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上班時間還沒捱過一半,樓道里已聽不到平時那樣雜沓不斷的腳步聲,大樓仿佛在悶熱的氣流里酣睡。辦公室的同事以各種巧妙的方式,不知不覺離開自己的崗位,回家或到街上的某個角落,開始過他們的周末生活去了。一個剛剛應付完差事的女人,“嗵”地關(guān)上緊鄰一側(cè)的房門,刺耳的高跟鞋聲時緩時急,一圈一圈往底層飄去。
四周又歸于沉靜。
這是我乏味人生中的一個細碎片段。在潤城,八月驕陽似火的一天,把掩藏了一年的氣味都給曬出來的日子。
此刻,我也許是唯一一個沒有離開大樓的人。我趴在辦公桌前,卻無事可做,其實從早晨或這個禮拜,我都一直這樣無所事事。資料管理員這份差事會有許多閑暇,但我沒什么愛好,業(yè)余生活相當單調(diào),即便是天天溜出去,也還不如呆在單位里好受。我起身走到窗前。這個習慣是在桌前趴久后自然而然的另一動作。這兩種動作或者說姿勢,支配了我的所有工作時間。隔窗俯視樓下,大院的南墻跟,那個每天落滿自行車的地方,只有我那輛“老永久”還孤零零地泊在那兒。門房李頭勾著腰,手里拿一條大蛇皮袋子,正慢悠悠地收揀被風旋進院子里的廢紙片,那樣子就像從空中鳥瞰一頭慢動作奔跑的熊。李頭慢慢移到那輛自行車前,看看車子,然后把手橫在眉上搭個傘,向我這里瞭望。
我離開窗戶,貌似避開窗外的光線,實則是李頭的目光傳遞給我這樣一個疑問:這會兒還待在單位干啥?好像這背后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值得懷疑一下。同事們說我是個敏感的人,但又認為我對該敏感的事情卻表現(xiàn)的渾渾噩噩,大概屬于“不著調(diào)”、“腦子進水了”、“跟不上趟”那類人。我知道他們是這樣看我的。其實我過去不是這樣的,年輕時也曾是一個追求理想、幻想愛情、激動張揚的熱血青年。這種變化說不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重新回到桌前,顯得手足無措,脖子上的大筋也奇怪地抖跳著,心慌得不行。我隨手拿起桌上的報紙來看,耳朵卻聽著窗外的動靜。空間里仿佛還殘留著同事的氣息,在某個凝滯的角落里囈語。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歡快的鈴聲把寂靜的四壁喧吵得異常活躍。我嚇了一跳,一時竟忘了先打開手機翻蓋。
“在哪兒?”對方懶洋洋地問。
我聽出是花驢子的聲音。花驢子是花向陽的外號。
“在單位。”
“這時間還呆在單位干啥?是不是在謀算哪個小媳婦?”
我沒說出話來。
“六點鐘到‘蜀南竹海’,幾個花湖的老同學聚聚。”
不等我說啥,電話掛了。花湖的老同學,無非就是撒偉、趙肉頭和李會兩口子,或是他們其中的某一兩個人。
花向陽在城里開了一家裝修公司,眼皮子活會來事,在這個充斥著物欲的社會里自然要比一般人游刃有余,偶爾還給我?guī)忘c我認為難度很大的忙。為了能攬到活,花向陽經(jīng)常變著法地維系相關(guān)單位的頭頭腦腦,出入潤城的高消費場所,拿他的話說“沒賺上啥錢”,但派頭和架勢卻像個腰纏萬貫的大亨那樣牛氣哄哄。我經(jīng)常奇怪能和花向陽保持這么多年關(guān)系;我們純粹屬于兩種人,是一棵樹上兩只不同種類不同毛色的鳥。興許他也是這么認為的。對這唯一的老同學老朋友,他的不離不棄,孔雀不嫌麻雀丑,一直令我心存感激。
我步行來到朔方路那家四川人開的餐館,打聽之后,一個臉上濕乎乎的姑娘把我引上二樓,在栽著一行翠綠塑料竹子的走廊盡頭,花向陽正和一個中年女人坐在那里喝茶。花向陽看見我,瞥了我一眼,算打個招呼。那女人順著花向陽的目光回過頭,是李林妙,雖然二十幾年沒見,我還是很快認出了她。現(xiàn)在的李林妙,白皙的脖子上添了二三圈皺紋,臉上增加了許多人工描摹的痕跡,但眉眼間還透著過去那種特有的、稀罕的清傲,和一點點心不在焉。她的脖子上有項鏈,手指上也戴著兩枚精巧的戒指,應該是白金,在室內(nèi)暗淡的光線下閃著不容忽視的碎亮。
許多年前,李林妙的媽和我母親同在花湖小學教書,學校后排緊鄰的兩間小屋就是我們各自的家,直到后來她媽調(diào)到省城,兩家斷了音訊,我們再沒見過面。有一次,我在母親家翻到一張有些發(fā)黃的黑白照片,是我兒時的單人照,紅領(lǐng)巾白襯衣,身后是花湖小學校園里那塊稠密的玉米地。有一團闖入畫面的模糊的白色身影引起我的注意,母親很肯定地說,是萬姨家的妙妙。那時候,母親白天給學生上課,晚上還要去農(nóng)戶家掃盲或沒完沒了的開會,幾乎天天如此,看不到一點空閑。那時的花湖公社晚上經(jīng)常停電,我和李林妙相守著屋子的黑暗,看著蠟燭一點點熔化,盼望著母親們早點回家。很遠的地方,有像老唱片機播放的歌曲,聲音高亢,只是被風吹得時斷時續(xù)。一個個等待的夜晚,是我對兒時的基本記憶,它就像一陣微風,一個鏡頭的定格,帶著樸實、感傷、靜謐的氣息,時常縈繞在我的心頭。
聚會的人到齊了,都是從花湖出來的老同學,除在我后面來的李會兩口子,還有現(xiàn)在是市政府辦主任的撒偉和工商局局長的趙肉頭(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結(jié)伴姍姍來遲。花向陽趕忙招呼服務員上菜。他們進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暗下來,一抹日落前的魚腹白橫在天邊。
撒偉很隨和,一反平時下來檢查工作時的嚴肅面孔,顯得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并逐個和老同學握手。握到李會兩口子時,他特意問他們住哪個小區(qū),孩子是男是女,上哪所學校,好像之前他對他們的情況不大清楚,需要核實一下似的。也難怪,撒偉是大忙人,再說,李會兩口子參加同學聚會真還是頭一次。大家把對著門的兩個位子很自然地留給后來的兩個人,這種自然不是沖著他倆是領(lǐng)導,更似乎是一種習慣,潤城的習慣。他們理所當然地坐下后,屋里就有了一種讓人心跳加速的熱烈氣氛,仿佛燈光也加亮了不少瓦數(shù),立時蓬蓽生輝。
撒偉保持著當年當兵時的作風,嚴謹、沉穩(wěn)又不失風趣,言談舉止收放有度,讓人挑不出毛病,不是印象中那些腦油腸肥邁著鴨鵝步的領(lǐng)導形象。盡管他身材中等偏矮,但動作自信干脆,屬于氣場感很強的人;甚至把手放在桌上,或夾香煙這樣很細微的動作,也能讓人感受到他有著左右場面的能力。他言語溫和,很體諒人,但這種體諒和溫和卻讓我感到一絲譏諷的色彩。剛才同我握手時,他沖我微笑著,可眼神里卻看不到一絲友好。“你們單位可是個清閑地方呀。”他說。他的手出奇的冰涼。撒偉的話讓我莫名的緊張起來,我想辯白什么,卻只是恍惚著嗯啊了兩聲。我為自己的緊張感到形穢自慚。聽說撒偉是市里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屬于眾手捧的那顆星星,是走上坡路靠前的人物,令人敬畏也是很自然的。
落座后,撒偉看著對面的我,又像是對在坐的每一位,講起目前機構(gòu)改革競聘上崗的事來,讓氣氛一下子凜冽起來。大家心照不宣,機構(gòu)改革改的就是那些閑單位里的閑人,這樣的人在這個場合,恐怕就該是我了。趙肉頭銳利地盯了我一眼,扭動了一下脖子。
撒偉話鋒一轉(zhuǎn),用筷子指著桌子中間的一盤大菜,問身邊的花向陽:“這是花湖鯉吧。”
“是。”
“這么大個可不多見,野生的嗎?”
“讓人從花湖搞來的,當然是野生的。”
野生的花湖鯉魚很出名。聽說很早以前花湖與黃河相連,湖道日照好,成了黃河鯉魚繁殖的天然良場,后來圍湖造田把花湖從黃河剔出去,河鯉就這樣保留下來。黃河鯉魚自古有“豈其食魚,必河之鯉”、“洛鯉伊魴,貴如牛羊”之說,為魚之上品;以其肉質(zhì)細嫩鮮美,金鱗赤尾、體型梭長的形態(tài),馳名中外。后來,不同支干水域的雜交鯉魚混入黃河,使河道內(nèi)純種的鯉魚出現(xiàn)混雜現(xiàn)象,加之人工繁殖愈烈,黃河鯉魚的品質(zhì)明顯下降,此魚已非彼魚。獨立的花湖因水面浩大,目前還沒有人愿意舍資本去開發(fā),河鯉得以保持純粹的原生品質(zhì)。只是隨意捕撈,數(shù)量明顯減少,眼下比老鱉還難見到,自然成了餐桌上的稀罕物,今天人們更愿意稱它為“花湖鯉”。撒偉借魚發(fā)揮,講了一堆有關(guān)花湖鯉的過去和現(xiàn)在。
大家對這尾罕見的大魚贊不絕口。
“人來齊了嘛?”撒偉說,“來齊了就開始吧。”
“還有辛科。”花向陽說,“算了,不等了,先開吧。”
“辛科?花湖的辛科嗎?”撒偉把剛端起來的酒杯又放在桌上。
“是他。上午在街上碰見他,說是進城開個什么作家會。”
“噢,市里要寫市歌,找?guī)讉€寫歌詞的議議這事。”撒偉又重新端起酒杯,站起身對大家說,“同學們!”
周圍的人馬上立起身。
“為今天的聚會干杯!”
“為撒主任的步步高升干!”花向陽笑瞇瞇的說。
撒偉馬上糾正他。花驢子咧嘴打著哈哈說:“對,對,為各位同學的健康干杯!”帶頭干下第一杯酒,并把空酒杯倒過來在空中抖了抖。
接著,坐在撒偉左邊的趙肉頭提議大伙給撒偉敬酒,并第一個端起酒杯。撒偉抱著雙臂沒理他,說:“肉頭,你小子就會瞎起哄。”趙肉頭尷尬地放下酒杯,有些不甘心地翻著白眼。
趙肉頭從小就是撒偉的影子,現(xiàn)在大家已不敢直呼他的綽號,都稱他“趙局”,只有撒偉還左一聲“肉頭”右一聲“肉頭”的叫。別人要叫他一聲“趙肉頭”,興許他早翻臉了。聽花向陽私下講,趙肉頭的所長就是撒偉從中斡旋,幫忙跑來的。在撒偉面前,趙肉頭那五官擠在一起的胖臉上永遠帶著一付受虐相,但這種面目一離開撒偉的視線,立馬換上一付狐假虎威仗虎欺生的嘴臉。
“你看人家小孩和老年人的同學會,人家玩得多隨意,不像我們。中年人的同學會帶有太多的功利和目的。放開耍,熱鬧起來,要不多沒意思。”撒偉說。
撒偉一席話出,大伙果然卸了負擔似地蜂來蝶往推杯送盞,生怕自己不夠隨意,不夠純粹。花向陽還帶頭打起通關(guān)。
這時,看完手機的趙肉頭講了一個剛收到的黃段子,同時還引入他在蘇州出差時遇到的一件事。接著,李林妙講了一個含蓄卻意味深長的“貓別”的段子。這個“貓別”段子,分明蓋過了趙肉頭的,惹得撒偉哈哈大笑,大伙兒也跟著哄笑起來。這樣一來,下面的時間就聽著酒桌上滿桌的段子亂飛,酒桌變成一個比賽無恥的飯局。
李會的老婆于蓮蓮坐在我旁邊,這時突然問我:“辛科怎么還沒來?”我這才想起今天的聚會還缺一位。
于蓮蓮低聲對我說:“這人太差勁了。過去他一進城就來找李會,打著談詩談文學的幌子,我好吃好喝招待他,找些不穿的衣服帶給他鄉(xiāng)下的老婆孩子,手頭緊的時候我老公還給過他錢。要知道當老師就那點死工資,李會他老爹還要我們養(yǎng),我們手頭也不寬裕。去年他來我家,說他媽高血壓住院沒錢交費,借五千塊錢,說兩個月還,可到現(xiàn)在人不見人錢不見錢,李會到他家找過幾次也沒見到人。后來我一打聽,他媽前幾年就死了。不信你問李會,”她碰了一下身邊的老公。
李會問:“咋?”
“說辛科呢。”
“說他干嘛。”李會曉得他老婆跟我講了辛科借錢的事,反感地皺著眉頭,又好像是轉(zhuǎn)移話題似地朝別處笑笑。可是還是有人聽到了。
“辛科哪?怎么還沒來?”撒偉問花向陽。
大家停住嬉笑。
花向陽說:“他說要來的,時間地點他也知道。這小子也沒個手機。”
趙肉頭啃著手里的雞大腿,嘴里吧唧吧唧地說:“愛來不來!這孫子,年前說要在街上開個茶樓,說他周圍的文化人多,交流起來方便又能掙錢,讓我?guī)兔k證,還說請我搓一頓呢。后來沒請我吃飯不說,你猜怎么著?那家茶樓根本和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人家老板是個外地人。說心里話,不看他是老同學我才沒心搭理他呢,一個農(nóng)民不好好種地,把自己搞得人五人六的,整天寫那些酸詩騷詞,能他媽當飯吃啊。想進城做買賣也行,干點人事咱哥們幫忙,可也不能打著旗號騙人呀。”
“同學騙同學,騙的最在行!”有人附和道。
撒偉正了正身體說:“這個辛科,我下鄉(xiāng)也聽底下人說過一些他的事,聽說他和老婆前年就離了,兩個孩子判給老婆。農(nóng)民寫詩沒啥不好,有理想有追求,我就很尊重文化人,尤其是詩人。”
場面一下凝重起來,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撒偉。
“聽花湖鄉(xiāng)文化站的老李說,他老婆人很賢惠,一個人操持家務照顧倆孩子,連地里的農(nóng)活都不讓他插手,對他寫作還很支持。后來沒見他寫出啥東西,三教九流的爛桿人到交了不少,經(jīng)常還帶到家里吃吃喝喝,喝醉了滿莊子耍酒瘋,亂喊亂唱,搞得村上人意見很大。他老婆跟他鬧過幾次,看他不改,只好散了。聽說他還把小姐帶到家里去過。農(nóng)村人對這些事很反感的。”
大家又開始議論起來,說辛科真不是東西,外面怎么整也不能把家給毀了。還有兩個孩子,攤上這樣的爹也算倒霉。
“再怎么說也是老同學,”撒偉又說:“有機會見面大家還是要說說他,治病救人嘛,該幫忙的時候還是要幫的。我經(jīng)常安頓鄉(xiāng)上的人,有什么抄抄寫寫的事關(guān)照一下辛科,別白使喚人。鄉(xiāng)上也照辦,讓他寫了不少帶薪的材料吶。縣文聯(lián)的劉主席我也打過招呼,辛科是人才,農(nóng)民寫作不容易,要他們多關(guān)注關(guān)注。聽說文聯(lián)到他家去過,還給他送了臺電腦,作協(xié)那邊也給他掛了個副主席。”
“你盡關(guān)心那家伙,怎么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兄弟我呢。”趙肉頭接過撒偉的話尾巴說。
“我關(guān)心你還關(guān)心得不夠嗎?你家里有事用車,我把秦市長的奔馳派給你,那可是市委大院最好的車呀。你媽過大壽,難道不是我跑前跑后地吆喝。還有,你小子每次晚上不回家,你老婆跟你淘氣,不都是我出面調(diào)停,化解矛盾的……”
“你聽聽。”趙肉頭臉上混雜著感激和被揭短的神情,肉腦袋直往桌子底下躲。
撒偉是獨子,老家就在花湖小學附近的村子,從小和寡婦媽相依為命。上小學時他就是同學的中心,有人緣,號召能力強,老師對他的評價也很高。有一次我找他玩。那是一個無所事事且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第一次去他家,目睹了他家四壁的破敗和寒酸,和平時看到的那個衣食無憂、無憂無慮的少年反差很大。土屋里光線昏暗,醋糟和腐殖土的氣味與煙熏火燎后黑乎乎的墻面混合起來。母子倆擠在一盤土炕,炕席上有一塊顯眼的被火烤焦的大窟窿,四周幾乎沒有一件稱得上家具的東西。撒偉遮遮掩掩,找個理由把我打發(fā)出門,在送我出門時,他用倉惶的眼神叮嚀著什么,大概意思是不讓我把看到的說出去。那年頭鄉(xiāng)下家家狀況大致如此,沒必要遮掩,更沒必要叮囑,就覺得這人藏得太深,屁大點人太愛面子了。從那以后他有意避著我,很少和我來往,關(guān)系越走越遠。撒偉剛才強調(diào)自己在玫瑰花園買了130平米的大房子,把他鄉(xiāng)下的寡母接來同住,想必是有意說給我聽的。
李林妙不知什么時候和花向陽換了座位,坐在撒偉旁邊,不時和撒偉撮一處耳語幾句。李林妙的眼神流露出藏匿不住的神秘的笑。
其他人打關(guān)的時候,我閑坐著不出聲,也接不上別人的話頭。換過座位的花向陽,在我耳邊嘀咕:“都是老同學,放開點。看不慣你這裝腔作勢的樣子。”沒辦法,為了掩飾窘態(tài),我開始自斟自飲,然后端上酒杯挨個和大伙兒碰了一圈。出乎意料,沒人覺得我哪里反常,只有禮節(jié)性地一碰。沒人在乎,我身上反倒輕松許多,膽子也大了起來,又接著碰了一圈。
和李林妙碰杯時,她抬起頭笑著說:“這樣喝會醉的。”趙肉頭揣著紅紅的大臉打趣:“這小子盤算啥呢,是不是在打林女士的主意呀?”撒偉警覺地盯了我一眼。我趕快坐回位子不再出聲了。
正在這時,大家的目光被門口發(fā)生的動靜吸引:一個胡子拉碴的黑臉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兩個服務員緊隨其后。那男人亮著牙齒,訕笑著沖酒桌上的人連連點頭,然后對跟進來的姑娘說:“我沒說錯吧,這都是我的老同學。那位是政府辦的領(lǐng)導,那位是工商局局長,”他指著正對門口的兩個人對姑娘們說。
花向陽走過去問:“你咋才來?”
撒偉沖門口招手:“辛科,快過來,就等你了。”
辛科走近桌前,把一個紅色的手提袋掛在臂彎處,拱著雙手給大伙賠不是:“對不起各位老同學,文聯(lián)的劉主席找我談點事,不好意思,來遲了。”
花向陽叫服務員在我和他之間給辛科加個座位。
辛科坐下后,又畏縮著站起身,尷尬地舉起面前的酒杯說:“我來遲了,自罰三杯,自罰三杯,”喝下三杯酒。
撒偉說:“來了就好,大家都等你吶。”
大伙附和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辛科變化太大,如果不是剛才撒偉叫他的名字,我根本沒認出他來,會把他當成一個突然闖進來向誰討要工錢的民工。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至少十歲,穿一件棕褐褂子,面色黑紅,身上有一股急匆匆的怪味,和當年那個少年才子完全判若兩人,就是擱現(xiàn)在,也無法想象他和詩歌那怕有一絲一毫的聯(lián)系。中學時的辛科可是個俊才,不僅詩歌隨手拈來,而且人長得高挑帥氣,是眾多女生的心儀之人。尤其站在學校文藝演出的臺子上,朗誦他寫得詩歌,抑揚頓挫,神采飛揚,引來無數(shù)嘆服和嫉妒。現(xiàn)在的辛科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要在老同學當中評變化最大獎,那肯定是他。
有人嚷嚷:“該誰了?繼續(xù),繼續(xù)。”又開始打關(guān)搖色子,嘩啦嘩啦的色子聲讓氣氛又熱烈起來,只是比辛科進來之前缺點什么。
“你是王波,哎呀這么多年都沒見了。”辛科一臉憨笑,拿起茶杯來跟他碰,發(fā)現(xiàn)拿錯了,又換上酒杯,憨笑換成訕笑。
“你現(xiàn)在在哪上班呢?”辛科問。
“隨便瞎混。”
看我不喜言語,辛科尷尬地坐正身體,亮著牙齒,看著搖色子的人。
辛科進來后,于蓮蓮像看見一個搗蛋的學生,一言不言,臉色始終嚴肅著。這時李會和于蓮蓮起身對撒偉說:“孩子一個人在家,我們先走了。”花向陽把他們送出包間。
李林妙出去接一個電話。趙肉頭叼著煙也出去了。打通關(guān)暫時停下來。花向陽坐過去,和撒偉低聲說著什么。場面一下冷了。我想去趟洗手間,站起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喝高了,頭暈目眩。辛科上前扶我,我擺了擺手。
走廊上,李林妙和趙肉頭站在一起,背對著我,沒看見我走過去。趙肉頭說,“換個地方,把老大叫上。和這些人喝酒沒勁。”我慌忙避開他們,進了洗手間。
撒完尿我沒急著出去,站在洗手間開著的窗戶前抽了根煙。
回來時,我沒在走廊里看見李林妙和趙肉頭,一個女服務員端著空盤子從我身邊走過。推開雅座間,不光沒有李林妙和趙肉頭的影子,連撒偉和花驢子也不見了,只有辛科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著桌上的剩菜,一副很久沒吃東西的樣子。人前謙恭斯文,人后狼吞虎咽,難怪大伙都不喜歡他,不待見他。看我進來,辛科急忙放下筷子過來扶我。從對方的表情看,我認定自己醉得快不行了。“那幾個人呢?”我問。辛科扶我坐好后說:“他們有要緊的事先走了,讓我給你說一聲。”
我表現(xiàn)的很氣憤,趁著酒勁胡亂罵了幾句,好像還砸了個杯子。我生氣的原因不是他們丟下我,而是他們把辛科這個包袱甩給我。半夜三更讓他住哪?畢竟是名義上的老同學,總不能撂下他不管吧?如果那樣,讓那幾個家伙知道,肯定得了便宜還會數(shù)落我呢。家里是不能帶他回去的。
我省了一會說:“不管他們,咱們喝!”
他疑惑地看看我,開始倒剩下的那半瓶酒。我們碰了兩杯,辛科便護著酒瓶不讓我喝,說我真多了,固執(zhí)的樣子讓人討厭。我罵罵咧咧讓他把瓶子拿來,感覺自己身上增添了許多豪氣,推拉中無意碰破了他的耳根,一個看不見的小傷口,抹一把,竟染紅半邊臉。我這才住手,搖晃著坐回座位。空氣中彌漫著酒菜的氣味,濃烈地飄蕩在屋里的每個角落。我恍惚看到:一群魚游進室內(nèi),在屋子的上空集結(jié)成群,然后,在我和辛科之間的空隙處迂回行進。我感到耳邊一會兒就有一股清新的氣流略過——那是魚尾擺動時旋起的。辛科說話的時候,魚們驚的紛紛游走。桌上那條花湖鯉被吃得已現(xiàn)出骨架,只剩下一顆碩大的魚頭,上面有流露出哀怨的眼珠。
半瓶酒被辛科借故自罰,一杯一杯在我面前喝個瓶底朝天,每喝一杯還發(fā)出一個干凈的響聲。酒很快把他那張黑臉染得愈加黑紅,耳根的傷口被一片小紙貼上,仿佛黑陶罐上倉促補了個巴子。他從手提袋里翻出幾本雜志,說上面有他發(fā)表的詩歌,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著啥,反正都是顯擺之詞。在我看來,也許走到哪兒,他都會帶著這包東西顯到哪兒,且完全不曉得別人的反感。我沒注意聽,也沒心聽。
走出“蜀南竹海”的時候,夜晚的街道燈火熏染人影零落,已是午夜光景。我和辛科沿朔方路搖搖晃晃地往西走,好一陣都不知要去哪里。看樣子他也沒想好去哪兒,只顧牽著我的胳膊,跟我滿大街搖搖晃晃地轉(zhuǎn)悠。前面不遠是潤城夜市的大門洞子。辛科跟我走了進去。
夜市四面環(huán)樓,此時燈明通亮,各種小吃攤擺滿院子,但吃客稀少,都像是喝了酒墊吧肚皮來的。我們在一個賣羊頭的攤子坐下后,我開始夸張著自己的醉態(tài),喊老板來個羊頭,再提一捆啤酒。辛科勸我別喝了,讓老板給我來碗酸湯面醒醒酒。我用命令的口氣讓老板把我要的東西拿來。我的大聲叫嚷惹得幾個吃客都往這兒看。好久沒用這種口氣跟人發(fā)號施令,感覺原來這么痛快。老板沒猶豫,很快端來一盤煮熟的羊頭,騰騰地冒著熱氣,十瓶啤酒也同時擺在桌上。
辛科讓我先吃點東西再喝酒,我照辦了,反正啤酒擺在桌子上又跑不掉。看我安靜下來啃著羊頭肉,辛科對我說,這次征集市歌他準備好好寫一寫,把潤城這幾年的重大變化都揉進歌詞里。他還準備把花湖一種快匿跡的鄉(xiāng)間木刻年畫,申報全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前些日子請省里的專家實地議了議,都說有搞頭,到時文字上的事還要請我把把關(guān)。我說你是作家還用我給你把關(guān)。他亮著白牙訕笑道,詩歌和材料的寫法不一樣。
吃了點東西,酒醒了許多,端起啤酒竟覺得無法下咽。我去找?guī)量埔S我去,我擺擺手說沒關(guān)系,好多了。
回來后,辛科不在攤子上,連影子都不見了。我問老板:“剛才坐在這兒的人呢?”
老板邊收拾桌子邊說:“走了。”
我氣憤地嘟噥:“啥,走了?”轉(zhuǎn)而又輕松地對老板說:“結(jié)賬!”
老板說帳讓剛才那個人結(jié)了,他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那人留給我的。我借著光線展開,紙條上用鉛筆寫了一行字:
“老同學多保重,我回家了,有時間來花湖玩。恭候。”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