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月是在婦女合唱隊成立半個多月后的一個下午,在村西的柳條通里走丟的。
二道崗自從成立了婦女合唱隊,秋月的心就瘋長了芨芨草荒蕪得一塌糊涂,再也坐不住炕了。丈夫趙鷹早晨扛著洋炮(一種裝著鐵砂顆粒子彈的自制獵槍)臨出門的時候,瞥了眼坐在炕沿邊上頭不梳臉不洗的秋月說:“我說秋月你就消停在家呆著吧,別老尖尖腚往合唱隊那鉆,村里學‘小靳莊’,你跟著瞎鬧騰個啥勁兒?你會唱人家能不收你嗎,你一嗓子,比狼嚎都邪乎,啥革命歌曲不都讓你給糟蹋了……我去柳條通打只野兔——給你拉拉饞?!闭f著把一個裝著鐵砂粒子彈和一個裝著火藥的像豬吹膀的扁皮葫蘆拴在腰上,扛起洋炮,嘰哩咣當地走出屋子。秋月聽著,瞪著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屋子的一角,木頭樁子般沒有丁點反應,不知道他的話她是聽還是沒聽。趙鷹知道她的眼睛瞪多大也沒有用,她是“雀蒙眼”,說白了就是睜眼瞎,看什么都一片模模糊糊,陽光底下,勉強能看到巴掌大點的光亮,一個人走在街上就像走夜路,跟頭把式不是撞了墻就是掉進了壕溝,走路要用人領著才行。
走出屋外的趙鷹還有些不放心,就在外面敲窗戶,田字格的窗欞上是今年春天他和兒子宏兒新裱糊的,兩層的麻刀紙,中間還繃了麻皮兒,又用鵝毛翎沾著豆油從里到外刷了兩遍,這樣的窗戶紙干透了,像鼓,一敲就嘣嘣地響。他嘣嘣地敲了兩下,就把四仰八叉睡在炕稍的兒子宏兒給敲醒了。宏兒還以為是村里的伙伴們來找他玩,因為村里的伙伴來找他的時候,總嘣嘣地敲窗子。就頭不抬眼不睜地嚷著:“哪個兒子?敲啥敲,真煩死人!”
“你個懶犢子,日頭都照屁股了,還他媽的睡懶覺,起來!”當趙鷹的聲音透過不透明的窗戶紙從外面傳進來,宏兒才知道不是哪個兒子,而是老子,就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睛說:“爸,你怎么也敲窗子呀?”
“滾一邊去,老子的窗子老子怎么就不能敲!”趙鷹訓斥著兒子,“除了長個吃心眼,再就是長了個玩心眼,吃完就玩,玩完就睡!今個兒回來再看見你扔下你媽就跑出去玩,讓你媽在外面跟斗把式地造得沒個人樣,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你媽眼睛看不見心里憋屈,你就帶著你媽在村里走一走、串串門子?!?/p>
“聽見沒!”趙鷹說著冷丁一敲窗子,“嘣”地一聲,把蜷縮在炕稍的宏兒嚇得一哆嗦?!奥犚娎猜犚娎玻 彼麤]好氣地應著,聽見老子“嘰哩咣當”走遠的聲音,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坐在炕沿邊上的母親,頭一歪把眼睛又閉上了。
二道崗子成立村婦女合唱歌隊的時候,凡是會唱的都去報名,秋月也去湊熱鬧。生產隊規定,革命歌曲不白唱,唱一天給記六個工分,六個工分快趕上一個半拉子勞力在大田撒一天糞肥了。秋月去報名不是為了六個工分,只是為了打發難熬的日子。眼睛看不見,整天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日子就像一個黑夜扯著一個黑夜,無邊無沿沒有盡頭。頭不梳,臉不洗;閉上眼睛睡覺,睜開眼睛滿街走——秋月就這樣活著。和大家坐在一起唱歌那幾天,秋月有了變化,她開始梳洗打扮了,也不再滿街走了,而是老早就守候在寧玉蓮家的院子里,癡癡呆坐著等著唱歌。人們見了都搖頭,眼睛不好,精神也不好,真可憐。
唱革命歌曲的時間定在下午一點半,因為這個時間幾乎都吃過午飯了,該干的活兒也都干完了。除了睡午覺,也沒啥別的事情了。不想掙工分的婦女,可以睡懶覺,想掙工分的,就到和生產隊只有一墻之隔的婦女隊長寧玉蓮家院里聚齊。
聽說唱歌還能拿工分,誰還能睡著午覺啊,二道崗的婦女幾乎家家出動,秋月也來了,宏兒手里牽著一根柳條棍子,柳條棍子后面牽著秋月。最初的幾天,只要能唱的,都可以參加,秋月也混在里面,她五音不全,從她嘴里唱出的革命歌曲,高一聲低一聲,就像喊口號。那天公社來了檢查組,檢查組皺著眉頭聽完二道崗婦女合唱隊的演唱。就很很把寧玉蓮批評了一頓,說:“你這是對革命歌曲的不負責任,這是唱歌嗎?簡直是瞎胡鬧!整頓!要好好整頓!”檢查小組前腳一走,寧玉蓮馬上就開始整頓合唱隊?!罢D”那天她面對大家比面對檢查組的批評還窘迫。都在一個村子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整頓”下去誰,她心里都不得勁兒??蓹z查組說了,革命歌曲不是什么人都能唱的,濫竽充數是對革命歌曲的褻瀆!被“整頓”下去的十多個人中,只有秋月是寧玉蓮最不忍心的,可不忍心也沒辦法。
秋月一張嘴,就是不在調門上的高音,用檢查組一個頭頭的話說,她哪里是唱呀,簡直就是在大喊大叫。
公社隔三差五就來檢查組,秋月就實在無法呆在合唱隊了,秋月的兒子宏兒,拿著一根木頭棍子,很不情愿地把棍子的一頭遞到母親的手里,然后嘴里嘟嘟囔囔地牽著兩眼發直的秋月回了家。
秋月不能唱歌了,就又開始滿街地走,找不到家的時候,就滿街地喊:“宏兒呀,宏兒呀,你個小瞎犢子,跑哪去了……”
宏兒是她的眼睛和拐杖,沒有兒子領著,她幾乎寸步難行。而宏兒貪玩,一不留神就跑沒影了,她就扯嗓子滿街喊,喊得滿臉通紅,脖子上起了青筋。秋月參加了合唱隊,宏兒就有時間和伙伴們去瘋,現在母親回來了,他的心里老大不愿意了。
2
合唱隊的“舞臺”就在寧玉蓮家房西的墻根兒下,二十個合唱隊員各帶小板凳,坐成兩排。寧玉蓮說過,等以后有了錢就搭個大點的舞臺。沒有舞臺似乎也沒影響大家歌唱的情緒。
她們把臉仰得向日葵般燦爛,寧玉蓮起了個開頭,嘹亮的歌聲就會持續一個多小時?!班诹恋母杪暋笔菑膶幱裆徸炖锩俺龅脑~,也是對整頓后合唱隊的肯定。
每天下午,都會有嘹亮的歌聲,在寧玉蓮家房西的墻根兒下響起: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毛澤東,愛人民,他是我們的帶路人。
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嗨呀,領導我們向前進。
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產黨,呼兒嗨呀……
偶爾也唱“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在村子里,無論哪個犄角旮旯,都響徹著她們歌聲。
秋月不能參加合唱隊了,就一下子回到了從前:閉上眼睛睡覺,睜開眼睛串門子。摸哪哪都黑,走哪哪都是坑洼。她的心就總是沒著沒落的,每天早晨她睜開眼睛在炕沿邊上呆呆坐上一陣子,坐夠了就喊:宏兒,宏兒!宏兒都被她喊神經了,一聽見喊他,渾身就一哆嗦。天天都用柳條棍子牽著媽媽從村東到村西,又從村西到村東走上幾遍,快把他膩歪死了。走不好還要挨罵,一塊土坷垃絆了她一下,她就在后面罵,你個瞎犢子,也不把我往好道上領!一個小坑崴了下腳,她還罵,你個瞎犢子……這些宏兒已經習慣了,媽媽的罵他都當成了耳旁風。最讓他猴抓心難受的是,一根柳條棍子一頭死死牽住了媽媽,另一頭也死死栓住了他的身子,特別是看見腿瘸的李小心一瘸一拐地和伙伴們跑向村西柳條通捉迷藏,宏兒都快瘋了?!皵偵线@樣的媽真是倒老霉了!”宏兒心里這樣嘀咕著,可又不敢說出來。
走著走著,秋月會神經般忽然嘴一張:“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呼兒嗨呀!”媽媽冷丁一嗓子,宏兒就條件反射了般渾身一哆嗦,他皺著眉頭說:“媽呀,求求你,能別唱嗎?”
秋月灰蒙蒙的眼珠子一瞪說:“干嘛都能唱,就我不能唱?我唱歌礙著誰啥事了?她們不讓我唱,你小犢子憑啥也不讓我唱?!”
秋月一吼,宏兒就用雙手捂起耳朵,他雙手捂起了耳朵,秋月就沒人牽著走路了,依然舉著柳條棍子往前走。走著走著就一腳踏空“撲通”一聲栽進了路邊的壕溝,壕溝里一頭看不出顏色的“克郎”(豬)正趴在臟水里打膩,秋月一頭栽了進去,打膩的“克郎”不情愿地站起來,撲棱了幾下耳朵“哼哼唧唧”地走開了。
“你個小瞎犢子,把你媽也往溝里領,等我上去,不扒了你的皮……”宏兒還在捂著耳朵往前走,根本沒看見母親已經在壕溝里滾了一身的污泥,也沒聽清她在身后的叫罵,還以為母親在唱歌呢。走著走著,他帶著無處發泄的怨氣,仰臉朝天地喊了一嗓子:“呼兒嗨呀!”
此時趙鷹正在鉆柳條通,沒事的時候他就扛著一桿洋炮,一個人在柳條通里亂竄。一只奔跑的野兔在他的槍口下一個跟斗栽倒不動了,一只麻雀在他的槍口下變成小圓點劃著弧線落下來……如果說趙鷹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說這是他在枯燥生活中尋求的一點樂趣。
走進柳條通深處,依然能聽見村里傳出來的歌聲。他就搖著頭在心里說,整天呼兒嗨呀、嗨呀呼兒的,也閑不膩歪?沒意思,真沒意思!這樣沒意思的事情只有秋月才當回事兒。還是柳條通好,空氣新鮮,鳥兒的歌聲悅耳,如果能打只野兔就更好了,既能解饞又能填飽肚子,比“呼兒嗨兒”實惠多了。
趙鷹在柳條通轉悠了一上午,也沒有轉悠到野兔。卻在一堆矮小的草窠旁發現了一堆狼屎。趙鷹感到很奇怪,自己在這片柳條通里都轉悠好幾年了,也沒發現過狼的蹤跡,怎么會有狼了呢?
趙鷹蹲在狼屎旁仔細地琢磨著,一定是別的地方在開墾,把狼給攆到這里來了,春天的時候他就聽說,村里準備來年買拖拉機呢,買了拖拉機就把柳條通全開了,開了柳條通好種地。聽到這話的時候,趙鷹就想真是作孽呀,開了柳條通,動物就都跑光了,他的洋炮也就成了燒火棍。要是真的沒了柳條通,他就像秋月被攆出合唱隊,吃飯睡覺都不香了。
3
合唱隊總是“呼兒嗨兒”那幾首歌曲,連墻那邊生產隊院里的老牛都聽膩歪了,歌聲一響,幾頭老牛就“哞哞”地叫起來,似乎在表示抗議??汕镌掳俾牪粎?,沒事的時候,就蹲在寧玉蓮家的院子里,瞪著一雙灰蒙蒙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一蹲就是一下午。因為她面無表情,誰也不知道她蹲在那里是在聽還是在想別的?!八窃诼犖覀兂鑶??”三丫想不明白,就去問寧玉蓮,寧玉蓮說:“管她聽不聽干嘛?唱你的歌得了?!奔偃缢诼?,那她就真是二道崗合唱隊惟一忠實的聽眾了。秋月一動不動蹲在地上,旁邊耷拉著腦袋把棍子抱在懷里的宏兒睡得直淌哈喇子。
秋月不膩煩,可宏兒卻受不了了,他受不了的不是那些歌唱,那些歌唱他不喜歡聽可以抱著棍子睡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一去,別人就問他幾點了。他就小欠蹬似地跑進寧玉蓮家里屋,看墻上掛著的555牌大座鐘。最初他以為別人都看不明白寧玉蓮家墻上的大座鐘,自己能看明白,他感到是一種榮耀,也樂意這樣跑腿。可是跑過幾次后他才感到不是那么回事。因為他跑到里屋看完座鐘上的時間,再跑出來把時間報告給她們時,合唱隊的婦女都笑成了團。就連墻那邊在生產隊院子里鍘草幾個人聽見了也跟著笑。他們笑什么呢?難道自己看錯時間了?他轉身蹬蹬跑進屋子,又去看了看墻上的座鐘,并記死了時間,再跑出來,理直氣壯地說:“沒錯呀,是兩點半啦!”沒想到人們笑得更邪乎了。
都笑他什么呢?宏兒始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為了不讓大家把自己當成笑料,宏兒就再也不想帶著母親去聽歌了。
那天中午,宏兒牽著母親正不知道該到哪兒去,就看見李小心一瘸一拐從一個糞堆上竄下來,手里揮舞著一頂綠色的軍帽,邊跑邊喊:“是我兵跟我來,不是我兵狗尿苔!”幾個孩子都跟在李小心的屁股后,李小心往哪里跑他們也跟著往哪里跑。宏兒并不是怕自己成為狗尿苔才牽著母親跟著李小心跑的,而是他看見李小心跑進了村西的柳條通,柳條通里一株株黑黝黝已經成熟了,宏兒想帶母親去吃黑黝黝。
到了柳條通宏兒給母親找了幾株黑黝黝,讓母親蹲在草窠里自己用手摸著摘黑黝黝吃。李小心帶著幾個伙伴鉆進了柳條通深處,他們一定去找鵪鶉蛋了。把鵪鶉蛋放水里煮著吃,那才香呢。宏兒這樣想著就對黑黝黝失去了興趣,他扔下手里的柳條棍子和母親,往李小心跑的方向追去。秋月聽見宏兒跑走的聲音,就把埋在黑黝黝秧里的臉抬起來,瞪大一雙灰蒙蒙的眼睛盯著宏兒腳步的方向問:“小王八犢子,你要到哪兒去瘋?”“我去撒泡尿,馬上就回來!”
秋月沒有再問,就又把頭埋進黑黝黝秧里,順手一摸,就在黑黝黝秧中又摸到一個黑黝黝,放進嘴里一嚼,才知道沒熟透,很苦?!芭蕖蕖彼种?,狠狠地吐了幾口,可還是苦得舌尖發麻。就從地上站起來,腿有些發麻,趔趄了一下才站穩。她一邊摸索著往前走一邊喊:“宏兒,宏兒,你在哪里呢?”
4
傍晚,宏兒才氣囔囔地走出柳條通,他的身后是李小心和他的幾個伙伴。宏兒和他們鬧翻了。原因是宏兒發現了一窩鵪鶉蛋,可宏兒身上沒有裝鵪鶉蛋的家把式,渾身上下就一個兜兒還是漏的。他就用手護著鵪鶉蛋對李小心說:“把你的帽子借我用用,回去就還你!”李小心把嘴一撇說:“你說啥,借我帽子用用?這可是我當兵的二哥從牡丹江給我捎回來的軍帽,牡丹江你知道嗎?那可是大城市。用我的軍帽裝你的破鵪鶉蛋,你想的美!”
“就借我用下能咋的,也用不壞,臟了我給你洗還不中嗎?”
“懂不懂啊你,臟了還給我洗?一洗就變形了,懂不懂啊!”
……
“啥破玩意!小心眼兒,白給我我都不稀要!”
“破玩意你家趁幾個?”
借不到李小心的帽子,宏兒來了氣,一腳下去一窩鵪鶉蛋被踩得稀巴爛。
……
宏兒自己回到了家,剛進屋就被趙鷹一巴掌給扇了出來?!案陕锎蛭?!”宏兒捂著臉不服地嚷著。“你媽呢?說你媽讓你給領哪去了?”宏兒這才發現媽媽沒有回來,媽呀地叫著,撒腿就往村西的柳條通跑。趙鷹拎著洋炮跟在他的身后。
爺倆在柳條通轉悠了半宿也沒有見到秋月的影子,轉悠的時間越長,趙鷹的心里就越不安,因為前幾天他在柳條通里發現了狼屎,這說明柳條通里有了狼,狼是吃人的。到了后半夜的時候,趙鷹就很絕望地想,假如狼真的吃了秋月,我就一洋炮崩了它!
天上的月亮一點也不亮,把柳條通照得凄凄迷迷的。每簇柳條墩子后面,都像躲藏著什么。宏兒心驚膽顫地跟在趙鷹的身后,偶爾一只被驚飛的鳥兒“撲棱棱”飛起來。宏兒便嚇得去扯爸爸的后衣襟,他一扯,趙鷹就罵:“小犢子玩意,見鬼啦!”宏兒轉悠得暈頭轉向,他不希望見到鬼,現在他只希望在黑黢黢的柳條墩子后面,忽然傳出他平時最不愿意聽到的聲音:宏兒呀,宏兒呀,你個小瞎犢子,跑哪兒去瘋了!或者在某個地方冷丁傳來: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呼兒嗨呀!
幾乎轉到天亮,也沒有見到秋月的影子?;氐郊?,已經疲憊不堪的宏兒倒在炕上就呼呼大睡,任趙鷹怎么罵他沒長心,他也不醒來。 趙鷹在天亮的時候只打了個盹,就去敲婦女隊長寧玉蓮的房門,他想讓寧玉蓮帶著合唱隊的婦女幫著找秋月??蓪幱裆徝嬗须y色,說今天公社來檢查組,這次檢查很重要,關系到二道崗合唱隊的未來……
趙鷹一聽就來了氣,打斷她的話說:“啥未來?就你們整天‘呼兒嗨呀、嗨呀呼兒’的就能唱出未來?”寧玉蓮也急了說:“你這叫啥話,什么叫整天‘呼兒嗨呀、嗨呀呼兒’的?我們這可是歌唱美好的生活和未來!”“得得得!”趙鷹說,“我可沒空和你扯這些,我還要找我的瞎老婆呢!沒老婆還談啥生活和未來!你們就好好‘呼兒嗨’吧!”寧玉蓮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秋月喊不到宏兒就兩眼摸黑地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也沒有走出柳條通。越走心里越沒底也就越憋屈,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時候,正是宏兒跑回家被趙鷹扇了一耳光的時候。哭著哭著她就不哭了,因為除了她的哭聲外,周圍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明白天黑了,就連喜歡鳴叫的草蟲也歇息了。雖然黑夜和白天對她來講沒什么區別,可一想到黑咕隆咚的柳條通,她還是毛骨悚然。她驚駭地站起來,用黑洞洞的眼神四下撒摸,似乎看見了什么,鼻翼翕動著,她味到了一股烤苞米的味道,真香啊。味到了烤苞米的味道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除了中午吃了幾株黑黝黝,幾乎一天了水米沒粘牙,她餓了??景椎奈兜乐皇撬幕孟牒陀洃?。
18歲那年地里鬧蝗蟲,顆粒不收。秋月隨父親出去討飯,半路上父親就餓死了。父親臨死的時候告訴她,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父親還想說點什么,可一口氣沒上來,就咽了氣。她帶著父親臨死時留下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遺言,抹了把眼淚,繼續沿村乞討。一天,她路過一片柳條通的時候,餓得不行了,就暈了過去。是一個看青的人救了她,看青的人把她背進苞米地旁的草窩棚。
是燒苞米的香味把她薰醒過來的,她掙扎著爬起來,就看見看青人正坐在窩棚的門口,在一堆冒著濃煙的蒿草上烤著兩穗焦黃的苞米,她立刻饞得不行了,一翻身卻從窄窄的小床上掉在了地上??辞嗳寺犚娏怂粝麓驳穆曇?,回頭瞥了她一眼,就回過頭去,嘴里吹著口哨,繼續在火上烤著苞米。
她顧不上身子摔得生疼,爬向窩棚的門口,那兩株被烤得焦黃的苞米,在她的眼里就是生命的顏色。
為了父親那句“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話,她不顧一切了,爬到門口她伸出手,說:“大哥,我要吃苞米!”
“什么,吃苞米!這苞米你說吃就能吃的嗎?你吃了我吃啥?”看青人說著,把香噴噴的苞米伸到她的鼻子底下,讓她聞了聞,就迅速地拿了回去,生怕她一聞就聞沒了。
她說:“給我苞米吃,吃完了,你讓我干啥都行!”
“干啥都行?真的?”看青人回過頭來。
“真的!”她咬咬牙說。
“你會干啥?”看青人似乎是明知故問。
她不再說話,嘴唇蠕動著,眼睛盯著看青人,看青人手里舉著兩根柳條棍子,柳條棍子上串著兩穗燒苞米??辞嗳怂坪跏枪室鈶蛩K?,把串著苞米的柳條棍子伸到她的眼皮底下晃來晃去。燒苞米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就伸手去搶,可看青人早有防備,她的手還沒有夠到燒苞米,串著苞米的棍子就忽地移開了。折騰了幾次沒有搶到苞米,她似乎泄氣了,苞米晃到眼前也不去搶了,躺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最后是看青人把燒苞米懸在她的頭上,喊著“喂,喂……你都是拿著呀?”她一動不動地喘著,對晃動在眼前的燒苞米視而不見??辞嗳苏f:“和你鬧著玩呢,你還來犟勁兒了……”看青人搖搖頭把兩穗苞米從棍子上擼下來,往她懷里一塞,站起來用手撲拉兩下屁股走了。
后來她成了看青人趙鷹的媳婦?;楹缶陀辛撕陜?,生下宏兒不久就得了青光眼,什么也看不見了。剛得病的時候,她郁悶不行,就抱著吃奶的宏兒天天唱。有時候孩子在懷里“哇哇”地哭,她也懶得管,任憑孩子使勁地哭,就像孩子的哭聲是她的伴奏或背景音樂。她唱“王二姐坐北樓,想起我的二哥哥呀,眼淚汪汪……”她唱“一更啊里呀啊月牙沒出來呀啊,貂禪美女呀啊走下樓來呀,雙膝跪在地土塵埃呀啊,燒燒香那個拜拜月呀啊 ,為的我們那個恩哪恩哪哎了我說恩和愛呀啊。二更啊里呀啊月牙出在正東啊,南堂報號啊名叫高瓊啊,收下賢妻名叫劉鳳英啊,劉小姐呀啊為高郎啊,才得那個相啊相啊哎了我說相思病啊…… ”她唱的都是和走村串戶唱戲的草臺班子學的。那時候她的嗓子很好,人也機靈。她一唱人們就圍著她聽,聽后就搖著頭說:“沒成想她還有這兩下子,嘖嘖,可白瞎這個人了?!?/p>
后來這樣的歌曲就不讓唱了,讓唱得都是激揚的革命歌曲。這個時候,就沒有人聽她唱歌了。因為不知什么時候她變了一個人似的,人變傻了,嗓子也變成了破鑼。人們背后議論說:“兩眼看不見,一窩黑!啥好人最后還不憋屈傻了。就是鐵嗓子也禁不住她這樣成天地嚎,不嚎壞了才怪呢?!?/p>
這次她沒有那么幸運,沒有遇到看青人也沒有燒得焦黃的苞米。天快亮的時候,她被柳條通里的蚊子瞎蠓叮了一臉的紅疙瘩,臉腫得比以前大了許多。小蟲叫起來鳥兒叫起來的時候,她知道天亮了。
天亮了,宏兒和趙鷹就能找到她。這樣想著她就支撐著繼續往前走。她并不知道,一夜間她像畫了一個圈兒,又回到了昨天宏兒把她扔下吃黑黝黝的地方,是黑黝黝秧絆了她一跤,她才蹲下來用手一摸就摸到了黑黝黝,摸到了黑黝黝她暫時就忘記了一切,一夜間黑黝黝又成熟了許多,她一把一把地把黑黝黝連秧帶葉地擼下來,拼命往嘴里送,那吃相就像餓狼。
直到一只真正的餓狼趴到了她的肩上,她還沒醒過味兒來。她抖了一下肩膀,說:“別鬧!誰呀,一定是瞎犢子!你咋才來呀,瞎犢子,是不是盼著我死呀,我死了你們就清凈了!”
就在那只精瘦的餓狼張開大嘴,要下口的時候,忽然秋月一個激靈,冷丁一嗓子:“呼兒嗨呀!”
秋月是聽見了村里傳來的歌聲,就像看見了光明一樣,條件反射般忽然唱了起來:“呼兒嗨呀!呼兒嗨呀!”
那只瘦狼被她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忽地跳出老遠。蹲在不遠處用眼睛盯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昂魞亨搜?!呼兒嗨呀!”也不知道她是在喊還是在唱,因為她的唱和喊沒什么區別。
趙鷹老遠就聽見了柳條通里呼兒嗨呀的聲音,順著聲音跑去,他感到跑向了一種漫無邊際的幸福。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