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科學和“大躍進”,原本是兩個相互沖突的詞匯。科學講究懷疑、實證,與迷信、盲從格格不入。但以高速度為特征的“大躍進”,在憧憬美好未來的面紗之下,覆蓋的卻是狂熱和盲從。然而,在1958年的中國,這兩個詞匯,卻在科學家那里離奇地交匯了。在那個頭腦發熱至癲狂的年代,面對漫天飛舞的各式“衛星”和強大的政治壓力,科學家還能堅守良知,冷靜地保持自己的職業操守嗎?]
“1958年無非三種人,第一種是官僚主義,不了解下情,老老實實講了假話;第二種是滑頭,看風使舵講了假話;第三種最壞,明知道是假的還成心說謊。”在1959年夏天以糾“左”為最初目標的廬山會議期間,時任湖南省委書記的周惠曾用這句話來批評一地方的高級領導。
而1958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這年元旦剛過,毛澤東便在南寧會議上大發雷霆。他說:“不要提反冒進這個名詞,這是政治問題。一反就泄了氣,六億人一泄氣不得了。”兩個月后的成都會議上,毛澤東又用古詩詞來解釋和強調自己先前的意思——稱“反冒進”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冒進”則是“轟轟烈烈、高高興興”,“不盡長江滾滾來”。
所謂“冒進”,指的是1955年以來,經濟建設中的急躁傾向,其最突出的表現是,在農業和工業的生產建設中,“有些事情做得太急了,有些計劃定得太高了”。這使得包括劉少奇、周恩來、陳云、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等在內的眾多主管“實業”的黨政干部深感憂慮。1956年6月20日,在上述高層領導的集體運作下,《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要反對保守主義,也要反對急躁情緒》,對高指標提出了批評。毛澤東對此非常不滿,但在中共“八大”剛剛開過,強調集體領導、反對個人崇拜的背景下,他也不方便反對整個中央政治局,只是在社論清樣上批示“不看了”。1957年,他發動整風運動,號召知識分子批評黨政領導,然后又把響應號召的知識分子打成右派。1958年初,“反右派”運動暫時告一段落,毛澤東開始敲打離右派只有“大概50米遠”的周恩來、陳云等人,提出要“反‘反冒進’”。
奧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8226;茨威格在《異端的權力》中寫道:“當一個人老是存在某種念頭時,他就像發高熱一樣。他的思想充滿了無限的活力,它尋求著發展和自由。”1958年,常常在毛澤東頭腦中縈繞的,或許便是快速和趕超。
5月26日,毛澤東在翻看舊報紙時,前一年11月13日的《人民日報》社論里的幾句話讓他興奮起來,社論中說:“有些人害了右傾保守的毛病,像蝸牛一樣爬行得很慢,他們不了解在農業合作化以后,我們就有條件也有必要在生產戰線上來一個大的躍進。”躍進,正是這個詞觸動了毛澤東一直耿耿于懷的“冒進”神經,他當即給正參加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與會人員寫了一封信:
重看1957年11月13日《人民日報》社論,覺得有味,主題明確,氣度從容,分析正確,任務清楚。以“躍進”一詞代替“冒進”一詞從此篇起。兩詞是對立的,自從“躍進”這個口號提出以后,反冒進論者閉口無言了,“冒進”可反(冒進即左傾機會主義的代名詞),當然可以振振有詞。躍進呢?那就不同,不好反了。要反那就立刻把自己拋到一個很不光彩的地位上去了。
毛澤東堅定的表態,讓1958年的空氣中,充斥著“大躍進”的激情。在周恩來被迫做檢討、陳云“靠邊站”的同時,黨內急于求成的“左”傾思想迅速發展起來。一些地區、部門及個人開始提出宏大的“大躍進”計劃。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會議正式通過“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大躍進”運動從此在全國范圍內急速推行開來。
不久即到夏糧收割季節,全國各地報出的農作物畝產節節攀升,時稱“放衛星”。其中小麥或水稻的畝產從2000多斤、3000多斤,一直攀升到10多萬斤。面對如此浮夸的糧食“衛星”,中國的科學家們難道都相信嗎?在1958年這個特殊的年份,他們做出了何種選擇和姿態呢?
力學家的農業論證題
對政治異常敏感的郭沫若,首先嗅到了南寧會議上不同以往的氣息。1958年2月15日,正值農歷臘月二十七,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他,顧不得新春在即,主持召開中國科學院研究所所長會議。會上,他號召大家“打破常規”,“拿出吃奶的氣力來”“促使科學大躍進”,提出“現在不愁英雄無用武之地,只愁地無用武之英雄。”
在郭沫若的感染下,時任中科院力學所所長的錢學森也在大會上作了熱情洋溢的發言。不過,他的發言,與力學無關,而是大談“熱門”的農業。他談到,在我國實現呼風喚雨、普遍運用電能等遠大理想,現在就要考慮進行準備工作,比如:水利方面實現了農業綱要后,就可以基本上免除不太大的自然災害。比較大的自然災害如臺風,也可以應用人工氣象控制的科學方法來控制;水、雨量的多少同樣可用人工控制。最后,他滿懷激情地說:“我相信理想的、極樂的世界不久的將來就會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建立起來。”
這僅僅是一個序幕。1958年4月29日,《人民日報》第七版頭條以“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以下簡稱力學所)所長錢學森”的名義發表了題為《發揮集體智慧是唯一好辦法》的文章,再次談到農業:
最近我算過這么一個粗淺的賬,就是地球上一個單位面積上,受太陽的能有多少。假設我們說,一天太陽光照在地面上,只照八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小時太陽光照上去,如果我們只計算1%的能用來轉變為植物有效利用的能,這個能把水和二氧化碳轉變為淀粉,那么就可以在一畝面積上年產約八千市斤的淀粉……”
6月12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個消息:河南省遂平縣衛星農業社繼小麥畝產2105斤以后,又有2.9畝小麥平均每畝打下了3530斤。這個消息令錢學森激動起來。4天后,他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糧食畝產量會有多少?》的文章,繼續對這個農業課題進行論證:
土地所能給人們的糧食碰頂了嗎?科學的計算告訴人們,還遠得很!……因為,農業生產的最終極限決定于每年單位面積上的太陽光能,如果把這個光能換算農產品,要比現在的豐產量高出很多。現在我們來算一算:把每年射到一畝地上的太陽光能的30%作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這些太陽光能把空氣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養料,供給自己發育、生長結實,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糧食,那么稻麥每年的畝產量就不僅僅是現在的兩千多斤或三千多斤,而是兩千多斤的20多倍!
比較前后兩篇文章會發現,錢學森原來所提的畝產八千斤淀粉,包含了大約4/5的人類不能直接使用的秸稈等;而后來他對植物的光能利用效率的推算,盡管沒有革命性的技術作為支撐,卻一下子提升了30倍,從1%增至30%!甚至,大科學家還犯了一個非常初級的錯誤:每畝兩三千斤一般指單季的產量,而他卻將其理解成了全年的畝產。
盡管毛病很多,這篇短文仍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他變得似乎真的認為稻麥能夠畝產萬斤。時任毛澤東秘書的李銳曾在1989年之后出版的《廬山會議實錄》、《直言——李銳六十年的憂與思》等書中記載過此事。李銳回憶,在1958年11月武昌會議期間,他曾特意問毛澤東:“你是農村長大的,長期在農村生活過,怎么能相信一畝地能打上萬斤、幾萬斤糧?”毛澤東說,看了錢學森寫的文章,相信科學家的話。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毛澤東與周小舟、李銳等人夜談時說的話,再一次印證了科學家的話的重要性——“敢想敢干,八大二次會議是高峰,還有錢學森的文章,捷報不斷傳來,當然亂想起來。”
中國科學院主辦的《風訊臺》在1958年11月15日也曾對此作過報道。據那篇由該報記者集體采寫、題為《最大的鼓舞——記毛主席參觀我們的展覽會》的文章介紹,1958年10月27日,在參觀“中國科學院躍進成就展覽會”時,毛澤東對同來參會的錢學森贊賞有加。他說:“你在青年報上寫的那篇文章我看了,陸定一同志很熱心,到處幫你介紹。你在那個時候敢于說四萬斤的數字,不錯啊。你是學力學的,學力學而談農業,你又是個農學家。”錢學森笑了笑,回答道:“我不懂農業,只是按照太陽能把它折中地計算了一下。至于如何達到這個數字,我也不知道。而且,現在發現那個計算方法也有錯誤。”毛澤東笑道:“原來你也是冒叫一聲。”
大科學家的影響力,當然非同一般。多年后,北大教授季羨林,回憶起當時自己對錢學森言論的態度時,也說:“我是堅信的。我在心中還暗暗地嘲笑那一些‘思想沒有解放’的‘膽小鬼’。覺得唯我獨馬,唯我獨革。”
讓我們來看這樣一組數據吧,看看在錢學森的文章發表之后,“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1958年7月,水稻開始收割,《人民日報》先后報道了畝產5000多斤、9000多斤、10597斤的“衛星”。8月13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以套紅標題報道,湖北“麻城建國一社出現天下第一田 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并配發了照片——四個兒童在田中生長得密密麻麻的稻穗上歡呼雀躍。8月31日,畝產突破了錢學森推算出的4萬多斤,開始“躍過五萬大關”。9月5日,又有報道稱“一畝中稻6萬斤”。9月18日,《人民日報》報道廣西環江縣一試驗田水稻畝產130434斤。10月26日,江西超美人民公社太安大隊甚至放出了畝產161853斤晚稻的“衛星”。
在今天看來,這些數據無疑是可笑的。在那時也未必能得到絕對信服吧?
于是,為了讓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更讓人信服,地方領導特意邀請科學家去參加“衛星田”的驗收工作。植物生理學家殷宏章便是受邀科學家之一。在驗收完安徽樅陽縣的高產衛星之后,殷宏章以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委員、植物生理研究所副所長的身份,在1958年8月14日《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科學研究工作要奮起直追》的文章。文中這樣描繪了他的所見所聞:
在一個星期里,我們在安徽樅陽縣連著參加了兩塊高產早稻的丈量和收割,親自看見畝產萬斤以上的水稻“衛星”上天,感到無比的興奮和鼓舞。萬斤以上的稻田一看就與一般的不同,真是“遠看像城墻,近看像稻場”,一片密密麻麻的,金色穗子堆起一尺來厚。一塊一畝左右的田,原想幾個人半天可以搞完,結果百多人整整搞了五個多小時才完。……我們的科學研究工作顯然是落后了,必須奮起直追。
隨后,殷宏章還和參與驗收的其他三名植物生理學家聯名,在《科學通報》上發表了另一篇文章——《高產水稻的光合作用問題》,公布高產水稻的葉面積、株高、千粒重等數據。
不久,殷宏章率領研究所大部分研究技術人員,并會同中國科學院其他十多個研究所、中國農業科學院的數以百計的研究技術人員,一起到全國各地建立“基點”,與人民公社的農民“同住、同吃、同勞動、同研究、同總結”,以向農民學習并系統總結其豐產經驗——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被農村的干部騙了——驗收時看到的那丘田實際是由許多丘快成熟的稻田合并而成。他后悔不迭,為自己此前所發表的那兩篇熱情洋溢的文章而汗顏,覺得自己當時熱情勝過理智,有些愛國狂。于是,他寫了更正文章請《人民日報》刊登,卻沒有被采用。直到1962年3月,大躍進的狂熱已過,他和其他三名植物生理學家才得以在《科學通報》上發表一篇短文,聲明他們以前發表的《高產水稻的光合作用問題》一文中的數據“不能作為生產或研究中的依據”。
耐人尋味的“羅祖洛”
1959年1月14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題為《我國農業高額豐產在生物科學上的巨大意義》的文章,稱中國的高額豐產經驗“粉碎了資產階級學者的反動的人口論和地力衰退論”、“打破了植物利用光能低效率的保守思想”、“改變了對植物習性的陳舊觀點,充分發揮了作物的無限生產潛力”等。
這篇文章曾被如今的一些學者引用,作為大躍進時期“科學工作者忽視客觀事實和科學精神,而一味逢迎政治需要的媚俗心態”的代表性例證。文章由土壤學家熊毅、朱濟藩、馬溶之,植物生理學家羅祖洛、殷宏章和農業科學家過興先等6位科學家共同署名,陣容可謂十分強大。可仔細一看,問題出來了,“羅祖洛”是誰?當時,我國只有一位名為“羅宗洛”的著名植物生理學家。莫非是報紙上出現了錯別字?
羅宗洛時任中科院植物生理研究所所長,是個十分耿直的人。這大概源自他年輕時代赴日本求學時,其導師、日本植物生理學家坂村徹的影響。1930年羅宗洛回國后,因不愿妥協的性格,他陸續在中山大學、暨南大學、浙江大學和中央研究院等機構輾轉教學。1945年,受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朱家驊所托,赴臺灣接管臺灣大學。接管過渡工作妥善完成后,他堅決辭掉代理校長之職,重返大陸,繼續進行研究工作。
作為時常在外考察的植物生理學家,羅宗洛其實根本就不相信那些缺乏科學依據的高產“衛星”。有一天,羅宗洛邀請老朋友吳征鎰到家中吃午飯。吳征鎰時任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副所長,曾多次與羅宗洛出差海南、粵桂等地,兩人很談得來。在飯桌上,羅宗洛說了這么一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句話出自《孟子》一書,其意是一個君子當世所立下的功業,能夠澤被后世的時間,超不過五代。他希望這句話能使領導者有所省晤,改變當時浮躁、草率的研究風氣。可惜在那個時代,有誰還能聽進去這樣的一句話呢?
1958年夏季,不斷升起的農業“衛星”,讓植物生理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坐不住了。順應當時的政策,有領導提出要放棄植物生理學的科研工作,下鄉去總結農民增產的經驗。盡管自1951年以來經常在政治運動中挨批,羅宗洛仍然按捺不住,站出來說:總結增產經驗可以,但決不能越俎代庖。他逐條闡述了自己的理由:當時報紙上公布的水稻、小麥單季畝產幾千斤、上萬斤的數字是不可信的。況且,農業生產的區域性差別很大,一地的經驗只能作為參考。田間的情況也很復雜,僅靠觀察并記下耕種方法也是遠遠不夠的。他認為,植物生理所不同于農科院,應當主要在實驗室從事植物生理現象的研究,而不應大規模下鄉,去總結那些并不可靠的豐產經驗。
在那個狂熱崇尚躍進的年代,公然質疑黨報竭力鼓吹的“衛星”,可以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耿直的羅宗洛,像一個勇敢的斗士般跳了出來,也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眾矢之的。1958年7月下旬,他被當作右傾保守、“走資產階級科學道路”的“白旗”、“學閥”、“封建把頭”加以批判。研究室級的、研究所級的、上海科技系統級的,批判他的小會、大會持續不斷,猶如暴風驟雨一般。在中科院滬區全體人員批羅大會之后,各研究所還送來了夾有漫畫的上百張大字報至植物生理所進行張貼。50多年后,該所微生物室研究人員朱家璧還對當時的情形歷歷在目:“羅先生是很耿直的。說出自己的觀點后,他遭到大批判。黨總支召開全所大會,組織了很多黨團員和積極分子上臺去批判他,微生物室也有人上去發了言,不能不表態,還貼了很多大字報。羅先生就坐在臺下聽,他骨頭硬,一直沒怎么做檢討。”
8月24日,《人民日報》報道了植物生理所的這場“辯論”,并對羅宗洛提出了不點名的批評:
農業的高額豐產已經一再向植物生理學將了軍,徹底暴露了植物生理學的落后狀態。實質上,正是那種反對理論聯系實際,反對科學為生產服務的資產階級思想,窒息了植物生理學的發展……許多研究人員指出:讀了幾十年書,掌握了“高深”理論的“權威人士”,自己不能解決問題,還要拼命貶低群眾的創造……
盡管遭到了全所、全上海、全國的批判,硬骨頭的羅宗洛仍想據理力爭。他還憤怒地向所黨支部書記表示:“這次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植物生理所還是農業科學研究所,不然我辭職,不準我辭職,我也活不下去”。中國科學院上海辦事處的領導不想處分這個有國際聲望的科學家,也不肯讓他辭職,只好動員其摯友朱洗前去轉達警告。朱洗也是一位正直的生物學家,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勸好友看淡一些,并轉達了上頭的意思:這是黨的政策與路線問題,不是一般的農業生產問題,必須就此收場,不可頑抗到底。羅宗洛無法再堅持下去,這才停止申辯,但他拒不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有任何錯誤。
1961年初,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舉行“神仙會”,號召大家暢所欲言,就近幾年的工作提意見。為什么稱之為“神仙會”?生物化學家杜雨蒼曾解釋說:“看到大家因為吃不飽飯而身體浮腫、生病,工作根本沒法做,科學院上海分院黨委決定照顧大家,開了兩個月的‘神仙會’:不打棍子,不抓辮子,讓大家大鳴大放、發發牢騷、出出悶氣、安定安定情緒、過過神仙生活。”在“神仙會”上,沉默了幾年的羅宗洛再次發出了憤慨的聲音:“咱們說句良心話,試問我們這幾年做出了什么成績,解決了生產上什么問題?假如所內以大部分力量外出做聯系實際的工作而留少量人做探索性題目,那我們也不來反對。可是現在弄得這少量做探索性工作的人也不讓他們做下去了。”
1962年7月,在北上參加全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之前,羅宗洛去醫院探望自己的好友、身患癌癥的朱洗,與他商量事先草擬的與朱洗聯合署名的大會發言稿。一個是鐵骨錚錚的植物生理學家,一個是深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實驗動物學家,他們決心孤注一擲。
羅宗洛以破釜沉舟的悲壯精神登上政協會議的講臺,又將滿心的話一吐為快:他強調基礎理論的重要,抨擊弄虛作假、形式主義、報喜不報憂、學非所用的現象,建議年輕人要練好基本功。他的真話,贏得了全場經久不息的掌聲。稍后,朱洗逝世的噩耗傳來,羅宗洛當著所有人的面放聲痛哭。悲痛之余,他寫了一首挽詩:“海外十年磨長劍,生涯半世歷酸辛。劇憐抱負無由展,死去應知目不瞑。”
有這樣的經歷,我們很難想像,羅宗洛會參與到1959年1月的這篇表態文章中。至于署名“羅祖洛”的人究竟是誰,是另有其人還是被冒名?現在已不重要。
沉默的大多數
王小波曾寫過一篇雜文《沉默的大多數》,其中有這樣的文字:“……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這段話也可用于分析1958年的中國科學家。當時公開論證或質疑糧食“衛星”的科學家畢竟只是少數,更多的科學家都屬于“沉默的大多數”,他們即使持懷疑或否定態度,也不就此公開發言,或顧左右而言他,或含糊其辭,就算不得不表示深受鼓舞,也盡量不見諸于文字。當然,他們的沉默背后,的確另有隱情。
1958年6月上中旬,中國科學院上海辦事處黨委組織了許多科學家赴外地參觀高產田。在參觀的過程中,有一位科學家特意去田里拔稻株,發現它們很容易拔出來,并且不像一般的水稻那樣帶很多泥。他說:“怎么拔起來這么容易,莫非是并秧(把拔出的秧苗并到一塊田里)的嗎?”他旁邊有人立即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可不要瞎說啊!”在說真話就可能挨批斗的情況下,他只好選擇不再說話。
這位科學家的顧慮確有前車之鑒。湖北農科所的王石久在驗收時,曾對谷堆做了一些記號,結果第二天稱量谷子的時候發現,記號全都不見了。于是,他向驗收團團長反映了這個情況,不料當即便被開除出驗收團。回到農科所以后,他也因此遭到了嚴厲的批斗。
生物化學家鄒承魯,當年的高產田參觀者之一,他并不相信那些高產報道,但也沒有將自己的質疑公開說出來。在2003年的一次訪談中,鄒承魯透露了當時的心跡:
(對于大躍進時的一些提法)我覺得,有些說法若能實現,那么是很好的。雖然有些懷疑,但那種事情誰也沒經歷過,也還抱著一種試試看的態度。……可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不像有些科學家,說什么畝產幾萬斤。……(對于生產隊擺出來的那些成果)看了不相信,但是也不說……我當時也有看法,不過經過“反右”,有些觀點、有些話不說了。不少人像我一樣,有些話不說。但很要好的朋友,私下說說也還是有的。
從這段回憶中可見,當時剛結束不久的“反右”運動,對鄒承魯有相當大的影響。當時發生什么了?1957年,在“整風”運動的“鳴放”的階段,上海市委把高級知識分子召集到中蘇友好大廈,動員他們給黨提意見。鄒承魯遂上臺侃侃而談,提出了科學家治院、導師和學生應當可以相互選擇、不要歧視有海外關系的人等意見。第二天,他的部分發言被《文匯報》刊登了出來。誰料不久后,“鳴放”變成“反右”,鄒承魯在整個上海分院系統受到嚴厲批判。若不是中科院上海辦事處黨委書記王仲良力保,他很可能會被劃為右派分子。
不過,更多的科學家則沒有鄒承魯這樣幸運。到1958年2月,僅中國科學院所屬京區單位,便劃定了167名“右派分子”,其中有8名研究員、3名副研究員。在學部委員中,被所在單位劃定為“右派分子”的共有11人,其中包括近代力學之父錢偉長。這些“右派”科學工作者,大部分被安排到農村或工廠一線,長期參加體力勞動。有些人即使留在原單位,也不被視為正常的科研人員使用,只能干些粗活。“右派”們沒有任何地位,長期生活在備受壓抑的狀態。此外,他們多被撤職,并接受勞動改造,經濟收入一落千丈,生活困頓不堪。
這場運動的威懾力是巨大的,不僅讓“右派分子”三緘其口,也讓整個科學界集體失語了。人們由此總結出“禍從口出”的教訓,認為“只要不開口,神仙難下手”。
1958年7月,甘薯育種專家以凡也曾私下對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干部薛攀皋說,一畝地單季產稻麥5萬斤、6萬斤、甘薯幾十萬斤是絕對不可能的。他算過細賬,拿白薯來說,打個比方,如果每個白薯長得像30斤體重的小孩那么大,那么,畝產15萬斤就相當于7個半小孩擠在一平方米的土地上;如果畝產50萬斤,就相當于25個小孩擠在一平方米土地之內,這根本不可能。但以凡不敢公開自己的觀點,他的顧慮是:“我也是有家的人,家里有老人、老婆、孩子,我不能不考慮他們受株連的后果。”
糧食多了怎么辦?
不管科學家們,是搖旗吶喊、耿介直言,還是無奈沉默,大躍進時期的農業“衛星”,依舊兀自接二連三地竄上天去。不僅如此,毛澤東還想到了一個新問題:糧食多了怎么辦?
這年8月,毛澤東來到河北徐水視察。途中,徐水縣委書記張國忠告訴毛澤東:今年全縣夏收兩季一共計劃要拿到12億斤糧食,平均每畝產2千斤。毛澤東一聽,睜大眼睛問道:“你們全縣才3萬人口,怎么吃得完那么多糧食啊!”張國忠一時語塞,想了一會兒說:“我們糧食多了換機器。”毛澤東反問道:“每個縣糧食都多,換機器,人家不要你的糧食呀!”一旁又有人提議說,可以用山藥造酒精,但毛澤東覺得也不大可行。(據1958年8月11日《人民日報》上作家康濯撰寫的《毛主席到徐水》)
毛澤東的憂慮,經由中央一位主管科技工作的負責人,以最快的速度傳達給了中科院黨組。于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課題擺在中國科學家面前。中科院黨組將此作為緊急任務,交給北京化學研究所等6家研究機構去完成。接受任務后,這些研究所立即中斷正在從事的重大科研課題,抽調大批科研人員,來研究這個問題。
據薛攀皋在《薛攀皋文集》中的回憶,當時的老科學家對研究“糧食多了怎么辦”的問題是有不同看法的:
他們認為,這類問題在科學上是早已解決了的。道理是簡單的,因為要把淀粉、蛋白質這樣的大分子量化合物分解成相對小分子量的化合物來利用,是不合算的,世界糧食生產大國都不走用糧食轉化為基本有機化工原料的路子。何況,他們對于我國是否真的糧食生產多得吃不完了,持懷疑態度。對全國各地競放畝產糧食幾萬斤的“衛星”更難以置信。然而,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些老科學家的不同看法,是不可能充分發表和得到領導人考慮的。因為這是黨的最高領導人下達的任務,而且這任務在當時是被視為具有重要的世界戰略意義的。
于是,各種方法相繼出爐了:有的研究組認為糧食可以轉化為酒精,再用酒精制取乙烯,比如用高產得來的1000億斤薯類,可制得酒精100億斤,從而可獲得約50億斤乙烯,而美國1954年的乙烯產量不過為21億斤,如此一來,我國基本有機合成工業將在兩三年之內趕超美國;還有的人準備從糧食中分離蛋白質,再用蛋白質來生產塑料和人造羊毛;有的則使用發酵方法,用甘薯生產食用油和甘油,每百斤甘薯,可得油八斤。
然而,這些科研成果還沒來得及被運用,科學家們又不得不開始面對另一個對立的課題——沒有糧食吃什么?原來競放糧食“衛星”的神話,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快便破滅了。可是與此同時,由于對糧食實行高征購并大量輸出,以糧食換機器設備和援外等原因,導致國家又進入了大饑荒時期。于是科學家們立即轉身,研究糧食替代品。
科學家們發現了海里的小球藻,數量很大,繁殖力很強,其蛋白質含量很高,能作為代食品。后來,玉米根粉、小麥根粉、玉米稈麥粉、橡子面粉、葉蛋白、人造肉精等若干代食品也被中國科學院推薦。其實,科學家一面研究代食品,一面也因為缺少油水而經常饑腸轆轆,不久便有人開始浮腫。科學家傳記作家邊東子曾在一次采訪中談到:
(科學院里)三年困難時期有很多人在這,尤其到秋季,就打樹葉,就做這個葉蛋白,俗名叫人造肉,主要補充點蛋白質。那么吃法就是把它和到面里頭,說老實話,沒什么味道。再有,就是那個時候,幾乎是家家戶戶都養小球藻,拿個瓶子擱上小球藻,這個小球藻,它必須得有二氧化碳,就往里吹氣,所以那個時候經常隔著窗戶看見大科學家在那里,一本正經的,非常認真的在那兒往里吹氣。
我們還付出了什么?
再回到1958年,除協助農業領導干部放“衛星”、研究糧食多了吃不完怎么辦外,中國的科學家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還做了哪些工作?
我們先來看看1958年夏天,科學家與農民之間一場奇怪的擂臺賽。這場擂臺賽始于中科院第二屆黨代會上的一張紙條。
1958年7月1日上午,中科院黨組書記張勁夫正在臺上談起全國已經出現很多畝產一萬斤的小麥試驗田。這時,坐在臺下的“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專門學會聯合會”(簡稱全國科聯)代表聶春榮遞上紙條,上面寫道:“湖北、河南、河北等地小麥高產能手,準備向北京的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農業大學和其他有關單位挑戰。”張勁夫當場號召中國科學院組織各方面專家向農民生產能手應戰。
7月5日至9日,全國科聯和北京科聯組織首都科學家與湖北、河南等地的30多位小麥、水稻、棉花高產能手舉行豐產座談會。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和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農業大學的有關負責人、科學家應邀參加。主持會議的中宣部科學處處長于光遠甚至提出:如果競爭不過農民,就要摘掉科研單位的牌子。在這種壓力下,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和中國農業科學院不得不倉促上陣應戰,努力去種畝產五、六萬斤的小麥。
迎戰的試驗田選在了中國農業科學院南墻外。科學家在6畝小麥試驗田里,深翻10尺,每畝下種260斤到400斤,施糞肥40—60萬斤。試驗田白天鼓風機轟鳴,以增加二氧化碳;晚上燈光如同白晝,以增加光合作用。盡管如此,第二年麥收時,最好的一塊地畝產也只有900斤的產量,不但小麥“衛星”上不了天,甚至連畝產千斤也沒有達到。所幸,農村小麥能手的產量也不高,因此之前于光遠所說的科研機構賽不過農民就要摘牌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為了表示對黨的忠心、不成為“白旗”或“后進”,其他領域的科學家也必須在自己相關的研究領域提出宏大設想。在各級領導的推動下,通過相互挑戰和打擂臺等方式,1958年夏天,他們提出了許許多多氣魄宏偉的暢想,如:“人造小太陽”;“融化高山的冰雪灌溉荒漠”;“控制高山冰雪,防止沙漠南移,改善河西氣候,擴大綠洲面積”;“變荒漠為綠洲,使草原遍地是牛羊;變寒漠為花園,使遼闊的祖國,處處是美麗的樂園”;“修好引洮工程,把黃土高原變成綠洲”;“在三年內消滅稻蟲”;“在一年至三年內解決小麥銹病、稻瘟病等十多種農作物嚴重病害”;“讓高血壓低頭、腫瘤讓路、血吸蟲斷子絕孫”;土法煉鋁;“合成一個蛋白質”;10年內出齊《中國植物志》……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時代,這些氣魄宏偉的暢想被迅速轉變為一個個的課題,并組織力量去付諸實施。其中,僅融化高山冰川一項,投入的人力就數以千計;而人工合成胰島素課題,最多的時候也曾有北京、上海七八個研究機構的好幾百人參與。
為配合這些新的設想,許多研究機構被改組。比如錢學森所領導的力學所,他們原來根據學科而建立的六個研究組全都被取消,改為四個任務型研究室,分別研究“上天”、“入地”、“下海”和與工農業生產有關的力學問題。
在進行科研工作的同時,科技人員還得同時參加“大煉鋼鐵”等運動。錢學森在擔任力學所所長、國防部第五研究院院長,并從事火箭、導彈研究的同時,也同樣要去打麻雀、滅蠅蛆,以參加“除四害”運動。由此可見“大躍進”時科研工作所受干擾之重。
目標不切實際,研究時又受到很大的外部干擾,當然難以產出成果。結果轟轟烈烈下來,收獲的往往只是損失。1962年在廣州舉行的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簡稱廣州會議)上,物理化學家傅鷹等人曾對“大躍進”期間科研、教育單位的損失作過描述:
高等學校設備幾乎敗光,北大的家當敗完了,石油學院的家當敗完了,損失不是幾萬元,而是以億為單位計。……1958年以來,科學院儀器的損失不比大學小,化學所實驗室設備沒有完整的了。我從國外帶回來一套打孔器一共有13個,都沒有了。全所現在只剩下兩三個打孔器。所里很多打孔器到哪里去了呢?都軋扁了去做超聲波噴嘴了。有同志接著說,你的研究室還在,我的研究室都沒有了,什么都被拆了,連水管也拆了。
與科研方面的損失相比,全國民眾受“大躍進”之害更重:好幾百萬人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三千多萬人淪為餓殍,更多的人因缺少糧食而浮腫、生病。1959年后,中國的許多地方已由“畝產萬斤”的虛華進入到饑荒狀態。面對這種極其殘酷的現實,有良知的科學家不得不對造成國家、民族災難的原因進行了反思。
在廣州會議后期,有科學家如是說:
翻開歷史看,君無道,有大臣去諫,這些大臣有氣節,不怕殺頭。現在又不會殺頭,頂多2000張大字報,怕什么呢?看來還是認識不夠,氣節不夠。為什么古人有氣節,我們卻顧慮重重?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回去可以吃老米飯,今天不折腰,就沒有老米飯吃。歸根到底,看到問題不講,還是個吃飯問題,怕挨餓。我們的錯誤就在這里。
反思永遠只是反思,無法消除留給那段歷史的污點。作為本該最具實事求是精神的科學家們,沒能阻止以“畝產萬斤”為代表的浮夸,究竟是誰之過?
(選自《中華遺產》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