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過期的黑森林

擁有一家小小的蛋糕店，是我的愿望。

而生存，是我當下的必需。

所以在一家蛋糕店做名服務員，在求生的同時逼近夢想，這也許就是屬于我的，最好的人生。

在求生的同時，逼近夢想……

[甜蜜瞬間]

這是一家挺有意思的蛋糕店。它有鐵皮制的屋頂，五彩的墻面，各異的點心，還有個挺有意思的名字：“甜蜜瞬間”。

乍聽去也沒什么——蛋糕店么，“甜蜜”是一定的。但仔細一想就會覺得奇怪，“瞬間”……哪有一家店的主人愿意爽快地承認，自己的東西只能為顧客帶去一瞬間的快樂呢？

雖然誰都明白，那些所謂的“余香滿口”，不過是經營者們精心營造出的美麗謊言。

但店主就是這樣一位連“敢”字都做得如此好看的女人。?。∥铱匆娝龥_我微笑了。淡淡一瞥間，似有抹茶的清香漫過，

“您好，請問您需要點兒什么。”我趕忙回過頭去，埋下漲紅的臉孔，跟顧客搭腔。

半晌未聞回答，我抬起頭，眼前一個身穿湖藍色無領襯衫的中年男子正低垂著頭，將一只手拼命地擋住嘴巴，那背后定是因怕對方發窘而抿直的雙唇。

“今天抹茶粉比較少，將就吃好了?！蔽乙娛撬⒖逃只謴偷皆瓉韺⑺啦凰赖墓順?，翻翻白眼，熟練地將夾子探向薄薄的小片蛋糕：“你的抹茶紅豆?！?/p>

雖只有微薄小片，卻要分為四層。

最上端是抹茶與奶油，清淡宜人；緊接著是一層溫馨滋味的蛋糕，然后是紅豆沙，色彩極淡，口感極細，最下面依舊是蛋糕，故事到這里，仿若一切歸去，塵埃落定——

抹茶紅豆是悲哀的：一般來講，購買它的多是涉世未深的“校服裙”女生，她們喜歡這樣美妙的感覺，尚無法體會它的心意，而懂得的人，往往又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對蛋糕之類食物，不再感冒。

眼前人也許就略顯不同：史航川，X藥科大學最年輕的藥劑學博士生導師，教授。

我將蛋糕包好，遞給收銀處的小貓。她卻對此毫無反應，一個勁兒沖史教授傻樂。

這不能怪她，我們店里的小姑娘都是他的崇拜者，聽說他不僅在學術上造詣很深，更是一個好男人，即便他的女朋友，從各方面看都并不那么，與之般配。

“你沒瞧見她那樣……天哪，真不敢想象，怎么也不梳梳頭就溜達出來了？”

“什么溜達，她是去上班！”

“上班？還以為她只會跟超市的收銀員吵架！不過是少找給她五角錢，至于那么大動肝火么？把人家罵哭了還不住嘴！”

“鬼婆！”

“丑人多作怪！”

……這樣的話，每天在蛋糕店里循環“播放”。可能是我來的時間還不夠久，竟一次也沒碰到過傳說中這位鬼婆。

“那當然啦！她根本不會來這樣的蛋糕店的，她只會跑去菜市場！”小貓如是解釋，隨之感嘆道，“可憐的史教授……居然每每說起她，還一副甜蜜的樣子。”

想到這兒，我不禁又看向那位“可憐可敬”的史教授。此時他已然結束了付款，應對好小女生們善意的糾纏，提著小盒子轉身離開。他的背影靜靜地移動至門前，而這時我們的老板坐在窗邊的小桌前，一絲不茍地寫著什么。

就在他出門的瞬間，她忽然抬了下頭，而他也扭回臉來，四目相對，而后極快地分開，快得，好似這一切根本未曾發生過。

可還是，被我看見了。

[黑森林與提拉米蘇]

總是這樣。能注意到別人所無法察覺的地方，并不是因為觀察者有多敏銳，而或許是因為，他一早兒就知道了真相。

事實上史航川并沒姑娘們傳說的那般疼愛他的女朋友，正如他并不是只吃抹茶紅豆。

最早發現這個秘密，是半年以前，我在此處工作了一個半月后的一天。

我的工作之一是為訂購者送蛋糕。因為主顧一般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所以我很快就熟悉了業務，以及那些經常需要送遞的住址。

而初識史航川，正是由于送遞外賣。

“森森，將這盒提拉米蘇送到Ｓ小區五單元三號?！?/p>

在我之前，送遞業務都是老板親力親為，就算有了我以后，外賣單據也是她負責歸整，而那天送的一小盒提拉米蘇，老板說附加單據已丟失，“錢已經提前付了，你直接把東西送到就行了。”

我提著小點心，轉到送貨地點，有些緊張地按動了門鈴。開門的是個中年男子，中等身材，寬寬的肩膀，穿一件銀灰色毛衣。

“先生，您要的提拉米蘇。”不知為何，看到他時我的心忽地莫名平靜下來。

“多謝你?！蹦凶由袂槁杂械吐洌恢皇纸舆^盒子，那指甲修得平整，甚至可以說是短得出奇，某處似乎都已嵌在肉里。

不疼的么？我不禁胡思亂想。

可還是不好意思地抱歉：“對不起，您的單據因我們的疏忽而……”

“沒關系。”他淡淡地笑開了，眼睛并不大，但兩頰的深深笑渦，很動人。

“喂！”這時有聲音從里間奔出來，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是帶上一頂微笑的禮帽。

那次的邂逅，我竟發覺他是這蛋糕店的老主顧，幾乎每天都要光顧。可奇怪的是，他從未點過那款外表華麗，姿態嬌媚的提拉米蘇。

與此同時，我也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我們美麗的老板，會在某些午后，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后，精心包上一塊黑森林，匆匆離去。

“哦……又去會情人咯！”其他人對此見怪不怪，反而覺得很高興：終于又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你覺得，大概會是誰呢？”我曾佯裝八卦地問起萬事通般的小貓。

“誰知道？不過老板能看上的人——八成是個富商，老頭子，哈哈……”

不可能！我果斷地否定了小貓的答案，換來無聲的嘲笑。

小貓并不愛這份工作，所以她不會懂得蛋糕想表達的話。

黑森林蛋糕，看似布滿巧克力的甜膩，實則根本是“不含有任何巧克力的櫻桃餅”。相傳很久以前，德國黑森林地區的櫻桃豐收時，女人們會把它們打成汁兒灌入蛋糕中，更有愛美甚者，將一顆顆紅潤的櫻桃，細心布滿蛋糕的表面——那感覺，如日常生活一般地，甜蜜溫馨。

所以，用這樣居家的愛去約會的人，一定不會是什么庸俗糜爛的“啤酒肚”富商！

求證心切，某天我竟鬼使神差地跟蹤了老板，當發覺她徑直走向那個藏在我記憶久久不散的小區時，我漸漸明白了一切：那個叫史航川的男人，不僅適合搞研究，而且適合做間諜！

當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會打個小小的電話，點上一枚小小的黑森林蛋糕，久等之下的女子則會第一時刻趕過去，如美妙絕倫的蛋糕一般，為其干枯的味蕾注入一份興奮劑。

只是多數的時間里，他都窘在現實中無法脫身。困于等待之中的女人在情急之下，便會叫快遞小妹送一份提拉米蘇，多一些咖啡的苦、蛋糖的潤、甜酒的醇、巧克力的馥郁、餅干的纏綿、乳酪的稠香，以及可可粉的干爽……

而這把一切演繹到極致的甜品，名字的原意為：“帶我走”。

味如相思。

當舌尖劃過層層包裹的甜蜜，才發覺它的背后，竟又苦澀得如此簡單。

而我，就是那個置身事外的快遞小妹。

這調查的結果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我沉默看著這一幕幕，曖昧而精彩地上演著。

而老板似乎也知道了什么，適時地給我加了薪。

這算什么呢？每次想到這，我的胃里就會泛出一絲冷漠。

原來，有時候味蕾會說謊：未食提拉米蘇，滋味已然漫溢。

[愛是說謊的味蕾]

如果沒記錯的話，從上次買過抹茶紅豆后，史航川就再沒登過門了。

他們鬧別扭了么？——雖與我毫不相干，卻總忍不住去想。此時的老板正坐在窗邊，垂頭拿筆細細地勾勒什么，神態輕松愉快，并未見愁腸。

而一邊細細地書寫，一邊不停地按動手機上的“掛斷”鍵，克制著不去聽電話的樣子，卻好似一場“欲蓋彌彰”的解詞秀。

“森森?！彼龆肫鹗裁此频?，抬頭叫我。店里沒有客人，安靜極了，“我險些忘了——送個蛋糕去。”

“黑森林，Ｓ小區五單元三號?！?/p>

我看著紙上的字，竟有些恍惚：該不是寫錯了吧？

“提拉米蘇，你的。”

裝模像樣地低著頭將手上的盒子遞過去，以為會聽見他淺淺的笑聲，卻不想，等了好久也沒有，這才禁不住揚起臉來：眼前的男人愣愣地站著不動，沉吟許久，方才說了聲：“進來坐坐吧。”

口吻不容客套，于是我也就只得隨他的腳步走了進去。

亞麻沙發，淡藍色壁紙，銀色背景墻……四周的色彩平靜得讓人感到壓抑。

是他先笑著打開話匣：“她讓你送的應該是黑森林吧？卻自作主張地換成了提拉米蘇——你都知道了？鬼靈的小姑娘。”

“……”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吃蛋糕么？”——果真喜歡吃么？我心里不覺一震，曾經以為那不過是聰明人接近美麗老板的一個手段罷了。

“是真的喜歡?！毕萑肷嘲l之中的他自說自話，慢慢地，陷入了沉思……

記憶里的男孩兒家境富足，卻很少得到愛。他的父母總是忙于各色應酬，而他總是在他們的應酬之外徘徊。

后來他遇到她，那個梳齊耳短發、走路時微微含胸的女孩兒。開始并沒注意到，她平凡地像個影子，靜靜地坐在他前桌，有時候回頭來問成績優異的他一些課業問題，僅此而已。

從初一一直持續到初三，他們談論的話題僅僅是題目，男孩兒隱約感覺她有時候想說一些其他的話，可那份平凡的向往總被無聲地拒絕在他一抬眼的瞬間。

忽然有一天，她晚自習后叫住他，含糊地說自己最近成績下降了許多，苦惱而手足無措，善良的男孩兒于是望著校門前的私家車，想了想說：“那，一起去操場上走走吧。”

于是在操場上一圈圈地走。其間她仰著頭看星星，不知不覺就哭了，隨即蹲下去，蜷成一團，肩膀一顫一顫的，男生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她身后，靜靜地看。

那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心疼——無緣無故地，心疼起來。

疼得動彈不得。

兩周后，他從前方空著的桌子上找到了她哭泣的答案：這個家境貧寒的女孩兒，已跟隨家人一起去了他所不了解的遠方。

她沒留下任何聯系方式。而就在她走后的某一天，他偷偷為自己買了一小塊蛋糕。

在那個沒有雪的冬日，一個人靜靜地吃了下去。

那好像蠟油做成的鮮艷食物，美得不切實際；卻香得讓人知道，它的確存在過。

“那是我第一次吃蛋糕。”史航川淡淡地笑著說：“想知道為什么家境良好的我，會在那么久以后才第一次吃過蛋糕嗎？”

因為，我生來便未曾有過味覺。

[世間之事，淡如米香]

史航川的女朋友回來時，我下意識地將頭往相反的方向扭了一下。

說不清是不愿見，還是……不敢見。

“哈！就是她？”女人尖利的聲音傳過來，而后我感到馬尾帶起頭頂一陣撕裂的疼痛，隨即身體便被強力拉扯回轉過去。

四目相對間，我看到她平凡而惡俗的臉，那上面寫滿了氣惱、嫉妒和怨恨。

“你……”誤會二字尚未吐出口，便被史航川的一句話頂了回去，他一臉笑意地堅定地說：“是，就是她?！?/p>

一瞬間的恍惚，我張了張嘴，說不出任何話來。這時女人沖也般地向我撲來，被拉住的頭發更加劇烈地疼起來，而與此同時，史航川靜靜地站在一旁，連動也沒動一下。

忽然間，我感覺自己簡直是個十足的白癡。

“你誤會啦！”我大叫起來：“我只是某個蛋糕店里送外賣的啊！”

女人愣了一下，我趕忙閃過身去，飛也般地逃了出去，身后有聲音如利器般傳了出來：“你不是說約她出來解決嗎？你還在騙我！”

當務之急是不要讓眼淚流出來，但當史航川攬住我的時候，它還是不自覺地掉落幾滴。

“對不起。”他聲音哽咽：“我怕……”

“怕你心愛的女人受傷，就跟她合伙用這樣的方法把一個無辜的人拉下水嗎？”我控制不住，大聲地說：“難道挨打的本來就該是我？”

或者，那個人是我便無所謂？——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沒法問出口。

男人忽而攬住我的肩：“不是這樣的！”

稀疏平常的一句話，從他嘴里吐出來，便讓人忽地相信了。只好聽他繼續說下去：“我跟她之前說得好好的，不會鬧不會打人，只是見見。可你知道你們老板的性子，又怎么會同意相見，所以才想到這樣的方法，想無非是見，見誰還不都一樣？”

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

他見我們不做聲，輕輕嘆了口氣：“這么多年，我沒想到還會遇到你們老板。而她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我喜歡吃蛋糕，便拼了所有來開這家蛋糕店?！墒恰?/p>

可是蛋糕店最近總是遭遇莫名的騷擾，有恐嚇電話打來，老板雖然未做反應，可員工卻好似聽說什么，陸續走了大半，加上周邊小店的競爭，這蛋糕店能夠維系的日子恐怕不會長久。

而更令癡情的女人為之傷感的，莫過于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已經選了蓉蓉，是家里的安排。”

畢竟一家小小蛋糕店的老板，怎樣也不及導師女兒來得尊貴吧？就連從未曾打過照面的威脅和恐嚇，也做得如此到位。

更何況，要違背父母之命，跟從心靈遠走他鄉，代價可不僅僅是他的職稱，或她的蛋糕店那么簡單。

“她一直過得都很苦，我不要她再顛沛流離?！?/p>

男人高尚如神明?？删拖袼桃鉃樗麪I造的蛋糕王國，卻并不知道他根本無從體會。

我只是這一切無關緊要的旁觀者，擦干眼淚，站在夕陽漫過的世界里，細嗅空氣中飄逸誰家煮好的米飯香氣，靜謐。

忽然莫名地，想起史航川剛剛說過的：這世界上，有誰愿想象食生米飽腹的滋味——不讓愛人畏懼困頓和犧牲，就是奉獻愛的那個人，選擇忍耐的唯一理由。

如此想著，我將手指輕輕插進褲袋。肥大的工裝褲里，黏膩著黑森林蛋糕甜蜜的味道。

久久不散。

[辦一家蛋糕店的成本和意義]

他沒再來過。

老板似乎沒有難過。

日子一天一天接著過。

從某客戶家拐向店鋪時，天已微微泛紅——五點多，應該是店里最忙的時候。

而當我快步奔到店鋪門前，卻發覺里面漆黑一片，只有窗邊高挑的一丸小燈，和燈下閑坐的老板。

“老板……”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看她悠然地用小叉一點點兒挑動面前的黑森林。

“效益不好，我已經把這個店盤出去了。”她漫不經心地說：“來看房的人說不必收拾，反正他們也要繼續作下去……”

我沒有言語，想必再執著的人，也總有等煩的一天。孤注一擲，眾叛親離，究竟能換來什么？

“還想開店嗎？”她居然沒忘記我最早來工作的初衷，女人微笑著拉我坐下，拿出一張小紙，上面寫著：“十平米的小店，以租賃房計算，啟動資金需要十萬元。每月進貨款為六千，以月銷售額兩萬計算（地點需在幼兒園游樂場等地），每月支出……月利潤……收回成本……”

“老板……”

她擺擺手，示意我停下來聽她講：“我記得你剛來工作時說過自己的愿望，是要自己開一家蛋糕店。當時我笑笑沒說話。

這半年來你也看見了我這兒的情況，這家店身后靠的小區在這城市里也算個不錯的啦，可別說用自己的錢造一座城堡，就算是租別人的家來維持一場夢，也是難上加難——

其實當從你說出自己的夢想，我們已經注定了，生來便不是商人，而以我們的性格，永遠支付不起這場夢。”

說著，老板忽而面露天真，舔了一下手中粘滿櫻桃汁的叉子：“嗯，這是那天你偷偷藏在兜兒里沒有送給他的黑森林?！鞭D而神情卻驀地一下黯淡了：“他這個人，才不會為了甜蜜而付出高糖高脂的代價！”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喃喃自語：“其實，史教授他……很可憐的。”

“是么？你也這么以為么？你不覺得他才是真正聰明的那個人么？”她哈哈大笑，“他呀！從小就是很有主意的人哦！”

從??？我不禁滿腹疑惑地看向老板，柔和的橙色光暖暖地照在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悲傷。

他們是在很久很久前就認識的。那時他的家，住在海岸邊。

那里現在是一片海濱別墅，而在很久前，那里是全市最破爛不堪的地方——也許在那個時候，它甚至不完全算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居住著的都是“泥腿卷一生”的漁民或者無處可歸的外來人。

他從剛剛懂事起，就是家里最沉默的孩子，也許是太早明白了父親忽而爆發的壞脾氣和母親嘆息流淚的原因，那么小的孩子，每天想的不是如何跟在哥哥姐姐身后玩有趣的游戲，而是考慮如何離開這即將倒塌的泥房子的大問題，奔向海的另一邊去。

他以為只要游到海的那邊，一切都會不再一樣。

也許是這樣的執著打動了他的父母，他們默默支持他去讀一所需要許多錢的市內中學。

在那所學校里，男生見到許多自己連想都未曾想過的東西，不是沒被吸引過，只是他知道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什么都無法羈絆他前行，什么都。

而那個坐在他前桌，被班上男生偷偷議論的女孩兒，偏偏注意到了這個孤單孤獨孤僻的男孩兒，于是她總是找機會問他問題，雖然有很多時候，用功的他并不能完全解釋它們。

也有人問過她，有家教輔導、有大學畢業的父輩的她，何苦用那些自己本來就懂的問題去討教他。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除了他。

她于是無法再表達什么。

“可是……他說……”

“我平凡如葉嗎？”她咯咯笑起來，樣子十足狡猾：“不然你要他怎樣？連點兒自尊都不留下嗎？”

呵！確是如此。于是后來的一天，晚自習后她叫住他，之后兩廂沉默，她聽見男孩兒對自己說：“一起去操場上走走吧?！?/p>

她在黑暗中痛哭，他的回應卻只有茫然，不會明白第二天他們的距離將是大洋的此岸和彼岸。

他要的是可以抓得住的，穩妥的幸福，而她太高太美太遙遠，讓人想起來，甜到微苦。

“我們僅有的一點兒回憶，回想起來竟是那樣的苦澀。”

這就是她最初與他重逢時，選擇辦一家蛋糕店的原因：“雖然他永遠體會不到這樣美好的滋味?！?/p>

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的想法、他的恐懼、他的謊言、他的向往……”她淡淡地笑：“他的一切，我都知道。”

所以才會同意他的話，讓局外人送一枚黑森林。

所以才會在他刻意為之的恐嚇電話中，將往昔的夢輕輕地毀掉。

“……是他？”

“是他?！?/p>

“……”

我在早已明確的答案里戰抖：為了捍衛自己安穩的生活，你會不會用盡全力掐滅閃耀的螢火？

那個男人其實一直知道她的高貴與驕傲，富有與美麗，用心與……愛慕，但卻固執地認定這與自己無關，這并非是腳踏實地地行走，而是懦弱地放棄和嘆息，他——

該是個從未相信過童話的人吧！

[蜜意寒涼]

那一晚，我在別人的故事里，心涼如水。

原以為老板曾經承受的痛苦都來自史航川的神經病女友，畢竟極盡所能無法分開的事物，很難不將其激怒，由此將舉動上升到偏激：騷擾，恐嚇……實在不行就要跟情敵同歸于盡——這樣的手段所斬獲的愛情，又有何意思？

直到有天在夜晚醒來，我忽然想起在受到委屈時，淚眼中他那張鎮定自若的臉，才一切了然：什么青春記憶，什么責任無敵……自始至終這男人愛的，都只有自己。

老板早就明白一切，她確是在等：不是等他的回心轉意，而是等自己的徹底放手。

想通的一刻，不禁再次淚眼婆娑。

雖然并不完全明白，這是為了誰。

后來我辦了辭職手續。轉而找了一份辦公室文員的工作，日子繁雜而踏實，薪水遠比之前的高許多，只是有點兒累，累到晚上不再有夢。

后來我沒再見過老板和史航川。想來，他們也不會再相見了。

我以為故事收尾，這局外人會慢慢忘記他們。可有一天我遇到一個人，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終感覺淡淡，有天一同去買糕點，我挑選樣式，他站在一旁，悶聲悶氣地說：“這世上哪兒會有人傻到，因為迷醉這些誘人的小點心而拋棄白米飯大饅頭？”

猛然抬頭，看見他的眼睛。那人辯白道：“這就是生活??！”

“是啊，你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p>

“你不要欲望太重！小心黑眼圈！”

我們不禁相視而笑，當牽著手坐在回去的出租車上，聽到收音機里傳來的主持人深沉的話語。

那里，他講了一個不知出處的故事。

很久以前，一個勇敢的國王跟他的侄子，率領十萬大軍將敵人打得片甲不留。得勝后，他與侄子站在高高的山頂看夕陽西照，余暉撒在山腳威武的士兵身上。

他的侄子這時忽生感慨：“多么可悲呀！百年之后，我們都將被黃土吞沒?！?/p>

“是么？”國王淡淡地說，“可我覺得最可悲的并不是這，而是——我們當中竟沒有一個，曾完整地獲得過快樂。”

出租車內靜若無人。

是啊，從小被教育要做“應該的事兒”，所以連對希望墊腳張望一下都是錯的——我們從不曾犯錯，從不曾出格，我們如此長大……

卻也從不曾有一刻，真正地，完整地，快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