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到喬榛是在2006年7月,北京美術師范院校的暑期進修班。
喬榛作為武漢高校青年畫家被特邀授課,而我,是其中素描課的模特。那段時間我常覺得有些體虛乏力,我想大概是太累了,與公司商量后推掉了不少舞臺演出,倒是接了一些美術模特的單。
教室里開著空調,有些涼。我按要求身體呈自然弧度側坐在臺上,每半小時可以略微變化一下姿勢。喬榛在學生間巡視,不時停下來指點一二,有時,我聽見他對學生說“她的背部有大提琴的優雅”,或是“注意臉部明暗,眉有遠山的明亮,眼是水潭的深幽”。我喜歡聽到喬榛對我的描述,他的目光他的語言似乎比我自己的感受更貼切。
突然我心里一驚,明顯地,我感覺到小腹有暗潮涌動,再然后,似乎一個浪頭就拍碎在岸邊巖石上,海的深處還在醞釀下一波浪潮。是的,完全沒有想到的,我的月潮提前來了。
大腦一片空白,怎么會這樣?提前了大概一個多星期,而且帶著隱隱的痛。疼痛能夠忍受,職業素養讓我依舊腰肢挺拔,只是,待會兒下課鈴響怎么辦?我穿著一條白色超短裙啊。
我越來越不安,臉上表情不由得焦慮起來,但我動彈不得,訴說不得。喬榛很快就敏感到我的局促。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因為我不自覺地收攏了膝蓋?還是因為有淺淺的桃色慢慢滲透出來?
總之,快下課的時候,喬榛出去了一刻,一會兒他變戲法似的拿來一條坎肩,大概是雕塑班上用以遮蓋作品的布料吧,粗麻布料,上有密密的暗花。下課鈴響,喬榛宣布素描作業明天再交,然后似乎很無意地問我是不是有些冷,再然后,他將坎肩留給我就出去了。
待學生們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慢將坎肩系在腰間站起身來。坎肩遮擋得恰到好處,猶如環在腰肢的手臂,令人心生溫暖。
第二天,借著還坎肩的機會,我認識了喬榛。
我請他去喝茶。他推脫不過,還是去了。是的,他是個禮貌的溫和的男人。
茶館的一角有裊裊線香,整個氛圍與他十分合拍。我終于忍不住問他:“你的身上似乎有暗暗的茶的苦香?”喬榛一愣,凝神看著我說:“不是茶,是中藥。我妻子身子較弱,我在家的時候每天給她煎藥的,時間久了,大概中草藥味道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了。”
哦,我突然就怔在那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喬榛依舊平靜,誠懇地夸獎我:“你的條件挺好,只是看上去有點憔悴,平時要注意睡眠,有合適的機會找位老中醫把把脈,調理調理啊。”他絮絮地說,像兄長,也似多年老友。
二
喬榛走了。
我托朋友打聽他,一如我想象的優秀。還聽說,他的妻子與他青梅竹馬,結婚十年了卻還沒有孩子。他倒豁達,只是妻子一直不甘心,那每天煎服的中草藥,想必是他妻子堅持要求的吧。
再后來,我生病了。
北方冬寒,我似乎比往年更怕冷。每月潮信也越來越不規律,而且伴隨著腹脹不適與莫名的出血。不久,我無意中摸到乳房上有腫塊,那無法舒展的僵硬霎時讓我虛汗淋漓,手腳冰涼。
春節后,我去了醫院檢查。醫生很快確診:移發性卵巢腫瘤,乳房腫塊也由此引起。建議立即治療。
如墜冰窟,我簡直不能相信命運的殘酷與捉弄。青春正好的21歲,凹凸有致的身材且不論它,醫生還說,如果經治療腫瘤還不能消除的話,惟一的辦法是切除卵巢。
那意味著萬一惡化為癌,則生命危在旦夕。還有,最重要的是,我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母性是突然被喚醒的。那原本大概要再過上幾年、要幾經情海沉浮、要感情塵埃落定后才會考慮的事情,突然就被病魔硬生生地拽到了眼前。一個念頭那么強烈那么迫切地閃現在心頭:我要一個孩子,一個花朵般嬌嫩蘋果般芳香的孩子。
而且必須抓緊時間,搶在腫瘤沒有擴大之前,搶在它沒有惡變之前。
可是,孩子的父親是誰?
曾經的初戀早已隨風而逝,我甚至都不知道那白衣青衫的男孩現在在哪里。平時身邊倒有幾個追求者,但我一直只是平淡應對著他們,現在誰能與我共患難?誰愿意娶我?誰愿意讓我如愿做一個母親?
我是驕傲的,不愿欺騙,更不會強人所難。
我首先找到其中我以為最善良的如彬,他是個挺老實的電腦工程師,我坦白地告訴他我的病情,然后,真真切切地我看見猶豫、不安、游離一絲一縷地爬上他的眉梢。我起身走開了。
我的心有些涼了。幾經考慮,我去找了魏總。他是另一家演藝公司的副總,有過婚史,對我或明或暗地追求著。我告訴他我不奢求結婚,只希望能趕緊懷上孩子。魏總皺著眉想了半天,才一字一頓地說:“我覺得自己像冤大頭。”無論我怎么向他發誓,甚至愿意簽協議,不需要他為孩子負責,他只是冷笑:“回頭你可以做DNA呀,我怎么跑得掉?”
疼痛,生理的心理的都有。我惟有深呼吸。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習慣了在房間里點一枝裊裊的線香,那淡若清茶,或是奇異如中草藥的氣息在面前氤氳,讓一個念頭慢慢成形。
暗夜里,我清晰地看到那是喬榛的模樣。
三
我飛來武漢。從電話那端可以聽出喬榛有點驚訝,有絲為難,我敏感地問:“怎么,你最近很忙嗎?不能陪我嗎?”大概因為我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失望吧,喬榛立即熱情地回應了我:“沒有,只是有些家事。不過沒關系,我會安排好的,明天我可以陪你一整天。”
清晨,賓館外我再次見到了喬榛,依舊瘦削依舊清朗,讓我的心莫名激蕩,而后悲欣交集。他的身上還是散發出那淡淡的中藥香,他還是那樣的沉穩微笑:“林妙,歡迎你到武漢來做客。”
是的,我就是過客。我想問他,對武漢來說是的,對你的一生呢?但終于沒有開口。
喬榛盡地主之誼,帶我去了好些地方。東湖湖岸疏柳如煙,荷池翠蓋如云,他陪我靜靜佇立,聽隱約的風聲,聽溫柔的水聲,可惜他聽不見我心里的嗚咽。喬榛帶我去逛胭脂路,因為那里有專業的布料市場,路旁還有不少訂制演出服的店鋪,他建議我如果想向幕后發展可以嘗試走服裝造型方向。突然他指著一間旗袍專制店告訴我:“我妻子最喜歡這一家做的旗袍了,說穿在身上溫婉如玉。”我微笑聽著,車正好開過紫陽路,喬榛說他家正住在附近。我遙想他妻子的模樣,那是一個多么幸運的江南女子。
夜幕降臨,我固執地請他送我回賓館。大概看我的臉色不太好,他突然問:上次讓你去看看老中醫,去看了嗎?
一語勾起我的心事,不管不顧他正在開車,就靠在他的肩頭痛哭起來。
喬榛有些無措,又有些了然地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突然他扶起我的臉龐,卻指向窗外:“你看,這兒是中醫院,里面就有老中醫,我妻子一直在這兒抓藥。”
我不聽他說話,繼續哽咽,無法自抑。
他終于,如我所愿,像哄孩子一樣陪我回到了賓館的房間。
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是的,正是我一直在追尋的那股中藥香。我閉上眼睛,開始慢慢解開衣扣,一顆一顆,盤扣解開有點復雜與輾轉,像我揪結與糾纏的心事,我的眼里含著淚了。房間很涼,沒有開燈,如水的月光映照進來,我和他的身形剪影般剪貼在墻上,那么近,像是可以重疊。他的手舉起來,似乎想要阻止我,我不管不顧地摟緊了他,胸前一片清涼,肌膚也要尋求溫暖,我急切地說:“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不要你負任何責任,我只是想,愛一個人,要一個孩子……”
可是,喬榛還是捉緊了我的手。沉默地站了很久很久,他輕嘆一聲:“我得回去了,我妻子一個人在家不方便,她,我們的孩子大概下個月出生。”
淚如泉涌。
四
喬榛臨走前輕吻了我,他有些擔憂地看著我,伸出手來替我將白襯衣的盤扣扣上,絲質的溫潤覆蓋了我的寒意,替我理了理頭發,然后握住了我的手。他將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是深情的動作,像婚禮上父親吻別極受嬌寵的女兒,依依不舍卻也義無反顧。最后他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要相信,這世上一定會有一個更合適愛你的人,你要好好地等著他,然后一同迎接你們的孩子。”
第二天,我醒來,打算回北京去。回去好好治病,好好生活。
臨行前心里一動,還是去看了一趟喬榛妻子常去看的老中醫。老人替我把脈,他的診斷結果與西醫各種精密儀器一致,然而他的表述更似箴言:中醫認為卵巢腫瘤與七情所傷密切相關,或內傷生冷或郁怒傷肝,正氣內損臟腑失和所致。老人給我開了一個月的中藥。他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腫塊會消失,即使不能,再去進行西醫治療也應該事半功倍。我有些不敢相信:那我還能有孩子嗎?他微笑:你會是一位健康的母親。
老人的目光慈祥卻敏銳通透,仿佛能看到我的心底,他緩緩地說:還有,你體內郁積的幽與怨也會隨著淤積氣息排出,無影無蹤,而后心就會安靜了,快樂其實就不遠了。
走在大街上,它隱藏在武漢這座城的繁華背后。什么時間我會再來的,再來武漢,到那時,喬榛的孩子大概已經出生了吧,像爸爸還是像媽媽?一定是個天使般可愛的寶貝,我能送給他什么?也許一件親手織的嬰兒服,還有永生永世的祝福吧。
我會再來。一如我會記住喬榛,記住他令我的心變得平靜安詳的親吻,記住他身上那若隱若現的暗暗中藥香。
責 編:熊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