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如果還活著,現在該是88虛歲。但他已于1975年78歲時離開了人世。
父親曾說過這樣的話:“一支蠟燭將于何時點完,可以預測。生命之燭卻無法預知其結尾到何處為止。幸虧是這樣,所以人們即使在死到臨頭的前夕,也還能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1966年3月,父親還和母親帶著孫女出門旅游。誰曾料到,再過三個月,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就要席卷全國,而父親就在這場浩劫行將結束的時候,燃盡了自己的生命之燭!
風波驟起
1966年6月6日,父親任院長的上海中國畫院來了兩位同志,說畫院里貼有許多大字報,也有針對父親的,希望他去看一下。又說如果他自己不去,讓親屬去代看一下也可以。
父親生性不喜歡過問政治。解放后,由于衷心擁護人民政府,一變以往的性格,愿意擔任一些公職、參與一些社會活動了,然而他的政治嗅覺畢竟是不很靈敏的。1962年以后,他只是感到報刊不再那么歡迎他的隨筆和漫畫了。1962年5月底,我和母親陪他去金華旅游之后,他寫下了一篇《花不知名分外嬌——金華游草》寄給《人民文學》雜志社,卻未見發表。(后來筆者向該雜志社要此文,他們回答說找不到了。)又聽說他于1962年7月寫給《上海文學》的隨筆《阿咪》(登載于8月號上)曾引起官方的一些議論。但父親對于這些并不在乎。我想起了他曾教我讀過的王介甫《芝閣記》,這篇古文的中心思想是說:靈芝草本身始終是靈芝草,沒有變,但因兩朝不同的天子對它的好惡,便使它的價值時好時貶。父親特別喜歡該文最后的一段:“噫!芝,一也,或貴于天子,或貴于士,或辱于凡民,夫豈不以時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貴賤,而卒所以貴賤者,何以異哉?!此予之所以嘆也。”父親從不役志于貴賤,他的作品時而受到歡迎,時而受到非議,他只是覺得可笑可嘆而已。他何曾料到,這一回豈止是非議,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已在醞釀。父親也在劫難逃!
父親要我代他去畫院看大字報,我就奉命,次日便抱了一歲多的孩子去畫院。那里的政治氣氛使人感到特別窒息。寫父親的大字報不止一張,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關于《阿咪》的大字報,署名的是外單位的“一群工人”。說父親在《阿咪》一文中稱貓為“貓伯伯”,是影射毛主席。我看了哭笑不得。我驚訝于怎么會有人寫下如此幼稚的大字報,而且居然會有人信以為真,把它掛起來。我又慨嘆父親受了委屈,遭到了“莫須有”的非議。我哪里知道這僅僅是“小意思”,“好戲”還在后頭呢!
“爸爸,你可無論如何不能承認。一承認就完了,他們會定你一個反對毛主席的罪名,反對毛主席便是反革命。你千萬不能承認!”我反復叮嚀后,便把這情況告知在滬的兄弟姐妹,大家都關心父親的政治生命,異口同聲地勸他不可糊里糊涂地認賬。
失去自由
日子一天天過去,形勢非但不見好轉,反而變本加厲。原來因擔任專業翻譯而不去上班的我,這時也必須去上班,參加“運動”。
有一次領導找我談話,要我就父親的大字報表態。我堅決地說:“爸爸的作品可能有談風花雪月、身邊瑣事的內容,但他決不可能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毛主席!”那位領導說:“要相信群眾相信黨,不要過早地下結論。”我氣得哭了。心里想:“怎么世道變了,他們居然會相信所謂‘影射’的一套。”
父親當畫院院長,原來是經文化局“三顧茅廬”,被迫上任的。事先講好不坐班,有重要會議才告知他參加,月薪220元。父親怕拿了工資不好說話,所以起初連工資也不接受。后來經不起畫院再三說明:決不會要他坐班,他才勉強接受了送來的工資。想不到現在畫院和別的單位一樣,要求所有的畫師、院長,不論老少,都來坐班搞“運動”。幸而畫院離家還算近,起初父親還能在中午坐三輪車回家吃飯,后來“造反派”不讓他坐三輪車了。再以后,文藝單位集中到博物館去搞“斗批改”。父親早出晚歸,有時夜里還要加班受批斗,不得在家中安逸片刻。這對于平生幾乎從未坐班(有時執教,有時賦閑)的父親來說,是件最苦惱的事。
父親愛的是自由。他坐在家里一杯酒,一支煙,詩興畫意就來了;出門參觀、旅游,寫隨筆的靈感就來了。可是現在這一切自由完全喪失了。
“等運動完了,我要退休,再也不任公職了!”父親幾次懊喪地說這話。“那當然,我們子女這么多,哪怕您一點收入也沒有,我們也能供養您!再也不要去拿國家的薪水了!”我安慰他,并和他一起盼望著有那么一天“運動”結束,能如愿以償。誰知這次“運動”與以往“運動”不一樣,高潮沒完沒了,而且越來越不像話!街上的霓虹燈全被打掉,說這是資本主義的東西;公用電話的招牌被涂掉,說是設計的圖樣洋化。甚至門牌也被涂改,只因為藍色的底子與國民黨的黨旗同色。青年男女的皮鞋和西褲褲腿遭了殃,脫的脫,剪的剪——據說這便是“革命到底”,“造反有理”。
6月22日,“工作組”進駐上海畫院,按上面的調子,把父親作為“反動學術權威”來“揭批”。
1966年8月的某一天,就在所謂“十六條”下達之前,父親備受精神折磨,終于不堪支持,病倒了。那時他去華東醫院治療的特權總算尚未被剝奪掉(后來則改為在大華醫院治病了)。經住院診斷,確定為中暑。子女們前往探望。記得有一次,我正在醫院里服侍父親,大姐夫來了。為避開病房里的護士,他走時我特地送他下樓,在樓梯轉彎處停了步,向他打聽一些“運動”的規律。大姐夫是下農村去搞過“四清”的。我問他:按“四清”的規律,現在算不算頂峰,“運動”還要搞多少時間?如果現在父親吃不消“逼供信”,被迫承認了反黨反社會主義,以后正式作結論時是否會真的定他一個反革命的罪名?……我向他提出一連串關于這次運動的問題,希望從他那里得到一些慰人的答案。大姐夫給我談了“四清”的情況后說:“四清”有點不一樣,定案時有材料可核實;作畫寫文的事,則可能就憑本人是否承認有影射。所以還是不要承認的好……
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使我們意識到這樓梯轉角不是談話的安全地帶。正當姐夫起步下樓時,從上面的扶梯上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個護士的身影一閃而過。這腳步聲不像是經過,而像是曾經在這里偷聽我們的談話,現在忽然離去。
“不至于如此卑鄙吧?”我心中掠過一個念頭,但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
樓下慶祝“十六條”公布的鑼鼓、口號聲震耳欲聾。我心中恨極了:“又公布了什么玩意兒,肯定對爸爸是不利的!把人逼病了還不罷休!”
父親病愈后出院,畫院的工作組自然沒有放過他,“逼供信”更加劇烈了。
記得那時候,我有一位表弟從杭州來到上海,到我家訪問并吃便飯。“文革”期間,尤其是在這樣風聲鶴唳的時候,我家來客是很少的。這位表弟搞過“四清”,對“運動”頗有經驗。我們便悄悄地同他商量,希望他給出些主意。他對我父親說:“他們對您這樣兇,采用威逼的手段,這本身就說明:上頭雖點名要‘揪’您,他們下邊掌握的材料卻不夠,如果材料已充分,定案就是,何必采用威逼的手段。按‘運動’規律看來,這正說明高潮即將過去,伯伯,您就再堅持一下,再忍耐一下吧!”表弟一番話略微給我們帶來安慰。可是父親一把年紀,每天上下午都要遭到逼供,這種日子可怎么熬啊!
風聲越來越緊張。傳來消息,說某某中學如何折磨老師,某某中學如何到處上門揪斗“牛鬼蛇神”。
那一天,好容易盼得父親回家,他說白天的逼供更厲害了。我們關起門來正想為他分憂解愁,可是,街上此起彼伏地到處傳來可惡的鑼鼓聲、口號聲。這天的情況不一樣,游行隊伍似乎匯成了一條長龍,從我家門口的馬路上走過,怎么也走不完。這氣氛已經夠緊張的,令人坐立不安,偏偏電話鈴又響起來了。有誰敢在這種草木皆兵的時候打電話來,不怕被指責為“串連”嗎?我拿起話筒,只聽見里面一片嘈雜聲,電話顯然是從教室、禮堂之類的公共場所打來的。有許多年輕人在爭論,其中一人惡狠狠地責問:“豐子愷在家嗎?我們是××中學,要問問他《阿咪》這篇文章……”我連忙聲稱不在家,擱下了話筒。家里慌作一團。我和母、親生怕中學生“殺”上門來,坐立不安。父親心情不佳,很早就上了床。忽然,一支游行隊伍轉入弄堂內,我家大門就“砰砰砰……”地被敲響了,同時夾雜著幾個粗嗓子在喊:“豐子愷開門!豐子愷開門!”
我奔到父親床邊,見父親還沒有睡著,我抱住了他哭起來:“爸爸,怎么辦?他們來了。很可能就是剛才打電話的那批中學生。那可是些蠻不講理的家伙啊!爸爸,你不要吃眼前虧,快躲一躲吧!”“快躲到三層樓去!”母親一雙小腳急匆匆地趕到父親床邊來出主意。父親聽了我們的,便起身直奔三樓小房間,把門反鎖了。我急忙下樓去應付,睡在亭子間的阿姨正在進退兩難,不知該怎么辦。
“開吧,只得開門了……”我說。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從門中進入,還是窗中爬入。他們一進來就登樓,我跟在后面問:“你們要做什么?”
“找豐子愷!找豐子愷!”
“他不在家。”我說了一句謊。
“到哪里去了?”
“到畫院去了。”我似乎斷定來的是中學生,卻沒有注意到他們比中學生年紀大得多。我想權作緩兵之計,調虎離山,把他們哄騙到畫院去再說。
“我們就是畫院來的人!豐子愷今天白天交代得不老實,我們來教育教育他!他在哪里,快說!”
天哪,我的謊言這么快就被戳穿了。原來他們是畫院的人。這一來,我倒又稍稍放心了。因為到那時為止,還沒聽說畫院有人動手打過父親。如果是中學生,可不是鬧著玩的。畫院的人,總好說話些。
正當我這樣想時,他們已經找遍二樓,沒發現父親,卻發現父親的被窩還是熱的,便都直奔三樓去了。他們發現小房間反鎖著門,就得意地大聲說:“豐子愷找到了,鎖在里面呢!快開門,快開門!”父親不予理睬。他們便從隔壁房間的窗子爬出去,要翻屋面到小房間窗口去。這三層樓原是閣樓,兩間房的老虎窗之間的屋頂上相通。但晚上摸黑走在屋頂上,畢竟是件危險的事。如果摔下來,出了人命,恐怕他們對父親就更不能饒恕了。我趕快喊他們下來,答應替他們叫開門,但提出一個條件:“不許傷害爸爸!”畫院的人同意,說只是想教育教育他,不會打他的,叫我放心叫門。于是我心中放下了一塊石頭,便敲門說:“爸爸,是畫院來的人,您快開門吧!”父親也知道畫院的人是躲不過的,便開了門。一群人一擁而入。我聽見他們在“教訓”父親,說他白天交代得如何不老實,明天再去開會時,一定要老實認罪,否則,真的要開群眾大會來批斗他了。
話一說完,他們便把目標轉向我:“豐一吟,你跟我們下樓去,你剛才說謊,欺騙了我們,你不相信群眾!”我看見他們已撇開了父親,果然沒有碰他一根毫毛,于是立刻跟著他們下樓去,甚至有木蘭替父從軍的感覺。他們叫我站在大門口,滿院子的人向我高呼口號:“豐一吟不相信群眾!豐一吟必須低頭認罪!不許豐一吟包庇豐子愷!打倒豐子愷!打倒豐一吟!……”弄堂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我雖然挨了批斗,心里卻是輕松的。但等到他們一群人走了之后,我想起明天父親又不知該如何去對付這逼供的局面,不禁心頭焦急。
“造反派”們離去前,在我家門前的東墻上貼了一張大字報。我看了一下,其中有“不許你的女婿在幕后策劃”之句。果然,白天那護士是受畫院委托到樓梯上來偷聽的。
這天晚上,我、母親、老保姆(除了我那還只會牙牙學語的女兒以外),全家都聚在父親房中發愁。“沒關系!”最后還是父親反過來安慰我們。“這次受打擊的不止我一人。老一輩的知識分子幾乎都被打倒了。人家能過得去,我也能過得去。船到橋頭自會直。我會對付過去的。你們放心好了。趕快都去睡吧!”
從這以后,父親干脆什么都承認了。他把畫院當作戲臺。有時早晨出門,就說:“一吟,我去演戲了。”晚上“卸了裝”回來,就把劇中的驚恐、煩惱、委屈,全部丟在腦后,一杯黃酒下肚,忘乎一切,閉口不談白天的事。
這篇文章我沒有繼續寫下去,一擱就是27年。如今,2009年2月,我補寫了以下的結尾。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下去,“好戲”還在后頭呢!我不忍心再寫父親以后的遭遇。這場“戲”唱了整整十年!比八年抗戰還要長兩年。父親從抗戰中熬過來了,卻躲不過這十年浩劫,終于在云開日出的前一年(1975年)含冤離開了人世!
如今我家生活如此豐足,從前認為“住洋房”是了不起的事,現在已有這么多人家住了“洋房”;從前有私家車的人家寥寥可數,如今私家車滿街都是。我們享受著這樣豐足的生活,回想起父親以前的艱苦,尤其是想到他晚年在浩劫中受到的苦難,覺得造物主對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太不公平了!
唯有努力研究父親的生平和創作,盡自己的力量弘揚他的藝術成果和優秀品德,才能使自己心中略感一點補償和安慰。
(選自《夢回緣緣堂#8226;豐子愷》/豐一吟 著/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