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老家回來時,已是掌燈時分,裹著一身寒氣,一進家門便大呼小叫的,臉上呈現從未有的興奮愉悅。
我沒敢正眼瞅他,也沒敢吱聲,我懼怕他那兇煞的面孔。然而父親卻一反常態,眉開眼笑地和我說這說那,而且話語特別溫和,我有些受寵若驚,迷茫一片,傻呵呵的愣著。心想,父親怎么了?
小子兒,你爹這回可大大的風光一把,棗花現在可比不上從前嘍,她還以為她是從前的“吳瓊花”呢,慘了,該,活該,蒼天有眼,報應啊!父親洋洋得意,眼角紋都飛起來了,大有玉樹臨風的氣勢。我很驚奇沒有言語,只是順應著呆笑。我懷疑父親精神錯亂了。
前些日子,父親突然心血來潮,非要回老家不可,娘極力反對?!盎ā崩项^子。娘對父親一貫的稱呼。你以為你十八歲的小伙子,還不知你肚子里那條花花腸子,該不是找棗花吧。娘一陣兒奚落。
我就是要找棗花,怎么呢!父親眼里透出一股詭秘的神色。
我也幫娘勸說,爸,你腿腳不靈便,老家也沒啥親人了,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找她有啥用!
父親立時火冒三丈,和娘又是一頓爭吵,把我一頓臭罵。小兔崽子,老子把你養結實了,管起老子來了。父親一臉火氣,氣得脖筋暴突,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我大氣不敢哈,怏怏的黃花魚溜邊。記事起,就沒見過他有笑容,整天拉長著臉,皺皺個眉頭,像誰欠他幾百吊似的,和娘沒完沒了的吵架,摔盆砸碗家常便飯。經常拿我當出氣筒,動不動就渾噘亂罵一通。我整天像老鼠見貓一樣躲避他,煩死我了。
父親突然像變個人似的,每日樂嘻嘻的,笑容掛在眉梢,春風得意,時不時地來段京劇《紅色娘子軍》洪常青唱段,“莫道這苦難深淵無路走,有一條解放大道就在眼前,沖出黑椰林,跨越三座山,迎著朝陽去……那里是嶄新日月照河山……”
“花”老頭子,你發什么神經!大半輩子了還忘不了那段情。
早年演“樣板戲”時,父親在公社宣傳隊演洪常青,棗花演吳瓊花,娘那時只是跑龍套的。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父親找棗花研究舞臺動作,誰知棗花正在房間沖澡,沒有插門,父親一頭闖進去,看著白花花的棗花,像電線桿似的杵在那里。第二天父親被公安局帶走了,說是父親耍流氓判二年徒刑,聽說是棗花揭發的。父親被抓走時,棗花含著淚水給父親一個小鏡子,那是他倆演出的化妝鏡子。祖母一急之下撒手人寰,從此棗花成了父親的仇人。一提起往事,父親就火冒三丈,罵不絕聲。那年父親離開村子后,再也沒回去。父親咬牙切齒地說,鬼地方八抬大轎請我,我都不會回去,八輩子不會忘記那鬼地方。
聽娘說,其實那時父親就和棗花暗暗的好了,只不過沒有公開罷了。聽說母親那時也在追父親,而且緊追不舍。父親出事后,與棗花的情緣斷了,但父親對棗花一直耿耿于懷。我想,父親那時一定很帥氣,因為他長得很像“唐國強”,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女人追求他。
近日,父親退休了,倒常常念起棗花,時常一個人關在小屋里,擺弄著小鏡子出神,讓人迷惑費解。
父親見到棗花時,棗花正躬著腰,背著一捆沉重的柴草,臉上皺褶縱橫,頭發斑白。父親如何也無法將她與當年的“吳瓊花”聯系于一起,眉宇間那顆美人痣依然閃亮。父親譏笑說,這不是公社的一枝花嗎?
棗花抬起瘦癟的臉龐,瞇糊著渾濁的眼睛,盯著父親呆愣著。父親譏諷地說,怎么不認識我了,我是“洪常青”!
棗花倏地愕然了,默默不語,眼睛怔怔的盯著父親,淚花在眼圈打轉。
父親仰天哈哈大笑,棗花你也有今天!父親知道棗花的男人沾花惹草,扔下她領著一個小姐跑了。
棗花蹣跚著步子,邊走邊唱“十三年,一腔苦水藏心底,面對親人訴不盡這滿腹冤屈……”那聲音凄然顫栗,父親的心一下緊縮了,寒風吹落了父親的眼淚。
那日,父親突然失蹤了。
一個飄雪花的夜晚,父親邁著沉重的步履回來了。臉色陰沉沉的,眉宇緊鎖,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頭拱到床上便昏沉睡去。翌日,太陽升起時,父親才醒過來。娘似乎明白了些許,沒有埋怨父親,只是默默地擦著眼角的淚水。
我有些莫名其妙,父輩的事我不便多問,但我總覺得母親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三天后,棗花的女兒來了,她說,母親臨終前讓她轉告父親,看看當年給他那個小鏡子里層。父親驚詫,從鏡子背面摳出一小紙條:是山杏告的密。山杏就是我母親。
父親突然流出兩行老淚,哼哼呀呀唱起來,但聽不清唱的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