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第一次見到劉水石的抽象畫,即給我強烈的印象。就我所知道的國內畫抽象畫的狀況看,劉水石的抽象畫是與物象的以及可敘述的世界斷裂最徹底的。當時,我即寫下了下面的話:
“劉水石的抽象畫,砍斷了與外部世界的任何參照關系,向畫面本身聚焦。擺脫這種參照關系,就是一種解放,一種自由。獲得這樣的自由非常重要,因為只有這樣,畫家才能在不‘外師’的情況下,進行自由創造,把實施涂抹的過程,作為意義生成的事件,刻畫下來,并使作品本身就只是作為這樣的繪畫事件而存在。”
2011年9月,他再次在北京草場地舉辦個展。與2008年的個展相比,此次個展展現了畫家近年來更為精進的探索和實驗,呈現出豐富畫面樣態:除了抽象畫外,出現了一種可稱作半具象的畫面。當這兩種風格的畫同時呈現的時候,我第一次看他畫時的那種印象變得更為深刻。
批評界的人在劉水石的畫面前遭遇尷尬,他們覺得很難給他套上一個已有的標簽。我們知道,理論的工作往往表現為一種蜘蛛織網的過程,并最終將畫家框定在某個格子里,從而獲得一種地位和理論闡述的可能性。這種做法是獲得知識的一種基本路徑。但是,我們必須馬上提醒自己,在按照已有理論路徑來思考一個畫家的個體創作時,我們必須把藝術史上已經形成的理論路徑與一種藝術在一個畫家那里的個體發生結合起來。后者總是個別的、獨特的和難以被捕捉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根據1890-1907年之間的“藝術界”的上下文關系,推斷出畢加索的必然出現。
面對劉水石的抽象畫,我一直想追溯的就是抽象畫在他那里的個體發生。是什么樣的內在壓力使得劉水石放棄了他已經畫得很好的具象繪畫,而沉迷于抽象畫呢?他“抽”的原初動因是什么呢?以及,在他每一次面對空白的畫布而實施他的抽象涂抹時,是什么東西在引導、誘使他這樣而不是那樣地落下他實施的軌跡呢?他的如此這般的涂抹的實施又想達成一種什么樣的意義呈現呢?
當我們既不能用西方抽象畫的譜系,如硬抽象/色域抽象、冷抽象/熱抽象,也不能用基于中國傳統水墨而形成的抽象譜系來概括劉水石的畫時,某種抽象畫在劉水石那里的個體發生的狀態開始逐漸在我的面前顯現出一條模糊的路來。
有一次在北京草場地劉水石的工作室,一個洋女士推門進了我們當時正在聊天的畫室。她顯得很激動,要找畫家談。她來自西班牙塔比埃斯基金會。她說:“His painting is risk。”這是她對劉水石畫的看法。我問她,她在這里用risk是什么意思?她說是指劉水石畫的大膽、野性。還有一次,幾個來自瑞士的藝術探訪者,偶然走到劉水石的畫室,便欲罷不能地找到劉水石。他們對劉水石的畫的評價是,他的畫中有尼采哲學。他們指的是劉水石繪畫中的力量。這些偶然投來的他者的目光,是意味深長的。
劉水石在畫布上實施涂抹時,基本不用畫筆,主要是用刷子、畫刀,或者直接將顏料擠在畫布上。因此,他的抽象畫面主要是由顏料實施的刷痕、抹痕、刮痕和擠的堆積而構成。依此,他的抽象畫就不是通常抽象畫的平面性鋪展,而是一種立體的。在實施時,刷、抹、刮、擠等一方面追隨著某個作為第一動因的意念的構成,另一方面則伴隨著畫家身體運作的速度、力度和當下生命的律動。這兩方面的有機結合,構成了劉水石抽象畫的畫語機制:作為第一動因的意念的構成,促使畫家在畫面上的涂抹實施,而在涂抹實施時身體的運作和狀態反過來成了他捕捉原初意念構成的途徑。顯然,劉水石的抽象畫對原初意念的表達,不是通過邏輯的分析以及材料的分析,富于邏輯地進行的,他的顯現的中介不是材料分析和符號的語法搭配,如不同幾何形狀之間的共鳴的邏輯關系,或者顏色的情調關系,而是通過身體的運作律動和實施的痕跡,來捕捉和落實那原初意念的。
因此,劉水石的純粹抽象畫的畫面構成,不是把觀者引向一清晰的作為畫旨的觀念,而是引向一種原初動因的意念與身體運作的狀態的整體構成。也就是說,他不是按照切分然后構成的邏輯來組織畫面,而是把原初意念與身體的運作的力量結合起來。這使他的畫面構成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混整性。于此,我愿意把劉水石的抽象畫稱作一種身體意念的混成。
這種身體意念的混成,使得劉水石的抽象畫在結構上,有一種懸空的立體感和一種非中心構圖。仿佛一個東西噴薄爆裂在空中,或殘片堆積。那里顯示的不是意義的邏輯,而是力的軌跡。劉水石仿佛不是按美的規律在畫畫,而是按照身體意念的原欲的力學在畫。
這在他的純粹抽象畫和近期的半具象畫中,都是一致的。且尤其體現在他近期的半具象畫中。其實,劉水石近期的畫中的半具象,只是一些需要辨認的身體殘肢。它們并不導向對身體的結構重建,像立體主義者的畫那樣,更不是導向一種身體再現或身體敘事,而是導向了一種對身體原欲狀態的呈現,是按照堆積的力學把所有的東西正裝集合在一起。在這里強力混成的力學,是他的唯一美學。那里顯示出一種兇殘、黑暗,以及幾許快感的審美神韻。
以此追溯,劉水石的畫向觀者展示的是一種當代人身體的原欲的力學狀況,它們的興奮、陶醉、空虛、黑暗、死亡、再生混成在一起,時而顯示出力學的旋律,時而發出黑暗的敲門聲。劉水石的抽象畫不是純然形式的游戲以及在形式的游戲中偷偷傳輸思想,而是直接呈現身體原欲的力學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