我的閱讀能力竟然大長，而且口語進步也很大，能夠用英文跟琳達教授做交流了。

那天，琳達教授請我喝下午茶。“以前我喜歡喝咖啡，現在喜歡喝茶了。”琳達教授輕呷一口茶，像在回憶一個久遠的故事。我當時接不下話，隨著也呷一口茶，看琳達教授笑容里綻放出淺淺的嫵媚，好像里面卷藏了半世的風華。我慶幸跟琳達教授這樣淡雅的友情，后來我總覺得琳達教授的笑影是南方冬日里細細夜風中暗香的涌動。

琳達教授一個禮拜四節課，閑暇時間她喜歡揮毫潑墨，練習中國書法，也讀中國古典詩句。那天，她讓我欣賞她的一幅小楷：“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我知道這是黃庭堅的《題畫睡鴨》詩，我在洪邁的《容齋隨筆》中讀過這首詩。洪邁說，黃庭堅點化了徐陵的《鴛鴦賦》一詩，最后一句最為精妙工整。

琳達教授給我的印象是灑脫開朗，性格也頗似默克爾，沒想到她喜歡的詩卻這么涼，這么軟，我感覺琳達教授心中似乎藏著遙遠的風月絕響。

從琳達教授房間出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校園里暮色已蒼茫，琳達教授堅持送我下樓，走出好遠，我回頭看到她仍然向我揮手致意。

琳達教授已近五十歲，她從沒提起過她的家人，談起過去，她沒有喜悅，也沒有傷感，只是靜靜敘述，像是述說福克納小說里的情節。

琳達教授是一位飽學之士，但飽學之士不一定會出名，她在中國孤身一人，也許她合該孤獨寂寞，孤獨寂寞的人也許都該成為飽學之士。

校園里風不大，芒果樹密密麻麻，在一棵老樹下，一個女工正舉著長長的竹竿俘獲樹上殘余的芒果。

最后一學期結束的時候，琳達教授回美國了，我求學的臺燈也行將熄滅，前途未卜，我心情煩亂，思緒紛擾恰似孤獨的樵夫面對鷓鴣啼叫的青山茫然不知樵路在何方。

畢業后，跟琳達教授有過幾次郵件往來，但因為我輾轉流離，琳達教授的影像漸漸模糊。去年偶然收到琳達教授從美國寄來的一件包裹，那是琳達教授給我寄來的一幅小楷，寫的是陶淵明的兩句詩：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

我又想起琳達教授：龐大的身軀，坐在沙發里，淺淺的微笑綻放出薄薄的嫵媚。

責任編輯：小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