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一棵挺拔的白楊

1

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初秋，時在農大上學的我和李雯等十多個大學生來到湄縣一個鄉實習，我被分配到一個叫南溝的村。鄉政府管農業的鄉長告訴我，南溝村接待我的是一個叫愛春的婦女隊長。

雖然已經進入了秋天，但空氣仍然沉悶得讓人窒息。躲在樹叢中的知了聲嘶力竭地鳴叫，讓本來心情沮喪的我煩躁異常。沿路問了好幾個人，繞了幾個彎，上了幾道坡，氣喘吁吁的我終于坐在了婦女隊長的家里。婦女隊長不在，只有一個姑娘和一個大約十歲的男孩在家。男孩很瘦，很機靈，我進門后他一直用好奇的目光盯著我，但只是躲在屋里看，不好意思出來。那個姑娘體態苗條，皮膚白皙，衣著打扮、行為舉止不同于一般農村姑娘，這從她那馬尾巴式的發型、微型喇叭褲、高跟涼拖鞋以及輕盈的步履就可以看出。自打我坐在院子后，她便有點不自在，一會兒呆在屋子里（不知干什么），一會兒又出來喂雞、看豬，偶兒偷偷地瞄我一眼，讓我很有點不自在，也使我想起了那雙不很漂亮但卻勾人的眼睛。

說來慚愧，自認為有點魅力的我竟然失戀了，而拒絕我的那一位卻不是我心中早已創造的偶像。我和她的戀愛頗有些羅曼蒂克的色彩。我不認識她，當然不知道她的芳名。一次我打飯時，忽然發現她用含情脈脈的目光望著我，我有點惶然，不過很快就忘記了。但以后，她又用那樣的眼神撩我。我確有點想入非非，不能自已，心中那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害得我上不好課，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后來，我千方百計打聽到她的名字，便絞盡腦汁寫了一封熱情中透出膽怯的“情書”，惴惴地投到郵箱，等待命運的宣判。幾天過去了，我終于收到了她的信，內容我不想說出來。總之，我失戀了。

婦女隊長回來了。她看起來有點潑辣，人也活道。她是聽了別人的口信從地里趕回來的。一進門，她就大聲喚那個姑娘給我倒茶。我想推辭，可姑娘已經端來了。我忙站起來，不想接茶時無意中觸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下意識地抖了一下，茶溢了出來，潑在我和她的手上。她的臉變紅了，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這一下，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面。她很美，單就是那雙眼睛的線條也夠使人心醉的。

她低著頭匆匆地回到了房間，我長出了一口氣，砰砰跳動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小男孩這時候已不再拘束了，他趴在婦女隊長的腿上，睜著好奇的眼睛聽他媽給我介紹村上的情況。婦女隊長介紹完情況，爽快地說下鄉時我的飯就包在她家。說到住宿，我忙解釋說我和其他同學住在鄉政府，她沒有勉強，便和那個姑娘做飯去了。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隱去了，天色慢慢陰沉起來。院子中吹起一縷縷涼爽的風，院子當中的樹葉颯颯地響。我趴在樹下的石桌上整理著資料，小男孩驚奇地盯著我的電子計算器，眼睛中射出貪婪又可愛的光。我把他叫到桌前，不厭其煩地教他怎樣使用計算器做數學題。不過五分鐘，他就和我混熟了。從他嘴里我知道了他叫小軍，小學二年級學生，他爸爸在縣城工作。那個姑娘是他姐姐，叫俊萍，初中三年級學生。

飯做好了，我和小軍圍在石桌旁吃。俊萍不到桌邊來，她在廚房門口吃，我叫了她幾次，她只是微笑地搖搖頭。婦女隊長勸我說：“你快吃吧，她是不會來的。”我有點尷尬，表面上卻滿不在乎。飯食很簡單，但這一家人吃得很香，我也極力裝出吃得很香的樣子。吃完一碗，俊萍過來接我的碗，我很不好意思，但還是把碗給了她。

剛吃完飯，天上嘩嘩啦啦下起了雨。我趕忙幫助俊萍收拾起碗筷，便急著要趕回鄉政府，被俊萍和她媽攔住了，勸我雨停了再走。看著俊萍欲言又止和乞求的眼神，說實話，我要走的神態是那樣的做作和別扭。于是，我便不尷不尬地坐在房子里和小軍玩。過了一會兒，洗完鍋的俊萍走進屋來，用那雙嫵媚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涌起一股溫馨的暖流。俊萍走進套房里，坐在桌子前看起了書。我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姑娘。是的，她長得并不好看，我卻迷上了她，不知為什么。我的愛是真摯的，她卻無情地拒絕了我，在我沒有嘗過愛的心臟上狠狠踹了一腳，人生真不可思議。

我斗膽走到俊萍的桌前，我能感覺到俊萍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顫動起來。我看見她正在默寫英語單詞，便問：“你喜歡學英語？”她轉過身子，低著頭說：“喜歡，我最愛學英語。”她的話讓我這個大學生足足臉紅了幾分鐘。

雨仍在稀里嘩啦地下著，沒有一絲要停的樣子，天也慢慢地陰暗下來。我似乎沒有再不走的理由和勇氣，便不顧阻擋要回鄉政府，俊萍媽只好交給我一頂草帽，送我到門外。我正納悶俊萍為什么沒出來，就見她拿著一把小花傘跑了出來，不容分辯塞到我手里。

對面的大山籠罩在雨霧中，迷蒙蒙一片，只能看見一個輪廓。我走了十幾步，不由地回過頭，見俊萍戴著那頂草帽仍然站在門前，我的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2

秋天的天氣真糟糕，一下雨就不想晴。我們十幾位男女大學生只能呆在鄉政府打發日子。他們幾位看來很高興，整日下棋、打牌、彈吉他，間或也看書。我呢，實習前心情就不好，加之秋雨連綿，更給憂郁的心情增添了無限的惆悵。我無心和他們玩，一個人躺在床上讀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我完全被作者真摯的感情和清新秀逸的文筆所融化，當讀到主人公撲簌簌地撒下一串沁人心脾的淚水時，我的鼻子也發酸了。我放下書，發現自己仍處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幾個仍“黑桃”、“大王”地大聲吆喝，雨仍淅淅瀝瀝地下著……

我不由自主又摸了下床頭的那把小花傘，立時梳著馬尾巴的俊萍便輕盈地在我眼前飄動起來，那雙線條優美的眼睛也撲閃撲閃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總會想到她，但一看見小花傘，便仿佛看見俊萍戴著那頂草帽正站在雨地里，那雙套在高跟涼拖鞋里的白嫩小腳被秋雨溫柔地洗刷著，一雙清澈無暇的眼睛正有意無意地瞭望著家門前那迷蒙的大山。

我的心中倏地升騰起一股沖動，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但很快，這股無名的沖動就被理智無情地壓抑住了，我在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屋子里悶極了，他們的吆喝聲、笑聲搞得我頭腦嗡嗡作響。我拿起那把小花傘，走出了鄉政府，心不在焉地在街上溜達著。這里雖然是山區，但附近有一個大工廠，所以街面上顯得還不那么冷清，天下著雨，仍有人做生意，電影院前仍有人買電影票。一個姑娘低著頭從我身旁匆匆而過，她沒有打傘，也沒有戴草帽，全身上下已淋得濕透。我又想到了俊萍。是啊！我拿走了她的傘，她出門就沒有東西遮雨，沒有東西遮雨就要被雨淋得濕透。一個姑娘被雨淋得亂七八糟那是很讓人過意不去的，何況她就要上學了，沒有傘怎么去上學？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直恨自己，仿佛自己就是讓俊萍淋雨的罪魁禍首。當然，我也想到了把傘給她送回去，但又想：天下著雨我一個生人到她家去，別人會怎么說呢？但我已顧不上這些了，沖動煎熬的我轉過頭急忙忙向俊萍家趕去。

路上，匆忙之中我吃了很多虧，上坡時竟然摔了一跤，把自己搞得很狼狽。盡管天氣涼颼颼的，但我身上卻出了汗。當我打著不斷淌水的小花傘走進俊萍家時，他們全家人都愣了，都用驚疑的眼光看著我，仿佛我是天外來客。最后還是俊萍走上來接過了我手中的雨傘，把我從尷尬中解脫了出來。

婦女隊長的眼光有點異樣，極不自然，“天下雨，你還下鄉？”她淡淡地問。

我有點心虛，連忙回答：“不是下鄉，我把俊萍的傘送回來。”

俊萍不知什么時候已給我端來了一杯熱茶，她仍坐在炕沿上，手托著下巴看我和她媽說話。

婦女隊長說：“送回來也好，俊萍明天就要走了。”

“媽，看你……”俊萍半嗔半怒地說。

俊萍明天就要上學去，我有點吃驚。要知道，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冒雨走幾里山路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看了她一眼，說：“等雨停了再走不行嗎？”她抬起頭用那雙線條優美的眼睛掃了我一眼說：“那怎么能行呢？”我被她的神態吸引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張了幾次口想說我明天去送她，卻終于沒有說出口。

坐了一會兒，我要走了，沒有人阻擋我，只是俊萍又要把小花傘給我，我執意不要，她只好拿了一頂草帽交給我。婦女隊長沒有下炕，俊萍把我送到門外，目送著我蹣跚而去。

3

雨停后，我們又分頭下鄉了。

俊萍走了，小軍也上學了，婦女隊長領著我走東家，串西家，忙得夠嗆。盡管如此，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仍時時爬上我的心頭。李雯他們曾經說我是一個林黛玉，喜歡多愁善感，我很是不屑。現在我真正感到自己是一個感情脆弱者，一個像樹葉一樣隨風飄零的孤獨者。多少次我都想把自己從所謂的失戀中解脫出來，可怎么也做不到。因為這一次她給我的打擊不僅僅是“失戀”，而是對我的自信心和人生態度的一次刻骨銘心地摧殘，讓我深深體會到生活的高深莫測和自己對生活的無奈，也深深體會到了一個失敗者的寂寞和自卑。俊萍闖進了我的生活，仿佛山川中的小溪給我帶來了清新、溫順和歡快。只知道失戀不知道什么是愛的我曾經問過自己：這是愛嗎？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是啊，也許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沖動，一種說不出滋味的追求。而俊萍呢？她的生活只有好奇、天真，抑或也有那么一絲朦朧，她無論如何不會也不應該讀懂我眼睛中隱藏的沖動和灼熱。我無情地壓抑著自己，但潛意識中想見到她的欲望總會占上風。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我懷著惴惴的心情趕到她家，可她沒有回來，我只好無奈地跟著婦女隊長又去下鄉。

今天是星期二，我實在沒有心思再去下鄉，便心不在焉地在街上轉悠。忽然，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她，是俊萍！我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似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我極力抑制著讓自己鎮靜下來，裝作沒有發現她，期望她能看見我。終于，那雙線條優美的眼睛發現了我。她顯得很高興，一見面就說：“我正要到鄉政府找你吶！”我有點不自在，用干巴巴的聲音問：“找我有事嗎？”“我想看電影，可我買不上票，想請你給我買票。”我特別爽快地答應了。

我和她來到電影院門口。電影院放映的是《大橋下面》，電影海報上龔雪扮演的秦楠正用憂郁的眼睛注視著電影院門前的人們。想看電影的人很多，售票窗前擠滿了人。我力氣不大，從來不愿和別人擠，但為了她，我準備拼著命擠一次。我剛要掏錢，不想她卻遞給我五毛錢，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然后簡直有點粗暴地把錢塞到她的手里。“擠”的滋味是不好受，我簡直被擠得喘不過氣來，但經過一番奮斗，我終于拿到了票。我實實在在感覺到自己像一個男子漢。

我興沖沖地跑到她面前，說：“我們進去吧！”

“你也看電影？”她不知是驚奇還是高興。

我這才發現自己買了兩張票。我的臉變紅了，我解釋說我也沒有看過這部電影。其實我早已看過了。

電影開演了，她看得挺認真，我卻無心觀看，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但我坐得很端正，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銀幕，以證明自己在認真看電影。電影演了一半，她把手搭在了椅幫上，我從眼睛的余光看見了這個優美的姿勢。這時候，我突然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摸一下她那白嫩柔軟的小手。我的心嗵嗵地跳，臉憋得烏紅，似乎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氣聲。正當我不知道怎么做的時候，那雙潔白無暇而又充滿誘惑的小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收了回去。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走出電影院，我邀請她去鄉政府，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很猶豫，我沒有再勉強。告別時，我問她為什么星期二沒到學校去，她說他們學校星期日不休息，星期三休息。

我看著她的背影在我的視線中消失，空蕩蕩的心一片迷茫。

4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背著人精心地把自己收拾了一遍，耐著性子等到九點多鐘，便背著書包準備下鄉，不想李雯很熱情地要和我一同去。我很難為情，要知道，那個時候在鄉下和一個愛說愛笑的大姑娘在一起，不知要招惹多少雙眼睛呢，何況我的內心還有那么一個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呢！但又不好推辭，只好一同去。

終于走進了俊萍家，俊萍似乎吃了一驚，倒茶時也有點心不在焉。我也有點不自在，不知道該干點什么，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李雯一進門便上上下下把俊萍掃視了幾遍，又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一付詭秘的神態。婦女隊長回來了——她總是很忙，她解釋說要到鄉政府開會，不能陪我們下鄉。我極力裝出很失望的樣子，李雯似乎也很失望。這時候，俊萍絞著手走過來，低著頭說：“我陪你們去好不好？”我驚疑地看了她一眼，李雯更是高興壞了，她一屁股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俊萍的手說：“好啊！我最喜歡和鄉下姑娘在一起呢！”婦女隊長不滿地看了李雯一眼，冷冷地對俊萍說：“你不做作業了？”俊萍看了她媽一眼，嬌嗔地說：“昨晚都做完了。”

繞了幾個彎，下了幾個坡，我們在俊萍的帶領下一前一后走到了大路上。大路的左邊是一條溝，溝下面有一條寬不足一丈的小河，河岸上婀娜多姿的柳樹枝條在靜靜流淌的河水上微微顫抖，倒影美極了。河的兩邊被勤勞的農民雕刻成一綹一綹整齊的菜畦，菜畦中頂著草帽的菜農在緊張地勞作。躲在柳樹上、菜地和野草中各種不知名的小生靈，仿佛歡迎我們似的，盡情地歌唱著。

李雯對一切都感興趣，一會兒問這，一會兒問那，咋咋呼呼地讓人心煩。俊萍對李雯充滿了好奇，看著李雯抿著嘴笑。溝那邊拂來一陣涼風，吹亂了俊萍長長的流海，她用手整了整頭發， 睒了睒眼，挺認真地問：“雯姐，我們鄉下好嗎？”

“美極了，簡直像一首詩！”李雯神采飛揚地說。

俊萍低下頭，微微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在城里呆久了，才覺得鄉下好。其實我們鄉下很落后，整日見到的只是大山、農田、小河和莊稼人，沒有圖書館，沒有電車，沒有彩電，連外國電影都看不上。說出來你們不信，好幾次我都夢見我住在城里呢！可至今我還沒到城里去過一次。”

李雯看了一眼憂郁中露出可愛的俊萍，不經意地說：“你別難過，返校時我帶你到城里去。”

“是嗎？”俊萍那雙線條優美的眼睛里迸出一絲亮光，但很快便消失了。她低下頭小聲說，“可我要上課呢！”

我不知說什么好，但心里卻總想說點什么，于是我用干巴巴的聲音說：“會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找到了下溝的路。路較寬，不陡，兩旁長滿了荊棘和不知名的草，其間點綴著各種顏色的野花，一幅生意盎然的景象。我在前邊走，她倆跟在后面仍然談論著。

“雯姐，你們學校的圖書館大嗎？”

“很大。”

“有雜志嗎？”

“全國的各種雜志都有。”

“是嗎？”

河里有幾個鄉下孩子用腳撲打著水面游來游去，河岸的柳蔭下還赤條條地躺著幾個。看見我們走來，他們慌地爬起來，用手捂著下身，哈哈笑著跳進了水里。李雯開心地放聲大笑，及至被小家伙們罵了一聲流氓還不愿移開目光。俊萍有點害羞，低下頭，急忙用話題遮掩眼睛中的驚疑和慌亂。

“雯姐，你說我能考上大學嗎？”

“能吧。”李雯心不在焉地回答。

俊萍有點失望。我趕忙接上話茬，說：“只要你努力，肯定能考上。”她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我理解她的心情，因為我也是一個鄉下孩子，我深深懂得考上大學對一個鄉下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而從城里來的李雯是永遠不會理解這種心情的。

終于下到了溝底，我們在田間小路上艱難地行走著。

“哇！這是怎么搞的？”走在前邊的李雯又驚呼了一聲，嚇了我一跳。我和俊萍急忙趕上前一看，原來有一條水渠從小路中間穿過，水渠中的水似山中小溪靜靜地流淌，渠邊不知什么原因躺著幾條小魚。李雯撿起一條小魚放在水里，俊萍也彎下腰幫她。很快幾條小魚都被放進了水里，有的小魚一放進水里，便清醒過來，慢慢地在水里游動起來，但有的小魚卻永遠無法自由自在地游動了。

俊萍從水渠邊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靈又微微顫抖了一下。我看著眼前的一切——水渠、小魚、莊稼，特別是亭亭玉立的俊萍，仿佛置身在山中的小溪中，心中突然萌發了一種沖動，我極力想用語言表達出來，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李雯仍很做作地蹲在水渠邊。

5

我們要離開這里了，李雯他們都很高興，可我卻對這兒的山山水水產生了依依不舍之情。是啊，短短一個月時間，這里的清新，這里的憂郁，沖淡了我心頭的陰霾，凈化了我心靈的欲念，我不知道用什么語言表達自己的心情，但我能感覺到那雙線條優美的眼睛時時在我眼前飄動，飄動。

明天我準備到婦女隊長家去告辭，特意給婦女隊長買了一包點心，給小軍買了一支圓珠筆。當然，我肯定想到了俊萍，也想到一定要給她留下點有紀念意義的禮物。可我苦思冥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給她留下點什么，最后我還是決定送她一件最普通的紀念品——筆記本。因為筆記本雖然普通，但它的扉頁卻能留下我的贈言和姓名。

當然，在寫贈言時我自然想到了詩。說實話，平時我讀的詩雖然不少，可真要讓我拿起筆作詩時，我的頭腦卻是一片空白。我鋪開紙，拿起筆，胡亂地涂抹著，一會兒寫“你是美麗的白楊”，一會兒寫“你是報春的燕子”，一會兒又寫“你是迷人的春姑娘”……一點兒詩情畫意都沒有。我煩躁異常，站到了窗子前，眼望著窗外被秋色染淡了的大山，耳聽著鄉政府門前河水的淙淙聲，忽然那一天在溝底的情景又浮現在面前，白云，大山，河流，小魚，亭亭玉立的姑娘……我的心扉仿佛被撞開了。我急忙坐到了桌前，揮筆寫下了一首小詩。

小溪

你用溫柔的纖手

輕輕撫摸山澗的碎石

你那透明的心

隱藏著迷人的秘密

你歡快的流淌，流淌

但你的眼睛在尋找著歸途

秋天的太陽已經失去了灼熱的光芒。潔凈、寥廓的天空上，幾朵淡淡的白云隨意漂浮著，不斷幻化成各種圖像。秋風習習，樹葉飄零，秋蟲唧唧，說不清，道不明纏綿悱惻的秋意啊！

我又一次來到婦女隊長家，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當我告訴婦女隊長我們的實習就要結束時，她淡淡地說了一聲“這么快”。但我分明能讀懂她旁邊俊萍那雙線條優美的眼睛中閃現出的驚訝和失望，但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用手托著臉，不時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瞄我一眼，一副憂郁的神態。當我把寫著那首詩的筆記本送給她時，我似乎能感覺到她砰砰跳動的心。氣氛凝重極了，我不知該說點什么，也不知該干點什么，于是便不顧婦女隊長的勸阻走了。

出了門，我不經意地掃視了一眼面前的大山，只見山頂上站著一片沒有修剪的槐樹，樹頂上是一圈一圈炫目的光環。再定睛看，我吃了一驚，原來山頂的中央還有一棵挺拔的白楊。我回過頭，只見俊萍站在門前正看著我。我心中一陣慌亂，一種朦朧的感情從心靈的深處又飄了上來，但很快又被我壓下去。我的眼睛模糊了，但沒有再回頭，走了。

責任編輯：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