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中國畫

形式與筆墨

中國畫一個最基本的語言就是筆墨。一支毛筆在手，將墨和水運用自如，這是一個最基本的東西。猶如雕塑家玩泥巴，詩人推敲漢字，搞音樂的練宮、商、角、徵、羽。

筆墨是手段，但不是目的。點線面，枯濕濃淡，運轉變化都要表達畫家的意和境才是。

畢加索說：“一幅畫畫到什么時候為止，應是天才的表現。”這全靠畫家的感覺去把握這個度，相比較而言，寧愿畫得欠一點，而不能畫過，畫一過即死。中國畫最講一個“虛”字。

豐子愷漫畫，打破了西洋的漫畫。他把中國文人的東西加進去，將古今結合，這樣情感發揮與語言手段便比別人自由。這是現在的美術學院不可能教得會的。

理想永遠是達不到的，正如陶潛的桃花源，托馬斯的烏托邦，因達不到，故心向往之。也就是那點美好的誘惑使我的畫筆在紙上不斷地追求。

漫畫首先是夸張，李白說“白發三千丈”、“黃河之水天上來”，杜牧“千里鶯啼綠映紅”，這不是漫畫嗎？不過用形象畫出來很難，我們一般印象中的漫畫更多一些是諷刺性的。

我的小外孫六歲之前畫得非常好，上學以后畫得就不好了。所謂兒童畫就是一種天真，表達一種純粹的東西，好像不會畫又想畫的一些東西。

齊白石的畫也有漫畫成分，這跟畫家的天性、天趣有關。漫畫的目的主要是加強意趣，突出主題，讓人感悟更深。漫畫加上筆墨，這無疑也給國畫添一條新路。

民間藝術傳統是很龐雜的，里面有許多生動活潑的東西，他們的表現手法常給我們啟示。魏晉時期的壁畫并不成熟但很生動，到了唐宋以后，壁畫成熟了就沒有味道了。

路走不通要趕快回頭。四十不惑，這時就應選定一條既走得通的又可持續發展的路。如果選擇的路走到老時畫不下去了，那是蠻可悲的。

“圓通”與“圓滑”不同，圓滑是內圓外圓，近乎油滑與俗邪；圓通是外圓內方，下筆柔中寓剛，歸于正。

筆墨功夫的深淺體現著作者的內力。由生到熟之后，又必須由熟轉生，以防感覺的疲勞。大凡成功者都須經過幾次轉變的過程。

吳冠中先生說“筆墨等于零”，不能就字面糾纏，他拿毛筆在宣紙上畫，用墨用筆，你能說他沒筆墨嗎？用刷子畫也好，用長鋒、短鋒也好，只是筆墨質量的問題。

筆墨是從眼到心、從心到手、從手到筆的轉換過程，這是很重要的。一些畫家往往是在外表上折騰半天，而沒有抓住一個精神，最后不知道他要表現的是什么。或許是心里想的很多，而傳不到手上，還是白忙乎。

多少年來，中國畫的“形”和“神”是個矛盾的東西。形重要還是神重要？是品位問題。沒有神的形會好嗎？還是那句話：“形神兼備”，難。

筆墨功夫也是造型能力。像寫字也是，一個點下去，方圓、肥瘦，這些都是形。

熟而不能生，便難免油滑，庶幾便是俗了。俗是作品的大病，在市場經濟面前一般抵擋不了，他可以使你俗到忘了自己是誰。

寧丑毋媚，寧樸毋華，寧缺毋齊。畫最忌有縱橫習氣，會擺姿態的人，只合上鏡頭。“花拳繡腿”固不容易，而一張好畫豈只是好看而已？

情趣和意

有情趣的畫才能打動人，畫及其他藝術都不能用生硬的說教。你說了半天，人家不想看，不想聽，就白說了。但情趣之中還要加一個意。有了意，這幅畫就更有意思了。

怨天尤人的心態會影響到畫，使畫浮躁惡俗，圓通的畫家會各安其命，順其自然。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天涯何處無芳草。

今擬二方閑章：一，與古神會；二，心儀太古。“古”到底是什么樣子？各人有各人心中的古，我只是精神寄托，借畫超越一下眼前罷了。

東坡先生有“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只有多情，才會發現、產生人文的良知和意趣，更貼近天地之心和人之常情。

平淡安寧只能相對來說，詩人自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不必事事都去比，知足便能長樂。人有時是需要有點阿Q精神的。

古典家具有“太師椅”，講究尊嚴第一，舒適其次。今人只圖享受，實惠第一。

錢是個無止盡的東西，古人賤尺壁而重寸陰。時間才是最寶貴的，怎樣安排時間就是怎樣安排生命。

畫人經歷過一些曲折是好事，這樣你才不會在稍有得意時被掌聲沖昏頭腦，你才會不斷地冷靜思考問題。齊白石說：“壽者劫之馀。”太經典了。

“你看不懂是你的事情。”這是西方藝術現代派的一種觀點，中國畫畫出來后要讓人品味，這個“品”，就是要看你的修養水平，看你語言的準確性，看看是不是畫如其人。

西方一些理論比較繁瑣，他們喜歡把簡單的東西復雜化；中國的文學藝術包括哲學，都是把復雜的東西簡單化，是提煉出來的。故有“計白守黑”說。比如晚上你看不到的東西怎樣表示呢？你畫個月亮或燈籠就代表了。中國畫認為一切光影都是虛假的。這就不會受到視線的局限，自由度反大了起來。

趣不是強求得來的。不是把人畫成殘疾；把房子畫得歪歪倒倒；字寫得扭扭斜斜的。夸張過度就失去可信，幽默一過頭就是油腔滑調。

民間畫里門神等形象都是夸張頭部，這個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們看人一般都是先從頭部看起，夸張頭部就抓住了人的第一眼感覺。我在畫老頭的時候喜歡把鼻子畫大一點，因為鼻子是人面部的山峰啊，相書上說鼻大有福。

有問我畫的老頭兒是哪個朝代的？其實只是一個精神的化身，你見過“八百羅漢”嗎？你見過“無懷氏、華胥氏”嗎？東坡先生說：“作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民間藝術有些雖不講理，但合乎情，比如畫個茶杯，上面口是圓的，下面底是平的；畫桌面是前面小后面大，因為要看到桌上放的東西。這些也都有說法的。下筆有追求，這樣畫起來就有意思了。

京劇里的生、旦、凈、末、丑，就這么幾個角色，就把許多戲演來演去，都演不完。京劇每個角色的臉譜畫得都有不同的含義，花紋都是有講究的，忠臣奸臣一看便知。

趣和真有很大關系，真的東西有一種質地的可愛之處，它不是裝出來的。東施如果不學西施，人家也不會笑她。各人有各人的經歷和悲歡。僅一個“笑”字，就有好多種，搞藝術的要深入體會。

有人囑畫，我畫了一枝梅花一只鳥，他說幫他再補一只鳥成雙，掛畫要圖個吉利。也有不圖吉利的，我掛過一張《阿Q》，是調侃我自己的，哪知就有一個人看了一定要買，心態恰好就碰上了。看來研究各人看畫的情趣也是蠻有意思的。

“曲徑通幽處”，“直徑”就不幽了，詩文與畫都貴曲。我以小兒游戲“反反正”法或“正反正”來描述一些創作的關門過節，此于筆法中叫“出奇不意”或“隨機應變”。

興趣是最主要的。如今很多家長望子成龍，小孩們現在是“逼上梁山”，把興趣都拋到了一邊，所謂前途就是文憑，哪能畫好呢？

為飯碗而畫畫也不能全受制于他人。有情趣才入畫，有些東西入不了畫。畫畫的應變被動為主動。為什么而畫畫？畫什么？怎么畫？都是一人之事。

有了好的題材還得有好的表現方法，一稿不成再來二稿、三稿，一張白紙就是一個天地，畫壞了再重來就是了。

關于題字和畫

題畫關鍵就是“題”跟“畫”一定要緊密配合起來，引申到畫外，讓人聯想。可以順題，也可以曲題、反題；可以打油，也可以記事。字的多少還要根據構圖的需要，長的不嫌長，短的不嫌短。

前人說“化腐朽為神奇”，所謂“腐朽”，許多就是那些人們太熟悉而又不去管的東西。“化”，往往就是一個頓悟。我畫過一幅《驢推磨》，一直無題，今忽得“千里之行”句，題上去再妙不過。

書讀得多不代表就能題畫。題畫與讀書有一定關系，不過要題得有趣不是個個都學得來的。齊白石題畫會寄托情語，他題《讀書圖》：“相君之貌，一色可憎，相君之形，百事無能，若問所讀何書，答曰：《道經》。”喜讀《道經》的人就不是一般的人。今人僅會題“讀書圖”，下面就沒話可說了。

嚴羽《滄浪詩話》：“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畫畫也是一個道理。題跋和畫一起打動人才行。不然只要單寫幅書法就行了。

題畫一般是先畫后題，根據構圖需要來，以題別人的畫為難，題自己的畫，已先有腹稿在胸中。位置在畫時就大概留好了。

要題自己的東西難。怎么題自己的東西一時也說不清。你買一本《題畫詩》或《畫家必備》沒有用，人家的東西跟你的畫安不上，即使偷人家的也要有個偷的水平。

我畫《有人來就說我不在家》，這是我彼時怕煩的實況，便想找個對象去表達，于是畫一個老頭對鸚鵡去說這句話。從畫到題，看的人就覺得這老頭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傻得有趣。

字和畫風要相配，如果用啟功的字寫在我的畫上，寫得再好未必適合。要想辦法把自己的東西一點一點完善起來，樹啊、石頭啊、人物啊、題款啊、閑章啊，一個個符號，整合好。這樣就好像看到你這個人了。

書法對于中國畫特別是文人畫是很重要的，它們是相通的，包括筆墨、結構、章法之類。要說畫如其人，恐怕書更如其人。

磨刀不誤砍柴工。實際上有了書法的基本功以后，畫畫也討巧了不少，雖然在書法上花了一些時間，但是在繪畫上面省了很多時間，幾筆一搞，再題上字，一幅畫馬上就完成了，這叫事半功倍。

簡單與簡練只一字之差，筆墨的質量很重要，這是個認識問題，天天在畫上面渲染啊，忙啊，弄點顏色在上面搞，搞到最后就像房子缺少骨架，裝潢得再漂亮，總經不住考驗。

用筆很重要，能“力透紙背”，才能以一當十。有了練碑的功夫，筆力就不會輕飄。不是說水墨淋漓才叫有氣韻，氣韻不是渲染出來的，純用枯筆也能見氣韻。

有些畫畫的多年畫下來已到了一個高度，但當他還想更上高峰時，“體力”不夠了，這“體力”重要的一點就是書法。

我在碑學上曾下過一番功夫。我寫過的碑有《石門銘》、《瘞鶴銘》、《楊淮表記》、《郙閣頌》、《西峽頌》、《好大王》、《爨寶子》、《嵩高靈廟碑》等。

帖和碑是不一樣，帖有一種巧的東西在里面。我也練過許多帖，但是我現在寫字還是有碑中笨拙的東西，改不掉。大概是先入為主的關系，或許是本性難移。

先練碑然后練帖與先練帖然后練碑是不同的。當然書法怎么寫也是一個問題，需去找書看，自己思考，找出頭緒。功到自然成，不必到處拜師。

題畫句就是要調動讀者，不能老是這個圖那個圖的。題畫不是為題而題，是為畫幫忙的，也是畫馀情感的又一種補充。

能給畫畫出點子的人很多，但苦于沒有相應的畫面；能夠作畫的人也很多，但缺失畫格，更缺題畫的點睛之筆。我們回頭看看那些大家，無不是見識與實踐的高手。

（選自《一個宇宙一個人》/劉二剛 著/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