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開通常掩蔽著的“惡趣”(佛教術語)之門,讓人一瞻此餓鬼、地獄、畜生之道,以便提醒人作塊肉余生之想時別忘了自己就在案板上,這是藝術經常被遺忘的基本功能之一,陸揚屬于對此尚有記憶和手藝(這可能更重要)的一族。
這種端倪,早在2008年的裝置《擱物臺》就可以看出。
三年前這件用來對男性意識及其器官進行“去勢”的虛構刑具,盡管其意圖和形式簡單粗暴并大有可議,但這無疑是此后在其作品中大展拳腳的“女王様”初次登場,也等于向我們暗示了陸揚其人,需要的話,將不憚于出入惡趣,不畏墮三涂之難。——這恰恰在陸揚此后不久的作品《歡樂樹》(多媒體裝置,2009)和《統治者-電》(影像,2009)中得到了證明。
隱秘而不道德的快感
這兩件作品,使用動物活體(魚、蛙、蝦、蜥蜴、蠑螈等)作為作品元件,并以冷酷精確的科學方式演示了一套事實上長期暢通無阻的適用于人類內部(但被復雜的話語系統加以偽裝)的“統治術”。不用說,僅僅使用活體一項,這樣的作品就已經足以招致動物保護主義者們的反對和指責,何況其中真正令人不安的是:通過完美無情的技術程序和視聽處理,陸揚把這一場面表現得相當歡樂,在觀眾搞清楚狀況并啟動他們身上的倫理裝置之前,此中“歡樂”,已經不可否認地占有過他們。就這瞬間的“歡樂”,是此后哪怕長達世紀的撇清和自白都無法抹除的,相比道德,這一隱秘而不道德的快感,才是更大的事實和真正的永動機。顯然,阿波利奈爾那著名的鞭子當時就拽在陸揚手里,“一萬千一鞭”,至少有一鞭落在了末梢神經上,并被觀者心中的“S”受用了。
因為有這種“受用”在先,指望通過批判陸揚作品中的某些因素來重建我們受損的倫理,既不實際也有失厚道。與其如此,不如老實承認,倫理本身就是用來打掩護的:動物首先是卡路里,其次是藝術(和宗教)的對象,再然后,是科學實驗用品。這一歷史倫理既長且遠,在這一切得到滿足之后的不知道多少個小數點,才是我們今天的同情心——何況此一同情的終極目的依舊是,就像從來都是的那樣,褒有和延續人類自己。
暗潮般陰郁的快感
《歡樂樹》和《統治者-電》之后兩年,在Boers-Li的個展中,陸揚更進一步,將此前的冷血動物置換成了患有帕金森氏病的人類。盡管在這組名為《震顫麻痹樂團》的多媒體作品中有著遠較兩年前作品復雜的意圖,但這種復雜意圖更大的功能和動機還在于它們可以有效掩蓋藝術家那個必然引人爭議的基本結構:施受關系與統治術——但這一回,陸揚在其中像馬基雅維利一樣狡黠,她只是為常規的病患治療過程(“無法自控的肌體顫抖頻率”和“用醫學方法控制顫抖頻率間歇”}配上了相同節拍的音樂,并將此錄制成影像,但在播放的影像中抹除了患者在這一治療過程中的眼神:陸揚顯然不希望觀者對眼前的畫面產生任何程度的同情,不予消除的話,患者的眼神中必然會透露足以破壞“樂團”娛樂性的信息,他可能是痛苦,也可能在哀求,最大的可能,則是對觀者無窮無盡的譴責……而這意味著,陸揚企圖讓我們直入其中的“惡趣”,可能會因為沐浴于一種煉獄般的光輝而重新成為倫理與意識形態的凈化對象。
但通過一個簡單的程序軟件,陸揚挖去了所有類似信息,使觀者甚至連厭惡這樣的情緒都失去可能性,只能掉頭離開或跟隨藝術家提供的圖表、醫學說明、數字、技術裝置,按部就班地展開和深入這些視頻影像和聲音后面的想象性深景,最后在震驚中發現自己又一次被S了,但不是被任何象征和聯想,是當藝術家的“震顫麻痹-計劃”被完整真實地傳達到海馬痛感神經元時,一種暗潮般的陰郁快感。
跟隨女王下地獄
在陸揚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包括在Boers-Li的個展)是通過方案和圖表方式呈現的。這種方式從《非哺乳類動物生殖系統改造》(手繪+電腦后期+特種紙噴繪,2008)開始,到《家庭DIY—教學示意圖》系列(電腦繪畫,2009),并一直延續到“尋求科學團隊合作計劃”衍生出來的一系列作品(2009—)……這些精心繪制的圖表和方案,充滿奇思異想,其冒犯和顛覆程度絲毫不亞于上述作品,相反,因為不可圍觀,因為視覺性減值,因為這些計劃無須蒙受實際實施必然帶來的損失,而更加完整和徹底地實現了觀念藝術的理想:讓藝術直接發生和作用于在受者的身體或觀念中。
盡管是否有人會照陸揚提供的邪惡指南去實踐還大有疑問,但如果有一天新聞里爆出有人按照藝術家在《殺死你身體的一部分——乳頭脫落法》(《家庭DIY》系列之一)中的指示殺死了身體上表面某個“柔軟的部分”,我們也大可不必驚訝。而像《究極學習終端》這樣的烏托邦圣物——一個通過逆向監控將一開始由懲罰導致的條件反射內化為受者的自我機制,以最大提高學習效率的人機系統,一經陸揚圖表化,我們便不難發現并歡呼自己一直身處其中。
陸揚對于無法真正將“尋求科學團隊合作計劃”衍生出來的一系列作品成品化表示過某種程度的遺憾,因為經過與科學家團隊的合作,這些作品已經在技術上被證實完全可以精確實施。但這些話對于認真看過作品并已在不自覺中成為藝術家觀念受體的觀者而言,顯然只能看成是陸揚某種別有用心的話語策略,用以調戲他們對主子的死忠——因為無論是《肌腱游樂場》還是《人肉樂器》,都已經肉化成一個個結實強健的小S,皮鞭一響,就可以立刻獻出主人作品所需的所有器官。
事實上,這些圖表和方案化作品,有待于觀者的,只是按指定步驟瀏覽而已,接下來,受者腦神經中的相關通路自然會像正點時候的自鳴鐘一樣自動開啟,報時的鳥兒會適時地蹦出。
陸揚已經表明,要讓眾多藝術家以龐然大物般的作品或者神道以設教,卻千呼萬喚不出來的東西應聲而至,并且忠奴般地跟隨女王大人下到地獄里去——只需要如此簡單的一步。
神明的杏仁核
有介于陸揚一直是這樣站在“惡趣”這邊訕笑的,最新現身UCCA的《忿怒金剛核》,細看之下,幾乎就是藝術家關于其本人和藝術一次悖論重生的自傳性嘗試。
這首先是因為藝術家所選擇進行“科學處理”的對象,在經過最早的冷血動物和此后的作為病患的人之后,這一次更轉移到了一個宗教神祗上,這看起來就像在統治術的系統和層級上循環了一個小周天;再者,這里的神祗大威德畏怖金剛在藏傳佛教中正是那種可以自由出入一切“惡趣”與“善趣”并遍布十方的文殊菩薩忿怒神,修此金剛法者,不但可以戰勝地獄閻羅,更可以超越生死——正是這同一超越生死的企圖,可以作為藝術家的陸揚一直在“諸惡趣”中彷徨不去時一個可供轉圜的象征。而更為有趣的是,藝術家這一作品試圖用現代腦科學和心理學提供的路徑找到這一神明的杏仁核(大腦中用以加工外來刺激并激活相應情緒的裝置),再輔以3D動畫、二維平面、燈箱裝置等手段,以解釋或僅僅是表現他何以可能在如此恐怖和忿怒的形象下保持其慈悲:但結論就像許多人可能施之于藝術家那些帶有顯著暴力傾向和暗黑色彩的藝術作品一樣,除了質疑和茫然,很少有,或幾乎沒有任何確定可信的結果。
陸揚關于大威德金剛慈悲與忿怒共存的設問,實際上給出的答案,可能更為悲觀:無論在以掛軸形式表現并分解在宣紙上的那些形象,還是以X光效果圖以強調其透明并可環視的立體燈箱,無論是色彩斑斕不放過每個象征物及其色調的全景圖,還是精確地呈現其所有可能的神經網絡的機械圖,我們都無法在這種純視覺演示中找到任何足以證實這一猙獰之神其實慈悲的表征——而在更為形象直觀3D動畫中,除了姚大均配樂中那種始終不動聲色的保持著某種微妙平衡之外,所有視覺細節都似乎在提示我們:這是一款血腥動作游戲的精彩片頭,選擇進入游戲的話,將會有一場暴怒的戰爭迎接你。
在這一作為純視覺形象顯身的大威德金剛本尊面前,我們至少可以確認這樣一個事實,即一旦離開其本身的象征系統和這一系統扎根的信仰,無論是作為科學還是藝術的對象,宗教都將失去其神通與慰藉——當一個身披獸皮手持斧鉞腰纏骷髏腳踏尸身且三頭六臂的神靈出現在街頭,它可以口誦瑪尼心懷慈悲,但我們注定了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