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中立沒有手機,也沒有助手——通常意義上的助手,這導致聯系他的過程格外迂回。見面約在蘇州,當時我們在酒店大堂旁邊的走廊上,背后有人說了聲“羅老師來了”,一回頭,就發現羅中立已經站在跟前了。
見面之后他馬上要趕到蘇博展覽現場,處理一些事情。我們隨行同去,看到了布展現場的《父親》。等于說,我們是前后腳見到了藝術家和他的名作。在展廳中,他指給我們看,當時由于材料限制而由兩塊畫布拼成的畫布上,左側的拼接線現在隱約出現了裂紋。
羅中立個兒高,挺拔,面相溫和,說起話來也微風細雨的。至于他那位干練、風韻猶存的太太,一開始竟被我誤認作是他的辦公室主任。
晚上9點多羅中立才最終空出時間接受采訪,說了幾句普通話后,羅中立笑說:“我說重慶話要更放松一些,川普確實說得很頭疼。”結果,采訪以重慶話和云南話夾雜進行,同行的湖南籍記者傻眼了。
偷偷摸摸畫畫的年代
羅中立出生于新中國成立前一年。那個時代出生的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破碎的人,他們咬牙切齒地尋找著實現理想的溫床。
中學二年級的一件作品《雨后春耕》參加香港國際兒童畫展,從這里開始羅中立才有了要考上川美附中、要當畫家的理想。他說:“那個時候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全中國人人都在餓肚子,雖然窮,但人的斗志還是在。我那時腦子里全是勤學苦練的古代典故,比如鑿壁借光等等。我自己也是冬天赤腳出去寫生,為的是磨練意志。”
國家因為自然災害的困難停辦學校,但羅中立運氣好,川美附中在他考學那年恢復辦學,川美在文革后的第一次考試招生他也趕上了。他強調說關鍵的考學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難忘的經歷。
“考附中的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為我準備行裝。考試之前有個面試,老師要看你畫的東西。所以家人把我的畫放在大桌子上,為我挑選給老師看的畫。因為考試需要把握時間的節點,我就戴了家里的一只表。那個年代手表是一個家庭幸福和財產的標志,我戴的那只表是父親單位上發了票,再用票去換來的。那是一只蘇聯產的表,我戴著很不放心,就用手帕把手表死死纏起來。”羅中立在手腕上比著動作。
最終羅中立以片區第一名成績考進了川美附中,他說:“附中給我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就是對于努力想實現理想的人來說,有很大的壓抑,學校里面最大的標語是‘文藝為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提倡又紅又專。大家的思想狀態很激進,想認真地畫畫還要偷偷摸摸。如果不小心把握分寸,就會被批斗成‘白專’,是要被開除的。當年附中附近有個水塘,是我們夏天游泳的地方,也是翻墻出去畫畫的地方,后來我當了院長,還把這個水塘連地一起買過來,保存下來。那時候我最盼望的是星期天,可以整天在外面畫畫,敞開畫!”
羅中立回憶道:“所以后來我考進了川美以后,很囂張地說‘誰也不許搞階級斗爭,誰搞階級斗爭我們就斗爭誰’。同一個學校,但完全是兩重天了,川美的時候想怎么畫畫都沒人管,高興啊!七七、七八級有一個事件,有一個學生還在按文革前的路子記錄大家的言行,包括老師的言行,看有沒有反革命的傾向。后來他被同學看到,就全校群情激憤地批斗,讓他站在桌子上。第二天我們就罷食、寫標語,公安局都到學校里來調查。我們要求開除這個學生,不過最后也沒開,但這個學生就抬不起頭來了。”
從大批判到守糞老農
誰的力量和運氣足以支撐他走完冬天,誰就能找到一件利器并享受時代的優勢。
附中畢業之后到進入川美就讀這之間還有近10年的時間,羅中立在干什么呢?
“那時候人的精神狀態還是繃得緊緊的,不管是工廠還是學校,都以畫大批判的方式來保持跟中央的一致。我志愿報名到大巴山,后來又到了達縣鋼鐵廠,畫大批判。有一次我畫一個叫做《抗洪凱歌》的連環畫,說的是一個隧道被淹了,部隊和周圍群眾來搶救埋在洞里的人,去救人的人事先要背很多毛主席語錄,被救的也要背。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從來不會有想法,只是當作自己的任務。我記得在廠里畫工人階級大拳頭,把鄧小平捏在手里,畫了不久,四人幫倒臺,我們將就把這只大手里的鄧小平改成四人幫。”羅中立邊笑邊搖頭,我追問在畫這些東西的時候會不會感到痛苦,他說不會,就是一個工作而已。
“那接下來的一次重要考學,談談考川美的事情吧。”我說。
羅中立雙手擱在桌面上,說:“考川美是從我弟子嘴里知道的,因為我的連環畫專欄辦得很好,在縣城小有名氣,就有些學畫的小孩兒來找我幫他們看畫,他們問我去不去考川美,我沒打算去考。當時的女友——也就是現在的夫人——打電話來說你也應該去試一下,覺得這個機會非常好。”
報名的時候羅中立是最后一個。本來,招生的革委會里當頭兒的工人已經拒絕了遲到的羅中立,但革委會里有個老師認出了他,幫他說了情,他這才趕上了高考報名。進川美后的頭兩年羅中立在油畫創作上比較荒廢,大部分時間跑去畫連環畫。到了大學二年級,第四屆全國美展在美院學生當中掀起了很高的創作熱情,羅中立這才也躍躍欲試想去參加美展。他本人是地道的重慶人,他跟農民的淵源大部分要歸結于下鄉時期在大巴山的經歷,選擇農民題材,是他認為這個題材是他能把握的東西。
一次羅中立回重慶,大年三十晚上看到一個老農蹲在一個公廁旁邊像守寶貝一樣守著糞坑,當即對這一情景“觸電”,所以我們現在會看到《父親》的第一稿畫的是一個守糞的老農;緊接著,羅中立開始思考有關農民、肥料、土地、糧食、衣食父母、城市的人之間的關系的問題,畫的第二稿是農民撿糧食;最后,畫農民頭像特寫的想法產生,《父親》的前期構想完成。繪畫技法方面,羅中立借鑒了美國超級寫實主義畫家克洛斯超級寫實主義的手法。至于那支備受爭議的、后來才加上去的夾在老農耳朵上的圓珠筆,羅中立自己的看法是:“我不是要表現一個舊社會的老頭啊,我是要強調一個今天的中國農民。如果圓珠筆有這個作用的話,為什么不可以加上呢!”
第一次接觸西方
他攜思想而來,因為每一個屬于自己的想法而激動得發抖,要做事的勁頭,好像一列開進了他身體的火車,一直開,逼得他不能停。
羅中立坦言說:“我這樣年齡的人,和新中國一起成長,一起經歷了許多坎坷和風雨,是歷史發生了轉折性的變化給我們提供了上大學的機會。《父親》在全國引起這么大反響是我沒有想到的,應該說‘傷痕思潮’實質是對現實主義的回歸,也基于大家看到了當時中國農民真實的生存狀態。粉碎‘四人幫’之后,反映社會現實的作品應運而生。”
《父親》使羅中立在中國美術界有了知名度和不可動搖的位置。其中一個典型的后續影響,就是1983年底,國家有關方面親自點名讓他到比利時安特衛普皇家美術學院去深造。
“我們是開放以后,政府資助獎學金的第一批人。那個時候的出國狀態跟現在不一樣,當時明確的任務讓我們臨摹一批名畫回來,成立中國的臨摹館。國外的朋友聽說我們這個任務,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那確實是中國當時領導高層的一種愿望,非常急迫地想學習西方。這也是當時整個中國的一種心態,希望學到西方一些先進的東西,迅速地改變中國。”羅中立回憶道。
出國兩年多,羅中立游歷了歐洲、美國,共去了13個國家。很多人都會好奇因《父親》一炮成名之后羅中立在創作和人生道路的選擇上,會經歷怎樣的沖擊?羅中立曾經說起自己在國外的感受:“我經常這樣問我自己:回國后該怎么辦?當我看到整個歐洲的藝術現狀,決定回國后還是要把握住自己,繼續畫我心中的農民。這一點當時是非常明確的。但怎樣去表現農民,一直像畫《父親》那樣去畫嗎?那樣畫還行不行?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
1986年,羅中立回國、回到川美任教。當時正值美院領導班子調整,老院長找他談話,想讓他成為學校第三梯隊領導班子的預備成員。羅中立婉拒了院方,仍然想埋頭創作,就這樣,到1998年之前,他一直作為普通教師在川美教書、創作。
1988年左右,羅中立策劃修建都江堰工作室。雖然事實證明,在遠郊修建工作室是后來中國當代藝術家建工作室的大趨勢,但當時很多人都覺得他瘋了,跑到那么遠的地方搞一個工作室,要去一趟還得坐夜班火車。他當時想的是在國外游歷的過程中,他感覺未來的生活模式會趨向郊區生活。政府對羅中立的都江堰工作室工程很支持,給他五十多畝地,每畝一兩萬塊錢,他則發揮號召力邀請了十多位藝術家參與該工作室群項目。1988年開始談地皮的事情,1989年開始建,建成是1990年。
“劉家琨的處女作實際上就是我的工作室。我們交流以后,我說你放開地做,當成一個建筑作品來做!他當時很感慨,說我是他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甲方,給他完全的自由來設計一件作品。后來他反省他這件作品,說當時因為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就把所有想法堆上去了。”羅中立說。
成為蝙蝠俠
即將到來的,正遠遠到來。仿佛一個已成年的孩子,滿眼淚光地送走自己模糊的童年,他不得不把作為藝術家的自己一切為二。
1990年代中后期,川美老院長退位,學校陷入行政官僚局面,管理松散、每況愈下,且分為成都和重慶兩個部分,成都方面希望羅中立等人過去,羅中立自己也傾向去成都。這個時候的川美幾乎到了要散架的地步。羅中立被學校教職工投票選出來當院長,他又一次面臨和十多年前一樣的選擇:藝術和行政職位,后者會對前者造成沖擊。但這一次羅中立面對的是大家寄予自己的希望,母校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他最終還是和愿意幫他分擔責任的那批同伴一起留了下來。
羅中立的藝術創作由于職務的變動而受到很大影響,他每年的個展計劃、兩年前就預訂好的全球巡展計劃統統取消,每天大部分時間被會議占據、正在創作的畫稿全面停工。而另一方面,羅中立身在其位,充滿干勁,想要做很多革新:“把有些渾蛋趕出學校、把有些機構砍掉、把破制度改過來……”,要實現聘任制,要引進人才,要給有才華的師生提供工作室……
上任十多年過去后,羅中立說,他還是以畫畫為最大樂趣,到哪兒都帶著速寫本,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去國外旅行不參與家人購物,自己躲在咖啡廳畫速寫或者去博物館看畫;生活小事傾向于簡單化,如果兩個保姆同時來應聘,他會選擇做飯什么調料都不放的那個。熟悉羅中立的人有的說他畫畫、工作之外的生活很枯燥,而據筆者觀察,在采訪、拍片過程中,他大部分時候表現得很安靜、穩重,但也突然會冒出類似‘要求在吧臺前拍一張調酒師照’這樣的逗趣想法,每當這時,我們就會想起他蝙蝠俠行頭后面的那個身份——藝術家。
自1980年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獲獎并立刻被該館收藏后,《父親》每次出現都會引起轟動。最近的一次是9月初在蘇州博物館,開幕式上地方官員、藝術圈名人齊集,甚至有從文化部發來的賀電……不妨說,《父親》在誕生30多年后仍然是被膜拜的。盡管羅中立的人生軌跡因為《父親》發生變化,但藝術界,乃至整個社會,現在更多地看重的是他在藝術教育方面的影響和推動。即便羅中立本人不愿意,他四川美院院長的頭銜毫無疑問已經蓋住了藝術家的頭銜。這似乎贏得了更多人的歡心,起碼很多人希望英雄會永遠給他們帶來實際的好處,而不僅僅是一個只能對之行以矚目禮的時代紀念品。
他大部分時候表現得很安靜、穩重,但也突然會冒出類似‘要求在吧臺前拍一張調酒師照片’這樣的逗趣想法。
“工作室建成之后我就開始種樹,十畝地現在已經種成一片森林了。不是綠化的概念,而是森林的概念。我在國外,最羨慕的就是他們的環境,哪怕是在大城市里,三兩步路就是蒼天大樹。通過種樹,我結識了這個領域方方面面的人。一棵樹買過來,栽到院子里的整個過程就是一個社會的縮影,真的是這樣的。比如說講價,這是正常的生意經了。但是樹運出來的時候,如果你買的樹要過一個村子的地,他就給你設卡,一棵小苗賠多少錢,就不讓你過,意思是要你拿錢買路。再有,你路上也許會碰到什么東西,比如有一棵樹,把農民的一個網碰壞了,村里很多人把商人的車子攔住,讓他們賠,說了一個很大的數字,他們很受不了,然后就吵起來,最后打起來了,當地人很多,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最終還是要賠農民很多的錢。好不容易樹拉回來了,林業局又來為難他們,因為他們都是私下買賣,林業局就要罰款,叫他們把樹拉到林業局,然后他們又送酒、送煙,請吃飯,買通林業局,最后又把樹弄到手了,但半路上又被公安攔住了, 因為交通規定運輸品的高矮什么的,這下又要把樹拉走,賣樹的人就跳下來,睡在車輪下面,還有些人把公安的車輪胎扎破,事情搞得亂七八糟的。后來他們把樹終于栽好了,就回過頭去找敲他們竹杠的那戶農民,像黑幫一樣半夜沖進去,把別人家里砸得稀里嘩啦,報仇一樣,把錢搶回來了。”羅中立說他連都江堰市掛牌的三百多年的銀杏樹——通常規定下不能動的樹——都專門申報了政協、在林業局辦了手續,用五十噸平板大貨車拉進了自己的工作室園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