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彩云歸

尤妮妮，喜歡做夢和幻想的處女座。日日醉心于編織和古代或者民國各類帥哥的愛情故事。典型宅女加網蟲，晚上做夢，白天將夢寫成故事，或者白天做夢，晚上燈下寫故事。

不管自己靈魂游蕩在什么樣的時空中，始終在找著最純最真的愛情。

１

謝芳菲再次踏上西安土地的時候，已是民國二十年的事了。

剛下了飛機就被一堆記者團團圍住，謝芳菲十分鎮定地面對他們連轟亂炸。

“芳菲小姐，聽說你和男主角戲假情真？”

“看芳菲小姐坐了這么久飛機還容光煥發的樣子，定是迎來了一段甜蜜新戀情羅。”

她唇角扯出一個弧度，這樣的表情在鎂光燈下最甜蜜不過，其實卻暗藏著冷漠的客套：“沒有舊的戀情哪又來新的，我容光煥發是因為用了美人牌香皂，滋潤肌膚又解疲勞。啊呀，你們回去也試一試啦。”

訪問的人不死心，她卻已身段優雅地鉆進了汽車。藏在狐皮重裘里的美女慧黠一笑，如今的謝芳菲，原來也懂得適時的與人周旋，三言兩語間即回避了窮追猛的打的追問，又替公司剛接下的那樁香皂廣告大力宣傳。

表現得如此完美。

她和西安是有緣份的。謝芳菲的成名作《滄海化蝶》就是在這里取的外景，從車窗外望過去，大幅的海報鋪天蓋地涌在這個城市里。謝芳菲望得出了神，鮮紅丹蔻輕輕劃過透明玻璃窗，輕輕念了一句：“若蝶，你可愿望攜著我的手，一起逃離這個黑暗的世界。”

身畔的女秘書有些驚訝地望了她一眼：“《滄海》里何時有這句臺詞？”

山水迤邐的眼眸垂下來，一如既往地沉默，私底下她其實就是這樣倨傲和冷漠的。

以為她不會回答了，許久如煙般地聲音卻在車子里虛無飄渺地響起。

“《滄海化蝶》其實有兩個劇本。”

然后又是沉默，余下的話，都在她的心里細細咀嚼回味。她的女秘書是剛出道的小女孩子，不會知道很早以前頗具盛名的那個年輕劇作家云揚。如他的名字一樣，如彩云般絢爛呈現在她的面前，卻又飄忽而去。待她伸出手，那些和他在一起相知相愛的美好時光，便隨著滄桑歲月從她指縫間瞬息而過。

什么都沒留下。

２

在民國十五年的時候，謝芳菲的名字尚叫作謝青，一個名字和她的外貌打扮一樣普普通通的小丫頭。天天和一眾懷著明星夢的女孩子們擠在電影公司門口，上海灘寸土寸黃金，能有一丁點站腳的地方，就該謝天謝地了。

就是這樣還站不穩，一個踉蹌險些就被推出去。人群洶涌起來，那是電影公司里的人來了。

她就這樣一眼看到豐神俊朗，意氣風發的云揚，方格子襯衫，灰色羊絨背心，上海灘頂時髦的打扮。掛著的是一臉不羈的笑容，正眼都不往旁邊瞧。

那里是謝青絞盡腦汁想擠進的另一個世界，說起來《滄海化蝶》挑選女演員的時日已近在咫尺了。

《滄海化蝶》是長城電影公司籌備了許久的電影，打的是中國第一部有聲愛情片的噱頭。什么畫報皇后、旗袍皇后、各路人馬紛紛殺將過來。謝青這樣一個空有野心的黃毛丫頭自然不敢指望一步登天，只想著能在里面占個小配角名額。能有這樣的電影為之開路，何愁日后沒有前途。

海選女配角的時候，謝青花了整整半天化了妝。她熟知自己容貌的優缺點，自己不是大眼鵝蛋臉的傳統美女。所以干脆將眉眼勾得細長，粉白面容上一點紅滟滟，一派冷艷清高的妝容。

就連找門路通關系，也是另僻蹊徑，人家去盯電影公司大老板，她卻跟蹤住云揚。其實她對他也是一無所知，不過看他那日的派頭和言行，分明就是個頭腦簡單的奶油小生。

這種人容易搭訕，好騙好利用。謝青心里篤定地這樣想。但是當她跟著他單獨進了電梯后，她便后悔了。

身畔那個看似吊兒郎當的男明星，突然飛也似地走出了電梯門，然后回頭給了她一個鬼黠的笑容。

“這電梯經常會出故障。”當看似善意的警告，在隔著一道電梯門的鐵閘時，再鎮靜的人也會慌了手腳。

冷艷高貴的妝容一下子被洶涌而出的淚水沖垮了，電梯內發出一聲類似殺豬的慘叫聲。

“我怕黑啊。”

等修理工趕到的時候，困在黑暗里的謝青已幾近癱軟的狀態，不顧一切地尖叫：“你這個混蛋！”

她那時的形象就象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女鬼，咬牙切齒恨不得將眼前悠哉游哉的書生撕成碎片。“滿肚子壞水的文人，裝什么明星！”

電梯口站滿了圍觀的人，其中不乏電影公司的老板和導演。她覺得自己已滿盤皆輸，所有心血毀之一殆。就將憤怒全發到另一個人身上。

從別人的對話中她才知道，他不過是個專門為電影公司寫劇本的。自己跟了半天跟錯了人。她突然掩住臉面如小女孩一樣哭得傷心，奪路而逃。

徒留后面平白挨了頓罵的云揚，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背影出神。

３

后來她才知曉云揚的背景。是文人，卻不窮酸。他的架子不是裝出來的，是正正經經的名門貴公子。父親是上海灘手段足以翻云覆雨的大亨，母親有滿清皇裔血統。這樣好的家世，他偏又外表出眾，聰慧過人。

閑暇時是玩票一樣給電影公司寫劇本，因為沒有任何顧慮，所以目空一切，頑世不恭。

初時以為謝青跟蹤著他是有所圖，誰曉得她倒是有所圖，不過卻是圖錯人。

“你天生就是演戲的材料。”只輕輕一句話，她連面試都不用參加，直接就進入了劇組，安排了一個小角色給她。

謝青連一絲感激都沒給她。她心里只是忿忿，人的命運為什么這么不公平呢。當她幾乎是傾盡全力向一個目標為之努力的時候，有人卻不費吹灰之力，還很不放在眼里的姿態。

那時上海灘流行一句話：“摩登的女性要勇于主宰自己命運、追求自己的幸福。”

可是謝青覺得這完全是一種屁話。打從她懂事起，她母親就將三塊磚壓在了她的腿上，練身段，記臺詞，練表情。母親一門心思地要培養她做一個女明星，并且是要最紅的那種。

“紅了才會有名有利、出人頭地。這個行當，成功了就是摩登女性，失敗了就一輩子是下三濫的戲子。”這句話是母親的口頭禪，也是她自小的家訓。

謝青的命運從來就是被母親主宰、追求的也是母親想要的幸福。

誰也沒想到，名門公子云揚會和電影公司老板發生了一場不小的沖突。是為了《滄海化蝶》的劇本，電影眼看著就要拍了，他卻又別出心裁地要改劇本，而且改得幅度比較大。從電影公司高層到導演，人人都以為云公子只是一時興起，也就隨便地敷衍。誰知道他卻較起真來，最后竟捧著厚厚一疊紙來到拍片現場，硬生生逼男女主角換臺詞。

那男主角，是文明影帝，女主角是大牌影后，對他也只是客氣地周旋，只說一切但聽導演的。導演沒法拍了，到最后便只能拋下場面就走，又將氣都撒在一干小角色身上，對著正站角落里看好戲的謝青罵罵咧咧。

“瞧你一副沒睡好的樣子，明天還這樣就不用來了。”

謝青無辜被罵，只能裝作一副低頭順目的樣子。神情安然的云揚卻干脆自己對著類似“釣魚竿”的話筒在念自己的臺詞，以試效果。她想離這個行事任性的公子哥遠一點，可是當聽到他念到：“若蝶，我知道你早已受夠了這一切，只是你沒有勇氣去離開，因為你已經習慣了。”時，她停住了腳步。

她情不自禁地拿起他新寫的劇本來看，這個影片本來是時下流行的鴛鴦蝴蝶派愛情電影，富家少爺秦滄海與貧窮的女學生若蝶沖破一切障礙最后終于走在了一起的圓滿大結局故事。

云揚將情節改成了各種勢力和矛盾橫在他們之間，最后兩人攜手將這個世界拋棄而一起私奔的故事。

謝青捧著劇本細細地讀，到了最后她就不自覺地將對白念出聲，接上了云揚一個人的獨腳戲。

“你說我沒有勇氣，那么你自己呢？滄海，你有勇氣帶我一起走嗎？”

未了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謝青在女主角丟來的惡狠狠白眼里奪路而逃，她想云揚真是自己命中的克星，自己在他面前總是不由自主地就卸盡偽妝，原形畢露。

４

云揚文人式的任性和執著終于得不到家里的允許，他被半囚禁在南京路的洋房里。云揚最后從窗子外跳下來時，左大腿給摔骨折了，躺在了醫院整整一個月。

劇組也照例派人來探望他，他只望定她，淡淡地說一句：“我需要個女護理。”

所有目光都定格在她的身上，謝青的面色頓時比大夫的白大褂還要慘白如雪。她沒有料到自己成了電影公司和這個貴公子之間戰爭的犧牲品。

連她的意思都沒問，劇組方就爽快地答應了。謝青只是個跑龍套的小角色，如果她不愿意，日后大概是連小角色的戲份都沒了。

謝青只覺自己的前途越來越渺茫不著邊際，在醫生護士給他拆繃帶換藥的時候，她似乎“很無意”地撞了一下，然后十分惶恐地向醫生說抱歉。回過頭看他疼得一頭的涔涔汗水，露出一絲得意洋洋的笑容。

自己也奇怪，一向謹慎做人的她，怎么也象個小孩子一樣忍不住氣了。

打消炎針的護士會錯意，有些帶著醋意地和人竊竊私語：“大概又是想攀高枝的三流女演員，殷勤都獻到醫院里來了。”

什么叫又，謝青渾身地不自在，替他掛鹽水瓶的時候都恨不得將管子扯斷。那邊廂笑盈盈的眉目卻望過來，仿佛一眼就將她看穿。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真正的若蝶應該是什么樣子了。”

謝青有些不安地低下頭，很后悔那一天沖動地去念了他的劇本。就象云揚說的，她天生會演戲，對陌人對熟人對每一個人，她都是在循規蹈矩地走著自己該走的路。

就是一只將自己重重包裹在繭里的蝶，即使是滿腔的野心和欲望，那也是為了母親刻意培養出來的。心里那個對這一切都十分厭倦，想破繭而出的自己才是最真實的謝青。

但她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卻在母親面前只字不提。母親不曉得她如今的情況，見她回來話變得更少，總將自己關在屋子里發呆，只當她是因為戲份太少而苦悶。

在吃飯的時候母親一雙因歷經滄桑而變得混濁的眼睛定定望著她，話語中難得地摻雜著關心：“不要太心急，一口氣吃不了胖子。”

她的眸子紅了一下，母親卻又滔滔不絕：“但是小，你要記住，這世上所有的男人只能利用，不能付出真心。尤其是名門公子，萬萬不能沾惹。”

謝青的心在母親堅定而又深沉的目光中沉了下去。

５

云揚出院的時候，電影公司為他舉辦了一個小規模的雞尾酒會。謝青穿著一襲明麗的大傘裙，站在角落里看與老板已經前嫌盡釋的他正和人談笑風生。一派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的模樣。

這就是所謂戲如人生罷。謝青冷冷地看他攜著一個打扮高貴得體的夫人穿梭在熱鬧的酒會上，與人交際周旋。

等走到她面前的時候，云揚將她這個小龍套介紹得很隆重：“媽媽，這就是謝青小姐。”

手中的雞尾酒杯幾乎拿不穩，琥珀色的液體有一兩滴飛濺到裙子上。她狼狽不堪地低頭去擦拭，對面的云夫人正十分優雅得體地向她點點頭：“多謝你這段日子對云揚的照顧。”

她忙擠出一絲勉強的微笑，待葉夫人走后，就低聲嘲諷春風得意的云揚：“戲都開拍了三分之一了，還想打通家里關節改戲？”

云揚十分紳士地向她碰杯，眼中閃過一絲鬼黠笑意：“當我找到生命中的若蝶時，劇本拍不拍成電影其實早已無所謂了。”

原來他今日所為倒全是為了她。謝青默默低下頭，鮮紅丹蔻持著高腳杯盞將雞尾酒搖得波濤洶涌，一如她心底波瀾起伏的心事。

幾天之后，謝青隨著劇組一起坐火車到西安去取外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編劇云揚當然也在此列。

謝青本來一直覺得很奇怪，上海十里洋場豈不是更適合拍風花雪月的愛情故事。等她迷失在連綿起伏的山巒和古樸滄桑的城墻中時，她方發覺劇本初稿就青天白日地蟄伏著云揚的陰謀。

西安實在是個適合私奔的城市。當劇組里其它人都在興致勃勃地挑著小攤上堆成山的偽古物時，謝青獨自落在后面，腦海里浮現的自己在這一望無垠的黃土地上撒腿跑得不見蹤跡的場景。

身后有個如影相隨的云揚，人不知鬼不覺地拉著她一路溜到西安最熱鬧的食街。羊肉泡饃、鍋盔、涼皮、臊子面……他當喂豬似地一碗碗端到她的面前。

謝青有些詫異地看他大口地喝著羊湯，手里用力掰著白吉饃，然后恨不得將整個腦袋都埋在熱氣騰騰的湯碗里，上海小開優雅的風度蕩然無存。

其實西安小吃比較粗，哪里有上海紅房子里的西點高貴精致，可是謝青這樣在旁邊托腮看著他大塊朵頤，心里突然就泛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他和她，就象是一對最平凡不過的柴米夫妻，在忙碌了一天之后，親親熱熱地來食街上打打牙祭。

在那一剎，謝青恍惚地覺得什么摩登女性，電影明星這些名詞都是浮云虛名，遠不及和所愛的男子一起吃一碗羊肉泡饃更為吸引人。

于是她就從袖子里取出一塊干凈的手帕，輕輕替云揚抹去滿額頭的熱汗。后者的神情即驚又喜，抬手輕輕握住她的柔荑，她猶豫了一下，并沒有縮回。

6

象謝青這樣的龍套，哪怕有了男朋友，電影公司也不會關心，媒體也不會關注，就是連劇組導演都當她是空氣。

當然前提是他們都不知道她這個地下戀人是云揚。

當劇組風塵仆仆從西安回來時，上海灘紙醉金迷的生活重新又出現在謝青的眼前。西安是夢幻，上海灘才是現實。她能放下一切，獨放不下生她養她的母親。所以最后她還是回來，戲里的謝青繼續是低眉順眼的丫頭，戲外的謝青繼續化著高貴冷艷的妝容。然后繼續努力，繼續爭斗，繼續等著每一個可以出人頭地發紅發紫的機會。

但是她也舍不得放棄與云揚的愛情。

幸好云揚也傾一切手段來維護這個秘密。其實有時謝青想，如果真的穿幫了她是無所謂的，只怕她的母親會受不了刺激去跳黃浦江。

于是更加百般地苦惱，戲如人生，謝青真的就象演戲一樣，有時呆呆地出神，有時傷心大哭，有時氣急敗壞地和女主角頂撞。她沒有辦法去責怪自己的母親，便用各種辦法來折磨自己。

拍男女主角在雨中灑淚決別的時候，謝青的情緒就處于最低落的時期。布景板頂層的大花灑已經預備好，拍板一響，水就如雨潑般傾盆而下。她是陪在男主角身畔的小丫頭，傻怔怔地看電影皇后矯揉做作地念臺詞。

“滄海，我一定會盡全力來感動你的父母，讓他們來接納我的。”

雨水將謝青早淋成了落湯雞，她這個丫頭原本在這里該有一句臺詞：“少爺，時間不早了，夫人還在等你回去呢。”

可是卡了整整三次，她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到最后文明影帝不滿地拂袖而去，電影皇后對她冷笑，導演更是臉色發青勃然大怒：“不想演就別演，換人！”

謝青依舊孤傲地站立著，臉上是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豁出去的神情。這樣的神情連導演都看著有點害怕，正要罵她是不是神經不正常了，突然角落里就走出神色溫和的編劇云揚。

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徑直地摟著她就揚長而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向導演風輕云淡地解釋：“她這幾日情緒不好，我幫她請幾天假。”

一句話如春雷般將整個劇組的人都轟得呆若目雞。

這個完全算不上傳統美人的小龍套，是啥時搭上了上海小開云揚的？

７

半個小時后，謝青已經換好了干凈的衣物，用一方大毛巾將自己混漉漉的頭地重重包裹起來。她如只慵懶抑郁的貓，陰沉沉地盯著已將天捅破一個窟窿的云揚。

其實她也知道，有些事遲早是要暴露在青天白日里的，只是她沒料到云揚如此迅速地就一刀切下去，連一絲疼痛感都還未來得及感受到。

但總是要接踵而至的。然而在她一腦門子官司昏昏沉沉的時候，云揚卻早就已經暗自算計好。

他將她輕輕地摟在懷里，讓自己并不魁梧的身軀為她遮風擋雨。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去西安的火車票、行李和錢，及日后所有的部署，租好了房子，同學也幫他聯系好了工作。

私奔這種字眼放到別的年輕人身上，是一種沖動而不計后果的行為。可是云揚卻是有前瞻有后顧，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肯走這一步。既然要走就要走好，他拉著謝青的手微笑著許她一世幸福。

謝青但覺一切都那般美好。她隨著拎一箱行李的云揚意氣風發地守侯在火車站，就等著鳴笛一聲響，駛向幸福的火車就載著自己與渾渾噩噩了二十年的生活永遠告別。

可是阻隔總是會適時地出現。第一個來攔他們的人，并不是云揚那富有的父親和高貴的母親。在那張蒼白如雪神情憔悴的臉出現在她面前時，謝青淡薄的唇蠕動了幾下，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謝青的母親已經一腳邁上了鐵軌，如果他們堅持要踏上火車的話，她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為他們的幸福作墊腳石。謝青知道自己的母親言出必行。

火車長鳴一聲，轟隆隆開動了。謝青低下頭，跟在母親身后寸步難行，身畔神情泰然的云揚始終未放開她的手，并抽得空隙在她耳畔輕聲低語：“到了西安，我有個驚喜給你。”

他是這樣躊躇滿志，他有信心能說服她固執的母親。謝青心里已快熄嚴的火苗又如潑了一層油，竄起了一丈高。

回到了家里的謝青，如只蝙蝠般躲在陰暗里，卻豎起耳朵想從緊閉著門的客廳里聽出些端倪。她想象著她心愛的人正是怎樣一副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的模樣。又可能正在對她母循循善誘，說若是您不放心，可以和我們一起走，我會讓您見證她是會多么地幸福。

謝青的心里就象有許多只尋香而去的蝴蝶，東飛飛西飛飛，怎么樣都是飛向幸福的彼岸。她的母親，雖然是強硬犟脾氣，也到底是愛她的，總會想通，以前有一個人愛她，現在變成兩個，有什么不好？

可是門被推開的時候，她見到的是兩張沉默而無任何情緒的臉。謝青失魂落魄地站起，直覺告訴她，云揚沒有進行慷慨激昂的辯駁、沒有溫和親切地談心，甚至連一絲努力都沒有去作。

“您放心，我會盡一切來作對你們的補償。”這半句話云揚是講給她的母親聽，然后才是對她說的話：“小青，我想我們還是不適合在一起。”

然后便轉身而去，多一個字都吝惜給她。

謝青有一種想將他揪過來狠狠揍一頓的沖動，全身的血液沖上來，到最后卻化為滿眶的淚水，淌過臉頰，又酸又澀又疼。

什么驚喜，什么保證，什么幸福，全是假的。這個哄得她暈頭轉向的名門公子，怯懦得只和她母親一席話間，所有承諾就只變成“不適合在一起”六個字。徒剩下她這只不自量力的毛毛蟲，空做了場破繭化蝶的美夢。

最后只有母親走過來，淡淡對她說：“好好睡罷，明天你有新戲要拍。”

她那時就知道，自己的結局，是注定了要僵死在繭里，孤獨終老。

８

第二天卻果然有新戲要拍，且是意料不到的重要戲份。那日私逃未遂后，謝青身邊一切人和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滄海化蝶》在上海豪門云家的干涉下，居然一切重頭再來。女主角換成了名不見經傳的她。

這便是云揚所說的補償，謝青惡毒地想果然戀愛還是要和有錢人家的公子，連分手費都是這樣壯觀。

可是再后來，她便連惡毒的功夫都沒有了。她忙，忙著拍片，內景外景，然后是到處作宣傳。

電影公司原本不看好她，不料她這個淡眉細目沒有任何甜美之相的女子，冷艷清高的另類形象居然受到了空前的歡迎。接見影迷的時候，一身絲絨旗袍，披件狐裘，波浪鬈發，施了脂粉，比哪個明星都要鎮得出場面。

她又天生會演戲。

一切就這樣戲劇性地沿著原有的人生軌跡不偏不倚地進行。畫報上新評選出來的“電影皇后”、廣告商青睞有加的寵兒，最后還自己出資入股了電影公司，就這樣慢慢擠進了上等社會的圈子。

便連藝名都重新取過，謝芳菲，桃李芳菲，光華灼灼。

這原本就是她和她的母親想要的，有自己的事業，過著上等生活的時尚摩登女性，連男人都無需要依附的。愛情更是生活中的點綴品，可有可無。

可是她依舊會忙里抽閑地將自己關在房間里，慵懶地看一些市面上見不到的電影膠片。那是最早胎死腹中的《滄海化蝶》電影原片片段。

其實她不是將愛恨早已忘卻，只是藏得更深。在寂寞來襲的時候，這個口是心非的女子紅著雙眼一遍遍看男女主角在戲里虛假地生死相許、纏綿緋側。

最后將拍壞的膠片也拿出來看，兩個影帝影后由于自己這個小角色的失誤而在雨景中勃然大怒。鏡頭忘了關，將在場所有幸災樂禍的表情都掃了進去。

獨有角落里，那個穿棉布襯衫的他，蹙著眉，兩眼中含著關切和心疼，眼神徑直地只看她一個人。

謝青纖長的手指淡淡撫上云揚那清矍俊朗的臉龐，冰涼的淚水一滴滴在浮光掠影中落下來。

她如果當日肯多花些時間去了解他，就知道他有多么地深愛著自己。

又怎么會翻臉負心得那樣輕率毫無邏輯？

９

五年后的謝青，早已是功成名就的上海灘傳奇女子，不用再象以前般辛苦地拍片養家掙錢。誰都以為她接這個到西安去選景的電影，是傳說中的和新出道的英俊小生陷入愛河。

誰知道她的心事，包括時下管理著她所有錢財的母親。

謝青走在灰茫茫一望不著邊際的城墻上，任由野風將自己一頭波浪長發吹得毫無章法。如果說她有虧欠母親的，那么她也應該早就還清了。況且虧欠母親的并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母親在和她一般年輕美好的青蔥歲月時，原本也有著姣好的容貌清脆的嗓音和優美的身段。她是一個初露頭角的戲子，原本可以成名成角，前途燦爛輝煌。卻因著和一個富家公子的戀愛扭轉了命運。

對方的家里自然不同意，又早認定了一個出身高貴的名門千金為兒媳婦。最后的結局如何，謝青不用問也知道，她的母親后來是急匆匆地找了個凡夫俗子下嫁，就是這個凡夫俗子也最終拋妻棄女另覓新歡。謝青和她的母親淪落在市井最下層，度過滄海桑田般的歲月。

現在的母親應該是趁心如意了，卻有時還是失落，她喝醉的時候會咬牙切齒地念著另一個人的名字。她說我要讓你家人看看，下九流的女伶人，也可以成為成功的摩登女性。”

謝青悄悄掩上了門，不肯去聽母親的長篇醉話，里面夾雜著數之不清的“云”字。

當年辜負了她母親的，是云揚的父親。云揚算好了一切，卻算不到這一層毫無化解可能的恩怨。如果他不姓云，他大可以用時間來消除謝青母親對他這個名門公子的疑慮和仇恨。可殘酷的真相卻是，謝青性情激進的母親會以生命來讓他們之間永遠橫起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

那時的云揚手足無措，唯有選擇放棄。

謝青就想，當時云揚在自己面前說“我們不適合在一起”這句話的時候，到底是有多痛苦呢？

之后的云揚就象失了蹤一樣，民國二十年的中國時局有些動蕩，云揚的家人將身家一點點都搬到了國外，她后來在所有的酒會和舞會上，都沒打聽到云家大少爺的消息。

不過，她想他會回來找她的，就在西安這塊廣袤無垠的最適合私奔的黃土地上。

１０

云揚踏上謝青腳下這塊土地的時候，其實要早得多。那時他駕著他的一架小型私人飛機，沿著荒郊野外緩緩飛上天空。開動機件時，其實他也看到了空中愈涌愈多的黑云。

這天氣不適合起飛，可是他在恍惚中卻想起，本來想和心上人一起在天空里自由翱翔的驚喜，她是再也看不到了。陡然地就有些傷心，就這樣義無反顧地向黑沉沉的云層中沖過去。

一道閃電劈過來時，云揚和他的飛機迷失了襲卷而來的風雨中，他的身體連著云離破碎的機身一起向下墜，機艙里一疊劇本雪片似地灑在他身畔。他在閉上眼前，匆匆地看到了自己最熟悉不過的那一句臺詞。

“若蝶，你可愿望攜著我的手，一起逃離這個黑暗的世界。”

無盡的漆黑向他籠罩過來，他輕輕地闔上了雙目。

云揚這時才知道，原來在徹底失去了若蝶之后，滄海便連想逃離黑暗的最后一絲欲望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