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德威的“被壓抑的現代性”說,是一個基于西方文化語境而對晚清文學作出的文化想象,他對五四后文學的啟蒙現代性和革命現代性的貶斥同樣脫離了中國的本土現代性語境;他以頹廢和情感作為文學現代性劃分的標準,其實是把現代性化約為現代主義。所以,他對“晚清”和“五四”的解讀是一種想象和誤認。
關鍵詞: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 五四文學啟蒙現代性革命現代性誤認
作者簡介:龍勝燕,女(1978-),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用現代性作為新的理論解釋框架來解讀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嘗試在現下有開拓研究視野的作用,在突破以政治意識形態作為文學史建構標準方面作出了積極嘗試,并將文學史的考察從“傳統與現代、啟蒙與革命、先進與落后(政治標準)、主流與支流”等一系列二元對立模式解放出來。它以全新的理論范式勾勒了二十世紀文學的整體性框架。但由于缺乏對西方豐富而混亂的現代性理論作具體的歷史語境分析和本土化處理,使得這一理論在實際運用中出現了錯位和硬套現象。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便是基于西方文化語境而對晚清文學(小說)作出的這樣一個文化想象。
一
《被壓抑的現代性》一書,延續了王德威一貫的研究路向,即:知識考古(文學譜系)、意識形態和文本細讀的方法。他用知識考古學的方法就晚清小說中的現代性的多重可能作了知識考古的發掘和發明,接著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就晚清小說的四大文類狎邪艷情、狹義公案、譴責黑幕、科幻奇譚進行了深度闡釋。
該書將晚清小說視為一個新興文化場域,“在其中世變與維新、歷史與想象、國族意識與主體情操、文學生產技術與日常生活實踐等議題,展開激烈對話” [1]中文版序。全書共分六章,除第一章總論及第六章外,中間四章專論狎邪小說、俠義公案、譴責黑幕、科幻奇譚四大文類。對于王德威來說,它們“不僅僅是代表了某種文類,而是直接指向了四種相互交錯的話語,即欲望、正義、價值和真理(知識)” [1]中文版序。重要的是,王德威在該書的最后一章,從晚清小說的多重現代性,轉向當代文壇對20世紀末中國小說的“新狎邪體小說”、“英雄主義的潰散”、“‘大說謊家’的出現”、“‘新中國’的遐想”等文學現象的探討來呼應他所論證的被壓抑的晚清文學現代性,“強調不同時段與不同文類間持續不斷的交通往來的消長互動”[1]364—365,發掘出被“五四”文學傳統所忽略乃至否決的“另一套譜系”[1]365,從而“打開以往現代時期的頭尾坐標”[1]366。
通過這一簡略的梳理,不難發現,該書對大陸學術界的沖擊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表現為將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尋至晚清,認為晚清已呈現出一個“眾聲喧嘩”、“多音復義”的現代性圖景,其開創性意義甚而超過“五四”。 這就間接顛覆了現代文學的五四起源說,從而欲給現代文學的分期以重新界定。其二,他提出晚清“先于甚或超過‘五四’的開創性”。他把五四以來的文學主流傳統界定為感時憂國和寫實主義,不脫以文以載道之志為前提的。并認為五四以后,中國文學史的書寫要么是啟蒙論,要么是革命論。而這兩種文學史論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化約至如此狹窄的路徑。所以,他要“重理世紀初的文學譜系,發掘多年以來隱而不彰的現代性線索”[1]5。這等于將五四以來建立的啟蒙現代性和40年代后建立的革命現代性的合法性統統給抹殺了。
二
何為晚清及如何看待晚清?這是問題討論的焦點。建設性的討論必須是回到真實的時間和空間的現場,即歷史語境和本土語境當中。“應該站在正確的一方,但是同時要努力消除造成兩個方面對立的機制,消除我們選擇的這一方的虛假的統一性和虛幻的‘本質’。這才是今日歷史學家需要著手進行的真正的工作”[2]。王德威顯然非常熟悉福柯的上述論斷。但他卻站在西學的立場上建構自己的現代性觀點,并樹立了另一種對啟蒙現代性和革命現代性壓制的現代性。
何為晚清?時間上的晚清可用王德威的界定:指的是太平天國前后,以至宣統遜位的六十年。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一轉折和文學的勃興呢?德威先生并沒有作深入探究,而只是認為“小說一躍成為文類大宗,更見證了文學體制的劇變。最引人注目的是作者推陳出新、千奇百怪的實驗沖動,較諸五四,毫不遜色” [1]1—2
回到晚清的歷史現場,我們不難發現,正是鴉片戰爭以后,中國開始了由器物文化到制度文化再到精神文化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國文學現代化的發生正是伴隨著這一歷史進程而逐漸與世界對話的。在這樣的歷史和文化的交融碰撞過程中,戊戌變法的失敗,無論是從政治上還是從文化上看,無疑都是歷史的轉捩點。從文化上看,據日本學者樽本照雄所編《新編清末民初小說目錄》統計,近代(1840—1919)有創作小說7466種,翻譯小說2545種,合計10011種,而主要的創作年代在1898年至1919年的二十年間(1898年至1919年間,創作小說達7388種,翻譯小說2525種,二十年間發表的小說占近代全部小說的99% )。[3]這與嚴復、梁啟超們倡導“說部”(小說)、“政治小說”、“新小說”有密切的關系。
如果說過去一直都視小說為“小道”、“末技”的話,那么經過“小說界革命”,小說在晚清則上升為“文學之最上乘”。正是這樣一種文學觀念的解放才促進了小說創作突飛猛進的大發展。可以說梁啟超倡導的小說界革命,導致了中國文學的一次重要變革,這便是原來處于文學結構邊緣的小說上升為文學結構的中心。而這在王德威眼里只是載道的老路,絲毫沒有現代性的質素。“我們頌贊梁啟超,與其稱道其引進外來觀念,倒不如說他善把傳統的文以載道及功利論包裝成西方與日本的進口貨,因而使它們獲得重生”[1]40。所以,梁啟超的新小說的倡導及其影響是在他的視野之外的。他直言他所謂的晚清文學指的是狹邪小說、科幻烏托邦故事、公案俠義傳奇、譴責小說等產生于中國文學傳統內部的文學樣式,不僅與啟蒙知識分子無關,反而在文學史上一直遭受到五四以來啟蒙現代性的壓抑。
識者不難發現,王德威無論是根據西方文學與文化現代性的生成過程,還是從本土文學的現代性生成來說明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都與美國文化的現代性思考不無關系。這種因誤植而導致的誤讀使得王德威徹底否定了五四文學的“感時憂國”,認為“所謂的‘感時憂國’,不脫文以載道之志;而當國家敘述與文學敘述漸行漸近,文學革命變為革命文學,主體創造意識也成為群體機器的附庸。文學與政治的緊密結合,是現代中國文學的主要表征,但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卻不必化約成如此狹隘的路徑”[1]5。王德威之所以挖掘晚清文學中的現代性,與其說是借晚清來顛覆“五四”,不如說借研究晚清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心目中的某些現代性標準。這也許是其“被壓抑的現代性”真正想表達的。“因為它要處理的是‘原本幾乎’要發生的而不是已發生的可能,并且將自己置于充分自覺的假想敘事中[1]29。“幾乎要發生的”而不是已發生的,只能去“想象”了。既然“已無可認記”,又如何去“拼湊”?說到底,這樣的“想象”亦不過是一種文化關系的映射,試圖以當下的和外部的視點來尋找或“想象”晚清文學現代性的“可能性”。總之,所謂“被壓抑的現代性”只不過是一個基于他者(西學)的文化想象而已。
三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看出,中國文學現代化的發生經過一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直到“五四”才達到高潮并完成與古代的“斷裂”,并正式匯入“世界文學”的現代潮流。那么,“五四”文學是否僅僅是以西方為尚的現代話語范疇呢?中國文學的現代性是否亦僅僅只是“沖擊——回應”的模式呢?“‘五四’作家急于切斷與文學傳統間的傳承關系,骨子里其實以相當儒的載道態度,接受了來自西方權威的現代性模式,視之為唯一典范,從而將已經在晚清亂象中萌芽的各種現代形式摒除于‘正統’的大門外”[1]23,這一論斷果真符合史實嗎?
同樣,王德威是帶著他心中的文學標準和對革命文學的反感做出這一判斷的。姑且不論“五四”作家之所以選擇“感時憂國”和寫實/現實主義的歷史必然性,僅就“五四”文學本身來看,“五四”文學就只是“從為人生而文學到為革命而文學”嗎?對五四文學稍作研究的人便不難發現,實際上在“五四”文學中除了啟蒙主義與寫實主義的主流文學之外,還存在著“為藝術而藝術”美學追求、新古典主義、象征派、性靈文學等豐富的與主流的文學傾向異質的文學因素。
離開歷史語境來談中國現代文學,就很難觸摸到那個特定時代的厚重感以及為什么寫實/現實主義會成為那個時代創作主流的內在原因了。這樣的批評雖然輕逸但卻不那么靈動。就向王德威自己所說“我們對任何方法學不應只是人云亦云的推崇或貶斥;它的合法性(legitimacy)應建立在其是否能增進我們對某一文學現象的了解之上”。[5]既然如此,建設性的做法也許是暫時拋開文化上的種種現代性標準,用一種屬于文學本身的現代性標準來對話。因此當我們重新來打量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時候,還應該“回到文學本身”。
注釋:
[1]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 嚴鋒譯.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M].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45.
[3] 郭延禮.近代西學與中國文學[M].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0:329.
[4] 郭沫若.編輯余談[J]創造.1922,1(2).
[5]王德威.“說話”與中國白話小說敘事模式的關系[C]//想象中國的方法.北京:三聯出版社,199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