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站在陽臺上朝外張望,他把脖子伸得老長,雙臂舒展,屁股高高地翹起,就像一只飛翔的天鵝。這只天鵝洋洋自得,見沒有人打擾,便興高采烈地唱起歌來。
這是一個盛夏的傍晚,小巷是懶散而寧靜的。楊曉的歌聲在出租屋的縫隙間回蕩,突兀、僵硬、莫名其妙,比樓下磨剪子老頭的吆喝聲還要難聽。
李莉正在客廳的餐桌上切菜,受不住這個折磨,尖聲抗議:“鬼吼鬼吼的,你撞到鬼了?”楊曉陡然收聲,猛一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李莉,我看到老沈了,正摟著個靚女過馬路!
李莉正準備進廚房,頓了一下,然后微笑起來:“我無所謂啊。”說罷,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便進了她的房間。
楊曉撩起眼皮子,看到她的背影一晃,那腿是修長的,李莉的身材美得像魔鬼。但她的面孔也跟魔鬼差不多,這就太悲劇了。楊曉搖搖頭,告誡自己,得,不過是合租而已,懶得管她閑事。
上個月剛搬過來時,楊曉嚇了一跳。因為出現在面前的李莉,戴著個口罩,讓人覺得她是住在醫院里。燈光昏暗,戴著口罩的李莉眼神凌厲,隔著防盜門,不信任地上下打量他:“你有正當工作嗎?”
楊曉說有,那時他還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算個正經白領。李莉看過他的名片,不置可否地揚揚眉,嘀咕了一句:你怎么是個男的?
這話莫名其妙。在電話中不是交談過嗎?未必聽不出性別?楊曉簡直氣得要轉身了。但是有只手拉住了他,他的女友從他身后繞出來,朝李莉點頭微笑。女友說:“小姐,我們是兩個人!”
楊曉作為一個猛男,搭配一個女人,就顯得柔和多了。何況女友穿著上班制服,滿臉保守無辜。可信任指數迅速提高。女人之間好說話。李莉就把門打開了。
但是楊曉卻猶豫著,不太想進去。他討厭別人戴口罩,為此,平時他老胃疼,都盡量不去醫院。一個女人,在住處蒙著這么個東西,讓人感覺不祥。她怎么啦?
正想著,后腰上被女友抵著,他只得一步一步地進了門。屋里收拾得很干凈。兩室一廳的房子,房間一大一小。小的那間不朝陽,像個悶罐子,一張木架子床靠墻擺著,正等著新房客的到來。李莉盤腿坐在沙發上,逐字逐句地說:房租、水電平攤,每人800元。楊曉忍不住說:你的房間大那么多,房租平攤不合理吧?
李莉就冷笑了:我是二房東,明白吧?這年頭,你去哪里找絕對的合理?倒也是的,楊曉正為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受著上司的閑氣,知道這句話絕對是真理。什么叫合理呀?是吧。比如女友懷孕了,他卻沒有足夠的信心確定,女友懷著的孩子是不是他的。好幾次想問個清楚,卻難以張口。兩人上樓之前,商談了很久。女友摟住他的脖子,堅持先找間出租屋安頓下來,結婚生孩的事情,坐下來慢慢商量。
房子不好找。深圳的房價高,房租也貴。他們唯一可做的選擇,就是與人合租。合租也不容易,互相戒備的陌生人,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有什么意思?楊曉沿著小巷子,打電話,上樓,下樓,把腿都跑短了,花了五天時間,才算找到這間稍微合適的。今天,女友把隨身衣物都帶上了,氣喘吁吁地跟著他,臉色蒼白地對他說,再不找張床躺下來,她就倒在樓梯上算了。
此刻,還沒等楊曉與李莉談妥,女友徑直走進小房間里,往那床上一坐,眼神定定地望著墻壁發呆。
楊曉與李莉對視一眼,默契地點點頭,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他們的合居時光,就此開始。
第二天,楊曉睡到中午才醒來,睜開眼一看,女友不見人影。走到客廳,只見李莉在陽臺上來回走著,邊打電話邊發出連串的狂笑。她仍然帶著那個口罩,聲音有點含糊不清:“對,對呀,打死他!”
她要打死誰?這個女人真是窮兇極惡。楊曉搖搖頭,去洗手間洗刷完畢,再到房間時,看到女友肩膀一聳一聳的,哭得很是傷心。旁邊擺著她剛買上來的酸菜湯面,騰騰地冒著熱氣。楊曉一手夾面,一手摟住她的腰,馬馬虎虎地問她怎么啦。女友說:“楊曉,你是真心對我的嗎?”楊曉噗噗幾聲,面湯嗆了一臉。女友把眼淚一擦,隨即不哭了,朝他溫柔地一笑,像一朵綻開的百合,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句話:“我懷的孩子不是你的。”
楊曉“哦”了一聲,繼續吃面。女友便罵開了:“你他媽還是個人嗎?稍微裝個激動都不行?”說罷,劈手把面碗奪過去,倒扣在桌子上,便提了包揚長而去。樓下,她那個部門主管在等著她。
楊曉把面碗扶起,用筷子把那些散兵游勇全部抓獲,一股腦地往嘴里灌。吃飽喝足后,聽到房門咚咚直響。“誰呀?”他想,那個女人,走就走吧,還回來作死啊?懶得理她。
但是敲門聲頑強地堅持著,使他不得不開門。站在門口的是李莉。她仍然戴著那口罩,顯得神圣莊嚴。“楊曉,”她嚴肅地警告,“廁所一定要沖水,不要以為是小便,就馬虎了事。”
楊曉登時紅了臉,趕緊點頭。過了一會,李莉又跑過來,這次是大呼小叫:“衛生巾為什么不帶走?血污污的,擺在那里還叫人活嗎?”
楊曉愣了一下,說不會吧。李莉張牙舞爪地叫:“你自己去看!”
楊曉沖到廁所,果然看到門后面的塑料框里赫然一條衛生巾。李莉捉賊得手,得意洋洋地看著楊曉。楊曉長嘆一聲,敲了一下自己的頭,說:“媽的,差點上當了。”
李莉問他上什么當。他手一攤,表示一言難盡。但李莉早已轉過身去,把一個修長苗條的背影留給他。這女人,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年紀。25?最多30吧?
楊曉突然很想與她聊聊。但是李莉愛理不理的,顯然對他不感興趣。
女友一走,屋子里只剩下這一對孤男寡女。一周以后,楊曉失了業。他頹廢,冷笑,沒有錢,沒有愛情。出去找了一段時間工作,毫無進展。白天,他無所事事地在外游蕩,晚上,他又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翻雜志,有時翻著翻著就昏昏入睡。
有一天,正當他做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個巨大的山洞面前,準備念芝麻開門時,他的肩膀被人狠敲了幾下:“喂,楊曉,這個沙發是我的!”
楊曉猛地睜開眼睛,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看到一張戴著口罩的臉晃來晃去。他惱火得很,想也沒想,就伸手一搭,那口罩像一只鴿子,騰空而起。口罩去掉后,那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啊!是被硫酸潑過,還是被火燒過?擁有這張臉的李莉一聲驚叫,顯得不知所措。
楊曉一下站起來,驚問:“你這是怎么回事?”
李莉牽牽嘴角,笑得面目猙獰,語調輕描淡寫:“被人害的!”
楊曉問:“誰?你男朋友?或者情敵?”
李莉轉過臉去:“你他媽別問!”她甩甩長發,開始仰臉抽煙,把一個個煙圈朝天花板上吐去。那剪影是嬌俏動人的,也是彪悍神秘的。這個女人,她原本是個什么樣子?這樣的面貌,她有工作機會嗎?她靠什么為生?看她那架勢,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得了,自己憑什么同情她?又同情得了她嗎?懶得管!
楊曉搖搖頭,不得不承認前女友的埋怨有道理,自己就是個冷血的人,懶得愛,也懶得恨,懶得同情,也懶得抱怨。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母親正在燒香敬佛,心情不錯,說:“楊曉,你到底在忙些什么?24歲了,混不好就回家,叫你爸在公司安排個職位給你,早點成家立業吧。你女朋友呢?到底怎么打算?我這白發老娘,真是為你操碎了心啊。”
母親難得談點正事,幾乎有矯揉做作之嫌。她才49歲,保養得好,又愛打扮,滿頭青絲的,算哪門子白發老娘?父母鬧離婚那幾年,父親心力交瘁的,母親卻逍遙自在,吃香喝辣。離婚之后,她得了一大筆贍養費,又找了個小自己七八歲的男友。父親再婚,卻陷入新的婚姻大戰。母親到處炫耀她的幸福,父親則向楊曉求援:好歹我們是父子一場吧!
楊曉笑得都喘不過氣來:得,你們愛怎么就怎么的,不就是個婚戀問題嗎?不吃那口,你們會死啊?
不吃那口,父母當然不會死,倒是被楊曉氣得沒命了。楊曉是個忤逆子,曾操著刀,到父親公司追著要砍死這個老東西。父親嚇得屁滾尿流,楊曉笑得渾身打顫,得,其實也就是嚇唬嚇唬罷了。他算是徹底看穿了,兇神惡煞幾十年的父親,是個紙老虎。而自己,誰也不恨,誰也不愛,連自己都不愛。媽的,人就是個臭皮囊,一堆碳水化合物而已。誰愛誰呀,是吧。前女友愛情長、愛情短的,真讓他哭笑不得。她不一轉身,就跟那個狗屁主管勾搭上了?這世界,只要愿意尋找,遍地愛情,不悠著點兒,愛情會泛濫成災。
母親自己拼了老命去熱戀也就罷了,竟還操心他的戀愛問題。楊曉把手機一關,朝床上一躺,就昏昏沉沉睡著了。可是睡著睡著,聽到外面有人打鬧。首先他還忍著,得,這事好玩呀,他自小就是個白天惟愿牛打架,晚上惟愿火燒天的主。要吵就吵去吧。
可是后來聽得一聲男人的大吼,他驚得一下坐起,沖出去一看,滿地狼籍。李莉舉著把菜刀,瘋狂地朝一個男人揮舞。那個男的,腆著個大肚子,左右躲閃。他顯然動手在先,手里還抓著一縷李莉的頭發。楊曉冷眼旁觀,看得暗暗搖頭。這個大肚子男的,不是個善類。火燒車撞還差不多,若用刀劈,拿刀的撈不到好。這女人真夠蠢的,這一刀下去,你還有回頭路?楊曉歪著膀子,慢條斯理地走過去,穩穩當當地把住了李莉的手,把這個瘋狂的女人按倒在沙發上。
李莉沒戴口罩,仰著頭齜牙咧嘴,那樣子是非常恐怖的。她拼命地蹬著腿,破口大罵:“我操你媽!我操你媽!”
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楊曉輕蔑地一笑,繳了她的械。
那個男的坐下來,微微地喘著氣,他嘴皮很厚,若拿刀割下,簡直切得一盤子。罵了幾聲“活該”之后,他自我介紹免貴姓沈,然后對楊曉大倒苦水:我是有老婆的,說過不能娶她。她老糾纏不休,大庭廣眾之下,把一罐蜂蜜倒在我頭上。我不教訓她,還有天理嗎?
楊曉抖著腿問他:“她臉上是怎么回事啊?”
老沈滿臉嫌惡地皺著眉:“我哪知道?她瘋子似的,誰知道是不是自己弄的?”
楊曉又問:你們兩個好了多久啊?
老沈豎起三根手指。楊曉說:三個月?男的搖頭,大聲解釋:三年!
楊曉腿不抖了,噗哧一笑,滿臉的不信:“就你這么個東西,她跟你好三年?不會吧?”
老沈一愣:“小年輕的,說話要謹慎!”
話音剛落,楊曉一拳打過去:我他媽偏不謹慎!
老沈痛叫一聲,往后一仰,跌到在地板上,迅速爬起來,待要反擊時,發現那把菜刀已握在楊曉的手里。老沈抖著嗓子說:“好,好,我不跟,跟你計較。”說罷,狂奔而出。
楊曉與李莉側耳傾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噼噼啪啪地,很快消失了。
兩人對視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李莉鼻涕泡都冒出來了。
兩人頓時親近了很多,過了幾天,開始像老友一樣聊天。
李莉本是個鋼琴老師,三年前23歲,在教一對雙胞胎姐妹時,邂逅了家長老沈。老沈開了家五金模具廠,事業不錯。戀情開始時很美好,但是很快面目猙獰。戀愛對一個23歲的未婚女子李莉來說,免不了感情用事,要憧憬那刻骨銘心的浪漫。為了一個老沈,李莉與原男友恩斷義絕,把父母氣回了老家。可戀愛對一個37歲的已婚男人老沈來說,卻純粹只是門技術活。在他看來,男女之間的歡娛本是你情我愿,當時兩人都是心照不宣,抱著游戲的態度交往,相互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的。
老沈與發妻早已分居,但極為心疼他那對雙胞胎女兒。女兒說東,他絕不言西。從第二年起,兩人在相互傷害中分分合合。李莉本是個機靈女子,一場戀愛把她變得蠢頭蠢腦。在她還沒來得及褪去青年的懵懂時,那姐妹倆在這三年里迅速成長,有商有量,足智多謀,同仇敵愾。所以,孤軍奮戰的李莉,在這場愛情拉鋸戰中敗得一塌糊涂。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她想要與老沈同歸于盡。可是還沒到約定的地點,她就遭人埋伏,一杯液體向她潑來,火燒火燎地,幸好有好心人打開幾瓶礦泉水替她沖洗,又送她去了醫院。所以她的毀容還不至于太慘,但總是容貌不再了。老鄉替她報過案,但是派出所調查的結果令人匪夷所思。潑硫酸的竟是一個流浪漢。這流浪漢還是個瘋子。這事就不了了之。
李莉從醫院出來,老沈倒替她打算好了,替她租了這套房子,又給了她一筆生活費。但是失業的李莉被仇恨燒得幾乎發瘋。隔三岔五地打電話去罵他,甚至還到老沈女兒的校門口攔截。老沈終于按捺不住,就上門來了,進門時還提著蘋果,不到三分鐘,兩人就翻臉了。不料遇上個管閑事的楊曉。
李莉說到這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牙齒卻咬得嘎嘎作響,發誓說,遲早要找人把老沈給做了。她問楊曉有什么看法。楊曉搓著手,不住感嘆:“蠢啊,真蠢!”李莉一個蘋果砸過來:“去你媽的!”楊曉歪頭一笑,穩穩當當地接在手里,咬一口:“嗯,不錯啊,是老沈買的?”
李莉走過來,把一大袋蘋果塞給他:“吃吧,管夠!”
楊曉毫不客氣地接了,走進自己的房間,往床上一躺,開始用手機播放歌曲。他聽的是周杰倫的《千里之外》。聽著聽著,開始大汗淋漓。他的胃又不舒服了,這毛病十多年前就落下了。那時母親流連在外不著家,父親忙于工作,他饑一餐飽一餐的,倒不是經濟條件差,而是他這人懶散、貪玩,又缺個人監管,所以他經常餓肚子,餓著餓著,胃就有毛病了。高中時,去醫院看過,醫生說是慢性腸胃炎,開了一大堆藥,他也沒認真吃過。他最討厭醫生了,裝腔作勢的,有幾個是真正能治病救人的?
就這樣一直拖拉著,沒去理會它。時好時壞的,一拖就拖到現在。24歲的他,除了臉色有些發暗之外,整個人也算得高大魁梧。李莉在客廳里看電視,電視里正播廣告,一個洋鬼子大聲呼喚:“胃,你還好嗎?”深情款款地,好像是跟全世界的胃打招呼,也好像是專門只對楊曉一個人說。楊曉抬起頭,忽然叫喊一句:“我不好!”李莉驚異地轉過頭,看到楊曉正在嘔吐,剛下肚的蘋果渣里夾雜著暗紅的血。
從醫院出來,楊曉已經舒服多了。他拎著一大包免煎中藥,滿臉的哭笑不得:“真要吃啊?”李莉白了他一眼:“遵醫囑不會錯的。要不要我監督你?”楊曉聳聳肩膀:“你婆婆媽媽的夠煩!”李莉一聲冷笑:“你當你是誰?我不巴結你會死嗎?”
這腔調楊曉愛聽,趕緊湊趣:“那是,我一個沒工作的,值不得你費神!真要得了不治之癥,老子就從樓頂上大張旗鼓地跳下去!到時,你要替我照相啊,把照片發到網上,就說一個愛國青年,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
李莉仰著頭聽完,忽然張大了嘴:“你是不是真有過這念頭?”
楊曉嚴肅地點頭:“嗯,人都有一死,如果能自己挑選結束生命的方式,總比病死老死強。”他指點著各位匆匆的過客:“看到沒有,這些人煞有介事地忙碌,其實都是茍且偷生。活得窩囊,不如死得壯烈。”他很為自己的高論得意,朝李莉歪歪嘴,拋了個媚眼。李莉就呵呵直笑起來,挽住他的手臂:“我們同生共死如何?”楊曉迅速把手抽出:“拉倒吧,傻孩子,你得活著,一直活到滿臉雞皮疙瘩為止。”李莉說:“OK。”
說完OK之后,兩人相互擊掌:“回家吧。”
回到他們的“家”,李莉說要露一手,請楊曉嘗嘗她的粉蒸排骨。她把鍋碗瓢盆撞得砰砰直響,熱火朝天。但是楊曉在陽臺上唱了一陣,就說他一點胃口都沒有,要睡了。
李莉把火熄了,走過來坐在他的床邊,凝視著他。楊曉回望,伸手撫摸她的嘴角,摸到她有些扭曲的面孔,透出一點美麗與嬌羞為止。她的眼睛很大,慢慢地越來越晶瑩明亮。淚花迅速涌出,滴答滴答地流在他的手背上。他趕緊撤手。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楊曉把眼一閉:“男女授受不親。你可別壞我名節!”說罷,把身體蜷縮起來,對墻而臥。胃疼,還是胃疼。
一只手伸過來,替他慢慢的按揉,李莉低低地問:“好些了嗎?”他點頭,卻大汗淋漓。
一片黑暗向他涌來,什么東西蒙住了他的眼睛。是他的衣服,還是她的?輕微的喘息聲湊近他的耳邊,他轉過臉,剛好挨上她的嘴。他伸出手臂,摟住她,翻身而上。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問:“楊曉你會愛我嗎?”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才懶得愛你,我他媽誰也不愛。”她在他身下笑得發抖,亮著白森森的牙齒,張著血盆大口,面目猙獰而彪悍,像一只要吃人的母狼:“我他媽無所謂,來吧。”……
十天之后,楊曉獨自出門,遵醫生的吩咐,去照胃鏡。結果令他大跌眼鏡。醫生的診斷結果是:晚期胃癌。
太陽白花花的,像一只蛋餅貼在天上。地上的人像螞蟻一樣來回奔忙。楊曉在公園里閑逛,走著走著,就全身發熱,大汗淋淋。他索性把襯衣脫了,隨手一挽,把它頂在頭上。電話響起來,是李莉。早上楊曉起床時,被她緊緊攬住脖子:“你要愛我啊!”楊曉掰開她的手臂說:“得,懶得愛你!”說罷,拍拍她的頭,就出門了。
此刻,李莉顯得很焦慮:“你去哪里了?快點回來啊。”楊曉笑笑,流下淚來,他回了一條短信:“別了,李莉。”
楊曉突然想回家,跟母親談一談,勸她好好結個婚;跟父親也談一談,不要吵了,要離趁早,收拾心情把公司辦好點兒吧,有錢,還怕沒有好姻緣?當然,自己這話不一定對。如果李莉聽了,一定會翻眼睛。得,懶得理她。自己快要死了,兩眼一閉,哪管洪水滔天?別了,李莉。楊曉不能愛你,也懶得愛你。真顧不上了。
楊曉把手機扔了,搭上當天的火車回了老家。在火車上,跟一個陌生人聊天。陌生人問他回去干什么,他說他回去等死。
三個月之后,楊曉又回到了深圳。這一次神清氣爽,他要找到李莉,告訴她,自己的病是誤診,肯定是醫院把名字弄錯了。這次的意外,使他與父母全面和解。而他,找父親要了一筆錢,準備帶李莉去整容。李莉啊,你為什么一直關機?這一次,我要抓住你,好好地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楊曉三步并作兩步地上樓梯,用鑰匙開了門。客廳里顯得陌生凌亂。他一愣,然后貓著腰,輕聲呼喚:“李莉,李莉。”
突然,一個中年女人從廚房里走出來,是房東,神色凜然地看著他:“你就是楊曉吧。”
李莉沒了。半個月之前,她帶著身孕,從樓頂上跳了下去。她給房東打了個電話,留下一封遺書,說她累了,不想茍且偷生,只想死得壯烈一點,所以走了。
房東把一張孕檢單展示給楊曉看,連說可惜又可惡,害得這套房子都租不出去了。楊曉聽著,突然一拳砸在門上,痛叫一聲:“李莉!”房東眨巴著眼睛問:“你還愛她嗎?”楊曉點頭又搖頭,淚流滿面,說大姐,你把這房子租給我吧。
楊曉繼續租住在這套房子里。他不再吊兒郎當,找了一份新工作,每天按時上班、下班。他不茍言笑,行色匆匆的,成了大家眼中的工作狂。有女孩子對他表示過愛慕,但他一口拒絕。他的口頭禪仍是:“懶得理你,懶得愛你。”但是,周圍的人都一致認為,楊曉帥呆、酷斃,魅力無窮,是個優秀青年。
責 編:熊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