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長假回老家,頭幾天忙著吃喝會友,腦子里煩不了事,閑下來總覺得漏了什么,又想不出漏了什么。直到陳新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回來,這才想起來兒子他媽交給的任務,兒子讀高中是放城里好,還是放老家縣中好?老婆單位上有幾個同事嫌城里高中抓得不緊,紛紛把小孩送回老家的縣中讀書,看中的是縣中升學率高。我一拍腦袋,這事找陳新民拿主意,陳新民現在是縣中的特級教師,市里的中考命題專家,有一回西裝革履的照片還牛皮哄哄上了市報,記者把我這老同學贊美得像影視版的明星一樣燦爛。我說要去陳新民家玩,爹說:“你別去,新民現在是大忙人,我說他再忙也得接見我,何況上次去市里他托我辦的事我要交待給他。”
陳新民家的新樓就在縣城的開發區,我走到他家院子門口,男男女女一幫人或坐或站地守在那里,我心里一驚,想到市政府門口那些上訪的人群,可這陳新民家的院門又不是衙門,一邊納悶一邊按響了門鈴,聽到門鈴響,那些或看書或聊天的人們都抬頭看我,眼里盡是羨慕,門鈴響了兩遍,一個小姑娘才開了門,不耐煩地說:“沒到時間呢。”想來這是新民家姑娘了,我還是抱在陳新民手里時見過她一次。我說:“什么沒到時間,我是你爸的朋友。”小姑娘審視了一下我,放我進了院門。
我說:“媛媛,你爸把譜擺得太大了,見市長也不要排這么長的隊?!?/p>
小姑娘見我稱呼她的小名,說:“叔叔,您是?”“我是你爸爸的老同學,老同事,在省城做編輯的葛叔叔,你爸呢?上樓去通報一聲?!蔽以诳蛷d里沒見到陳新民和他老婆王英英的人影。小姑娘說:“原來是葛叔叔,我爸和我媽常提起你,我把你當成學生家長了?!?/p>
“家長?”
“那些在外面等候的都是補課學生的家長,我爸在給那些學生上課。”
“你媽媽呢?”
“媽媽去買菜了”
我坐在沙發上喝茶,怪不得我爹說新民是大忙人,原來是忙著賺錢啊,想起在外面等孩子的家長,我心里有了一點慚愧,兒子讀初三了,我從沒有這樣操心過。
媛媛見我無趣,掏出筆來很快寫了一個紙條,說:“葛叔叔,你做一個選擇題。”
A.通知陳新民來客人了,立即下課。
B.通知王英英,趕快買菜,立即回家。
C.葛叔叔看一會電視,稍作等待。
D.葛叔叔進書房,看一會兒書。
我不禁樂了,這小姑娘真有趣,一本正經的陳新民倒生出一個淘氣可愛的女兒。我說:“叔叔選C?!辨骆聦W著主持人李詠的口吻說:“恭喜您答對了,這正是我最希望叔叔給的答案?!倍旱梦也挥傻眯α?。
陳新民與我是小學同學加中學同學,高中畢業后我考上了師范學院,他考上了一所二年制師專,學的都是中文。巧的是后來我們都分配到了同一所農村高中,我去報到的時候,陳新民已經是語文教研組長,那時候農村中學師資匱乏,文革中落難在農村中學教書的城里人都紛紛落實政策回城了,高考恢復后的大學畢業生還暫時輪不上這類學校,陳新民是高考恢復后第一個分配來的大專生,老師們在一起時不喊他陳老師,全尊稱“陳大專”,陳新民說:“你來了就是我們組唯一的本科生,我這組長該卸任了?!标愋旅襁@樣說的時候酸溜溜的。我趕緊安慰他:“你千萬別這樣想,我可不想在這里呆上一輩子,本人志不在此。”這也確實是我的真心話,那時候我一心想當作家,大四時就已在省級文學刊物發表了小說,盡管沒有后臺被發配到了鄉村,依然不改初衷,以為文學能拯救自己,心高志遠。
現在回憶起那一段鄉村中學的生活,其實是美好的。陳新民一邊教書,一邊讀函授本科,我一邊教書,一邊潛心讀書與寫作。我倆的單身宿舍隔壁相鄰,在那偏僻的鄉村,我倆宿舍里的燈是這一片土地上最遲熄滅的燈。鄉村常常停電,我們就共用一盞煤油燈。乏了,到操場上跑一圈;餓了,翻窗到食堂里摸一點鍋巴。頭痛的問題是找不到對象,說是一個鄉鎮,也就是有供銷社、醫院和學校,那時候找對象講究城鎮戶口,否則你考上學左腳剛從泥田里拔出,右腳又得邁進去,因為子女的戶口跟女方走。小鎮上的女教師、女營業員、女護士誰都不想在這里呆一輩子,眼睛朝上盯著省城縣城的小伙子。好在那是個熱愛文學的年代,征婚啟事上都有很多人標上這一條吸人眼球,我常常能在編輯部轉來的來信中收到傾慕者的照片,星期天偶爾也會有縣城的文學女青年下鄉與我探討文學,我很快就與省城的一位女大學生確定了戀愛關系。這一點,很讓陳新民和別的男教師們眼紅。有一天,陳新民在我宿舍里翻看我的小說手稿,突然說:“你說我能不能寫小說?”我說:“當然能,高玉寶沒上過一天學,都寫出了<<半夜雞叫>>,還上了語文課本。”我以為新民是說說而已,沒想到過了一星期,他真拿出了一個短篇小說稿子讓我修改,我仔細讀了,盡管覺得實在不像小說,還是鼓勵了他一番,說比我寫的第一篇小說強多了。陳新民后來又連續寫了幾個短篇,躊躇滿志地投出去,等來的都是退稿信。新民跟我說:“看樣子我不是寫小說的料,不能指望它幫我找老婆了?!毙旅駨拇瞬辉賹懶≌f,專心寫教學論文,新民的教學論文一寫就發,慢慢地竟然在全縣語文教師中有了名氣,縣實驗小學有一個語文老師經常寫信與他探討。一來二去就探討成了新民的老婆,這位小學語文老師就是王英英。他們結婚時,我已調進省城,專程回來喝喜酒,新民感慨地說:“真是條條大路通羅馬,我一定要教書教出點名堂,也不枉小王下嫁給我一個鄉村窮教師?!?/p>
新民的樓房地上三層,地下一層,裝修得富麗堂皇,樓前的花園有二三百平方,這小子看來真是名利雙收了。倘若當初他像我一樣寫小說,一條道上走到黑,即使寫出一點名氣又如何?我一家三口至今還擠在公寓房里?,F在輪到我吃酸葡萄了。
先聽到院門開門的響聲,接著王英英大包小包拎著進了客廳,見到我一愣:“喲,什么風把大作家刮進了我家?媛媛,怎么還不叫你爸提前下課?你葛叔叔可是稀客。”王英英的嘴巴像連梭沖鋒槍,允不得我插嘴,等她說完了,我說:“別錯怪媛嬡,我已經做完她的選擇題?!薄斑x擇題?”王英英快樂地大笑起來,說,“再過幾分鐘就下課了?!?/p>
一會兒,二三十個孩子從地下室的樓梯穿過客廳魚貫而出,路過客廳時都掏出一摞紙幣塞進茶幾上放著的一個鞋盒內,使我想起車站上檢票上車的旅客。王英英有幾分不自在,等最后一個學生走過,急急蓋上鞋盒,說讓大作家見笑了。我裝著沒聽見,新民已經站在樓梯口,手上和襯衫上都沾著粉筆灰,臉上有幾分倦意。見到我,臉上有幾分驚喜,顧不上擦手就握住了我的手。
新民明顯比同齡人見老,頭發已經稀疏,且已白了不少,額上的皺紋清晰可見,我說:“新民,你太辛苦了?!毙旅窨嘈α艘幌?,說:“沒辦法,縣長局長在大會小會上都講要杜絕有償家教,可是輪到他自己的小孩,他就找上門來,你不帶也得帶,你帶了一個,就會有更多,七親八友都找你,一個小縣城住著,誰都不好意思回絕,索性敞開了門。這不,下午還有一場,晚上也有一場,我整個就成了教書機器人?!蔽艺f:“怪誰呢,誰叫你是特級教師,考試專家?!?/p>
已近晌午,王英英說:“老葛,你該做我的選擇題了。”
A.上飯店吃午餐。
B.上飯店吃午餐,再喊上幾個老同學。
C.在家用午餐,讓飯店送菜。
D.在家用午餐,我燒幾個小菜。
我說:“天哪,你們一家都是李詠迷啊,怪不得媒體上都說李詠是女性殺手呢?!蓖跤⒂⒄f:“我們迷的才不是李詠,我們迷的是我們家陳新民,老葛你不知道,我們家老陳是出選擇題的高手,市里縣里的考試題,大大小小的語文報刊,出選擇題都得請老陳出手。陳新民出選擇題上了癮,在家里遇到問題也全是出選擇題,天長日久,我們娘倆也給熏陶出來了。”
新民笑著說:“你這出的是什么選擇題,一點水平都看不出?!?/p>
看來這一家人都過得挺快樂,我說:“我做題了,D?!毙旅裥χf:“恭喜你答對了,我們家來了客一般都上飯店,只有最好的朋友到了王英英才肯下廚?!?/p>
說到選擇題,我想起陳新民托我的事。上一次新民去市里開什么考試會,他用名作家葉言之的一篇獲獎散文出了現代文閱讀題,老葉是我的哥們,新民托我請老葉做一下老葉自己的文章出的閱讀題,我約老葉出來喝茶,將試題放到老葉面前,老葉坐在茶館里坐了小半天,禿頂的腦殼撓得紅彤彤,才像小學生一樣交出了試卷。我將試題拿出來交給新民,新民立即找了一支紅筆批改起來,一共八道選擇題,老葉居然做錯了七道,作者本人居然做不出根據自己文章出的題目,這題目肯定有問題,我怕新民面子上下不來,趕緊說:“老葉這家伙看來不上心。”新民說:“不,你不懂,老葉做不出,才說明我這題目出得好。出選擇題就是要讓學生難以找到正確答案,每道題都要設計誤導,設計圈套,才能顯出命題者的水平。如果都像王英英給你出的選擇題,那就人人都能出選擇題了?!毙旅衲樕系谋砬楹苡谐删透校坨R片后面的雙眼閃閃發亮??磥碚媸歉粜腥绺羯搅?,我如墜云霧之中。
但一轉念我也想通了。報上不是說某某中文系博導教授高考語文試卷做不及格,某某大作家做高考作文只得了及格分,兒子小學六年級的奧數題他外公、外婆、母親三位大學理科教授成立了一個攻關小組,忙到深夜十二點也解不出來??磥碚娌荒苄∏七@些中小學教師的水平。我對新民有了幾分崇敬。
吃過午飯,便陸陸續續有孩子背著書包進院子門。秋天的陽光十分明媚,新民院子里的花木紅又紅又綠。孩子們卻不鬧,靜靜地拿出書本,或坐在臺階上或坐在石凳上專心致志地看書。我不禁想起魯迅先生讀書時的百草園,新民的院子里也有秋蟲的唧唧,也有鳥兒的啁鳴,這些孩子居然充耳不聞。曾經跟兒子講過自己的童年,在夏天的河塘里游泳,在秋天的原野上奔跑,覺得自己的兒子生長在城市也有一分缺憾,看來倘使兒子真的生活在鄉鎮,也未必能有我們童年的歡樂。
我不能耽誤新民的課務,孩子們在院子里等候,家長們在院子外等候。我想起老婆交給我的任務,征求新民的意見,新民沉吟半晌,我以為他又要出選擇題給我做,新民說:“你有多少積蓄?”我說:“孩子在城里或者縣中上高中都沒問題。”新民說:“我問你你有多少積蓄?”我報了一個數字,這是我和老婆準備購置新房子的積蓄,新民拍拍我的肩膀,說:“夠了。”
新民說:“其實在城里讀重點高中和縣中讀都是一回事,現在上面提倡素質教育,但所有的學校都靠升學率生存,城里的高中也會向縣中看齊,市長要升學率,局長要升學率,哪一個校長敢不要升學率?城里學校流行這樣的順口溜‘素質教育是西裝領帶,人前必須整齊穿戴;應試教育是貼身內褲,白天黑夜都挨身貼肉’。市里幾所名校都來電來信與我聯系,想調我過去抓畢業班,縣中教育占領城市的日子不遠了?!?/p>
新民頓了頓,說:“市教育局組織我們特級教師出國考察過西方中學,人家完全是另一種教育,但我們的孩子要想有那樣快樂的教育,不知道還要等待到何時。事情只有等做到了極端,才能出現轉機。”
新民的臉上出現了真誠的苦澀:“其實,我帶家教也不全是因為無法推辭,我想掙點錢,送媛媛出去讀書。所以,我問你你有多少積蓄。”
告別新民一家,我的心情一直沉重?;丶液蟮闯鑫矣行氖?,我說:“我在出一道選擇題,這道選擇題既難出,也難做,您做大學教授的兒媳未必能做對?!?/p>
沒想到這竟然是我與新民的最后一次相見,等我春節回家探親時,我爹告訴我說新民走了,我說新民去了哪個國家,莫非他為了媛媛出國留學索性移民了?爹說,哪里,新民去天國了,我才明白,新民是死了,我爹是過春節忌諱不說那個“死”字,這讓我真難以置信。
新民是學駕駛時出的事,據說新民考駕駛知識時考得很棒,滿分,一次就過關了,我相信這種說法,因為我考試時被那些選擇題折騰得昏頭暈向,但對新民來說自然是小菜一碟。
新民是上路駕駛時踩錯了剎車,該踩剎車時踩上了油門,車子從橋面上躥進了河面,教練命大在水里逃出了性命,新民卻沒能逃出來。那位教練說,陳老師學車時一直都一絲不茍,我怎么會想到他會出事?
我能想象新民為什么會糊涂,他或許是把剎車和油門看成了選擇題中的A項和B項了,新民在做這道選擇題時多年命題的直覺告訴他,愈是看上去明確無誤的愈是可能設了圈套,不能相信,所以他慌忙之中做錯了這道選擇題,他到死都沒能知道,生活中的選擇題本來簡單,是復雜的我們給自己設了圈套。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