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操縱者肯定是一個老頑童。
1981年秋天,由于陰差陽錯的原因,我被錄取為杭州大學(現浙江大學)外語系俄羅斯語言文學專業的一名本科生。這是一個始料不及的結果。高中畢業前,我恐怕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日后將成為一名專治俄羅斯文學的學者。那時,大眾印象里的蘇聯是一個“變修”了的“老大哥”。中蘇之間的聯系也處在幾乎隔絕的狀態中。作為例證的是,直到1985年大學畢業,我們這一屆學生都沒有親眼見到過任何一個俄羅斯人。這種特殊的背景自然讓我們畢業后的前景多少有些茫然。專業的學習十分枯燥,每天的正音朗讀、背誦單詞和語法項目的練習甚至讓我一度產生了相當大的厭倦感。所幸的是,在整個大學時代,俄羅斯文學的博大和厚重如甘泉般滋潤了我干枯的心靈。最初,我是完全被動地進入了此前陌生的俄語專業,其后卻主動地接近了豐富、迷人的俄羅斯文學。
那是一個物資與精神都極其匱乏的年代,造成這短缺的原因,有一部分出于自然,但更大部分似乎純屬人為。沒有電視,更沒有今天遍布各地的因特網,人們對資訊的了解大多通過圖書、報紙、廣播,以及街頭巷尾流傳的一些“小道消息”。在全民焚燒“禁書”的一場浩劫之后,絕大部分家庭除了語錄之類的“紅寶書”以外,已不再有什么藏書。不少人因為喜歡某本書而自己沒有,加上一時也不可能購買到,就會想方設法借來用筆記本進行抄錄。因此,一些曾經公開出版的圖書居然也有它們的“手抄版”。我本人就曾經借過老師的一本成語詞典和一本《唐詩三百首》,將它們全文照抄過一遍。在今天那些連上課筆記也相互復印的大學生看來,這種“手抄”行為不免顯得有點“愚公移山”式的傻氣了。
當時,全國只有一家書店——新華書店。各城市雖說設有分店,但也基本只此一家。全城的人意欲購書的話,只能去那里。每當中外文學名著或數理化參考書到貨時,都會出現排長隊等著購買的“盛況”。此外,在少數干部與知識分子的子弟那里,還悄悄地傳遞著一些標有“內部發行”字樣供“批判”用的“黃皮書”和“灰皮書”,這部分讀物因為素常不易見到而在某種程度上更刺激了人們的閱讀渴望。它們大多是蘇聯“修正主義”的“代表作”,其藝術也大抵處在二、三流的水準上,但即便如此,已成了當時很多青年心目中的“西方文學”經典。現在想來,當年的文學青年捧讀這些作品的情景實際就等于在北京“莫斯科餐廳”(如今遍布中國各地的“麥當勞”和“肯德基”)里吃上一只面包、一根香腸和一份羅宋湯就認為享用了一頓正宗的“西式大餐”而已。
杭州大學的前身是原浙江大學的文理學院,它是50年代中國高校院系調整的產物。1952年,參照蘇聯的教育模式,全國高校一股風地進行了拆分式的院系調整,素有“東方劍橋”之稱的浙大也不例外,它被瓦解成了各自獨立的四所大學:工學院保留成為新的浙江大學,文理學院變成了杭州大學,醫學院和農學院則分別獨立為浙江醫科大學和浙江農業大學。當年的決策者大概決想不到,幾十年后,老浙大分家出來的幾所學校又會重新合并成一家。所謂分分合合,造化就是如此弄人。因此,在杭州大學圖書館的文科圖書的館藏中留有不少老浙大的圖書。對我而言,這是一個極大的恩賜。大學一、二年級時,我的俄語水平還不足以閱讀俄羅斯的經典作品,亟待吸收營養的我只好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對英語詩歌的關注上。在此基礎上,我嘗試翻譯了多恩、赫里克、華茲華斯、愛倫·坡、王爾德、克麗絲蒂娜·羅塞蒂等人的作品,偶有譯作在刊物上發表,在某種程度上不僅刺激了我的虛榮心,也鼓勵著我繼續跋涉在詩歌寫作與翻譯這條道路上。
80年代,與當今大學生風行的夏季旅游相對應的是,我的暑假生活基本穿行于書本給出的美麗新世界。這種旅游的最大好處是它擁有一個無窮大的時空,“旅行者”足不出戶,卻可以邀游于萬里之外,與各式各樣的人與事、風景與歷史相遭遇。它的另一個好處是刺激人的想象力,借助文字標明的線索,“旅行者”信馬由韁地馳騁于文字的世界,他可以超越時間的囿限,探訪古希臘的廢墟,瞻仰東周列國的烽火臺;也可以無視空間的阻隔,游走于五湖四海,踏上基度山伯爵的伊夫島,攀爬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雪山……《神曲》《浮士德》《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是這么啃掉的,《存在與虛無》《存在與時間》這些煌煌巨著也都是在暑假里一頁一頁翻過的。順便說一下,在讀過薩特、海德格爾的著作之后,我忽然覺得,整個西方哲學史,存在主義是最值得從事文學、藝術的人重視的一種哲學啟迪,因為它突破了古典哲學的抽象性、邏輯化與準科學特征,關注人之生存的具體問題,具有人文與具象的特征,有生命的感性、親和力。每個暑假都是我最堪寶貴、也是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它們都是為我提供精神盛宴的節日。
正是在大二那年的暑假,我讀到了《戰爭與和平》對剛經過一場惡戰的夜行軍的隊伍的描寫:“猶如一條看不見的黑河,永遠朝著一個方向,在黑暗中流動著。低語聲、談話聲、馬蹄和車輛的響聲,匯成一片嗡嗡聲。在這片嗡嗡聲中,聽得最清楚的是傷員在黑夜里的呻吟聲和談話聲。他們的呻吟聲仿佛充滿了包圍著軍隊的全部黑暗。呻吟和夜的黑暗融成一體。”盡管正處杭城近四十度的高溫,我卻感到了徹骨的寒冷,仿佛冰塊穿越了我的身體,其涼意滲進了骨髓。它第一次讓我體會到大師之所以為大師,確實有他過人的藝術才能和對人性的感知與體察,其豐富的想象力完全可以在一個有限的世界以外再造一個無限的世界,讓讀者跟著托爾斯泰的如椽之筆,時而體驗戰爭的殘酷,時而享受和平的溫暖;時而在愛情的甜蜜中沉醉,時而在變節的意外中憤怒。當安德烈公爵在奧斯特里茨戰役中受了重傷之后發現了一個嶄新的天空,我也仿佛醍醐灌頂似地對人生有了一種新的認識:與高尚的、公正的、慈祥的天空相比,虛榮心和用流血、死亡贏得的所謂勝利實際是那么渺小、猥瑣:“比起由于流血過多而衰弱無力、痛苦以及即將來臨的死亡在他心中引起的那種莊嚴偉大的思緒來,一切都顯得無益和微不足道。……偉大是多么渺小,誰也弄不清其意義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在活人中間誰也弄不清和說不清其意義的死亡是多么渺小。’’這是讓我最感震撼的一段話,它甚至幾乎摧毀了我青春期的全部文學野心。
那時,我讀得最多的是歐洲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和此前的浪漫主義詩歌。我曾經為長久地留連于普希金滲透了“明亮的憂傷”的抒情詩,更為達吉雅娜寫給奧涅金的信而感動:
另一個!……哦,絕不!我的心
再沒有別人可以拿走!
這是上天的旨意,命中注定
我將永遠是為你所有。
我過去的一切,整個生命
都保證了必然和你相見,
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來的,
保護我直到墳墓的邊沿……”
信的末尾尤其令人心碎:“打住吧!我不敢重讀一遍……/羞恥,恐懼,都已把我窒息……/但你的人格是我最好的保證,/我向它大膽地呈獻了自己……”我相信,任何一位讀者的眼睛接觸到這些詩句,都不禁會為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命運而擔憂。正如詩中所說,你只要內心還有一絲憐憫,就不能不為此所動,最后為主人公錯過這樣美好的女性而扼腕嘆息。
閑時,我還喜歡翻看一下《辭海·文學分冊》與《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它們就像兩張詳盡的文學地圖似地為我提供閱讀的線索。正是從這兩本工具書里我得知,20世紀初(那時我還不知道有所謂“白銀時代”這樣的命名)俄羅斯有一位著名的象征主義詩人勃洛克。他出身貴族知識分子家庭,后來與著名化學家門捷列夫的女兒柳波芙·門捷列耶娃戀愛、結婚,受茹科夫斯基的浪漫主義和費特的“純抒情詩”的影響開始寫詩。“早期創作充滿悲觀情調,有濃厚的象征主義色彩。”“1904年出版象征派詩作《美女詩草》,以神秘的形象的描繪,歌頌永恒的純潔美麗的女性和‘世界之靈’,有脫離現實的傾向。”
有意思的是,我似乎并不信任辭條中那些空洞、濫俗的套語化“高度評價”,真正吸引我的恰恰是撰寫者心目中那幾個“負面性”的字眼:諸如“悲觀”、“修正主義”、“神秘”、“純抒情詩”等,它們似乎悖離了我從小所熟悉的“奮發”、“向上”、“樂觀”的文學標準。憑著某種本能,我從一個逆反的方向對它們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于是,我從圖書館借出了《勃洛克詩集》,以求弄明白他的詩歌究竟是怎樣的面貌。在我之前,這本書的出借卡上一直是空白。在我就讀于杭州大學的四年期間,它先后被借出過不下十次,而借者的名字都是“汪劍釗”,仿佛已成了我的專用。
記得那天借到詩集,我便來到圖書館前的一片草坪上,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不經意中,我讀到了其中一首關于“白夜”和“紅月亮”的詩歌,猛地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仿佛心臟被突然扎了一下。當時,頭頂雖然是藍天、白云和晌午燦爛的陽光,面前是碧綠的青草和不知名的粉紅小花,周圍還有不少同學或在潛心閱讀、或在聊天、或在曬太陽,但我的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另一幅場景:蔚藍的天空,一枚血紅的月亮在漂泊,映照著夜的慘白、無常與神秘。這首詩在關于“黑夜”、“銀月”的常識之外指出了一種新的可能,由純潔語言之光中透顯了反常的陌生感。它的末句由“紅的月亮”帶出“靜的喧嚷”,在呼應中稍許變化,把兩個對立的單詞糅合到一起,形成了某種特殊的意象,引起了一種全新的審美感受,而這種感受是由那些充滿了悖論的詞語組合帶給讀者的。
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它不僅是可能,而且還是真實的存在。1999年初夏的某個夜晚,我獨自漫步在涅瓦河畔。驀然抬頭,看到平靜的河面正冉冉升起一輪緋紅的月亮,它是那么圓渾、那么切近,又是那么神秘,似乎還蘊藏了一絲不安與驚惶;而恍如白晝的夜卻依然是那么安謐。不遠處,一群海鷗凌空掠過,響起一聲聲“噢噢”的鳴叫,仿佛拋下了一串串被芬蘭灣海水浸泡過的韻腳……于是,我不由得再一次吟誦起勃洛克迷人的詩句:
白的夜,紅的月亮
在藍天里浮現,
美麗的幻影在徘徊,
倒映在涅瓦河面。
我從夢里預見到
充滿了秘密的思想。
你們可蘊含著吉兆,
紅的月亮,靜的喧嚷?
被勃洛克清麗而神秘的詩句所觸動,我開始了對這位詩人大量而深入的閱讀,并在此基礎上翻譯了一百多首抒情詩。隨后,這些習譯的一部分在外語系的學生中流傳了開來,得到了初步的好評。這時,比我高一屆的德語專業學生范劍虹告訴我,著名翻譯家飛白先生實際就在我就讀的杭州大學中文系任教,要我不妨拿著自己的習譯去請他指點一二。他還熱情地幫我找到了先生家的住址。那時,電話并不普及,我也不曾事先聯系,就冒冒失失地闖了去。由于緊張,迄今我都不記得當時是怎么進的屋。印象最深的是,飛白先生書房里那些書架非常特別,似乎比一般的書架要寬一些。事后我才知道,這些是飛白先生親手用舊的包裝箱改造的。書架盡管簡陋,但上面的圖書卻碼放得十分整齊。飛白先生的書桌也不大,擺放著筆筒,桌面攤放著一本詞典和一份校樣。在簡略地說明了來意后,飛白先生問了我一些學習情況和專業興趣,在給了我一些鼓勵以后便示意我將稿子留下,表示愿意看一下。一星期后,我如約去飛白先生家。他把作了認真修改的一部分譯稿還給我,在鼓勵我繼續從事詩歌翻譯的同時囑咐我進一步加強俄語的學習。此后,我便時不時地去造訪飛白先生,向他請教詩歌翻譯和其他詩學方面的問題。
就在大三的第二個學期末,飛白先生告訴我,他將在1985年招收外國詩歌史方向的碩士生,我如有興趣的話,可以嘗試著報考一下。這在我自然是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消息。經過了半年多的緊張復習,1985年9月,我如愿進入杭州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攻讀碩士學位,研究方向是我喜愛的外國詩歌史,導師便是飛白先生。就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在這一年的秋天,我蹣跚學步地走上了學術的道路,開始了我由一個單純的詩歌愛好者向研究者的轉型。
1986年初夏的一個傍晚,已在中文系就讀的我去拜見本科時的恩師馮昭王與先生和師母顧惠生。我一進門,便發現茶幾上放著一本《勃洛克詩集》。剛落座,馮老師便把它遞給了我,他向來溫和的笑容里還透著一絲鄭重。我接過這本多少次夢想著擁有的詩集,手都略有一點顫抖。那種意外的欣喜大約與單戀者突然獲得意中人允諾后的感覺相似。翻開詩集,我發現扉頁上有幾行題字:“莫清除封面上的殘紙,這是‘偉大文革’的陳跡。揚子江畔的折戟沉沙不是曾勾起詩人的懷古遐思嗎。贈給劍釗同學馮昭玙戲題八六,七”。我深知這份禮物的重量,它含納的不僅有老師對弟子的關懷、厚愛,更有前輩對后學的學術使命的傳遞與寄望。它告訴我,要尊重歷史,更要為歷史留下誠實的證言。
此后,這本《勃洛克詩集》不僅成了我與俄羅斯白銀時代詩歌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更像詩人所創造的“藍色幻影”一樣,始終跟隨著我,先后到過杭州、寧波、武漢,最后和我一起在北京安居了下來。通常,它就靜靜地呆在我的書房里,忠實地陪伴我,與我保持著無聲而默契的對話。目前,它的一部分已由西里爾字母變成了方塊字,以《勃洛克抒情詩選》為名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在2003年出版,完成了階段性的抵達。我偶或來了興致,仍然會從書架上將這本詩集抽出來,捧起它讀上幾句,既是充滿溫情的欣賞,順帶向上個世紀初的詩歌大師致敬;也是回味我的青春,感謝在學詩的道路上給予我幫助的老師和前輩。
需要說明的是,盡管“白銀時代”在目前中國的知識界已是一個耳熟能詳的概念,但是,我和國內最早涉獵這段詩歌的幾位朋友,如劉文飛、鄭體武等,當初實際并不知道這個名詞。當時我們幾乎都是出自本能地對這些作品抱有好感,在青春的熱情和藝術的敏感驅動下,在相互并不知情的狀況下,分別翻譯了一部分這個階段的作品。在杭大中文系求學期問,除勃洛克詩選外,我還翻譯了吉皮烏斯、勃柳索夫、巴爾蒙特、安年斯基等詩人的作品。1987年,我將譯稿匯集到一起,以《俄國象征派詩選》為名,交給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擬作為詩海小叢書的一種出版。結果,因市場問題,該書得以問世已到了1992年,更讓我哭笑不得的是,在正式出版時,“俄國象征派詩選”被當做了副題,責編另定的一個正題是《訂婚的玫瑰》。
1996年,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編輯潘靈先生到北京組稿。我向他推薦了“白銀時代”文學這個選題。他回到昆明后馬上向當時的社長程志方匯報,并且很快就拍板簽訂了合同。1998年,在我與劉文飛的策劃和組織下,該社順利地推出了一套名為《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化叢書》的叢書。此后,學林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先后出版了以“白銀時代”為名的叢書,在讀書界掀起了一股“白銀時代”熱潮。
“白銀時代”一名最早見之于古希臘人赫西俄德的教諭詩《工作與時日》,他把古代人類的文明史劃分為“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英雄時代”、“黑鐵時代”。以后,歷史學家便不斷借用這些概念,以指稱各個時期、各個國家文化發展的繁榮與衰落。80年代中后期,我國的外國文學工作者開始涉獵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羅斯文學。由于概念的簡明和行文的方便,中國學者引進了“俄羅斯‘白銀時代”’這一命名。此后,它便不斷地重現在我們的各種文學選集、專著和論文中。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俄國發生了一場偉大的文化復興運動。這場運動發軔于文學和藝術,在詩歌、小說、戲劇、音樂、繪畫、舞蹈等領域中都有天才的創造。稍后,它又滲透到了其他領域,在哲學、宗教、政治學、社會學、倫理學和其它人文科學中大放異彩。俄國知識分子以探索人的命運和意義為起點,全面地審視人類的精神史,其思想的觸角分別伸向了有關存在、自由、創造、個性、愛和死等問題,并勉力探討可能的答案,有力地抵御了當時流行于俄國和歐洲的虛無主義思潮的彌漫,成為歐洲文化由近代形態向現代形態嬗遞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他們以自身獨特的思想理路、獨特的言說方式,履行了歷史賦予的使命,拈出了一系列極富現代性意味的命題,取得了具有世界意義的豐碩成果。可以說,20世紀文化范疇內的諸多現代主義思潮,都源起于那一時期的俄國。人們稱其為俄國文化的“白銀時代”,將它與以普希金、果戈理為代表的俄國文化的“黃金時代”相提并論。
遺憾的是,20世紀20年代初,在俄羅斯本土,由于種種原因,“白銀時代”詩人草創的相當一部分新傳統,或者被迫中斷,或者轉為潛流,其殘余部分則在俄羅斯僑民文學中得到了賡續。所幸的是,后者那種“心靈長在肉體外”的賡續,反倒意外地成就了俄羅斯文學對世界的影響。就整體的影響而言,“白銀時代”的文化似乎還超過了“黃金時代”。如果說普希金他們這一代人將西方文化引進到俄國,因此而確立了民族文學的傳統,為民族文化與異域文化的嫁接做出了成功的試驗;那么,“白銀時代”的一代人則在對前人的文化遺產加以繼承的同時,作出了創造性的發揮。他們以其更具現代性的思考和探索,超越了地理和語言的囿限,使本民族的文學走出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讓俄羅斯理念以迥異于傳統所理解的東方和西方的模式走向了世界。相比之下,后者的功績似乎更不可低估。或許正是在此意義上,一位文學史家斷然認為:“從今天的觀點來看,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似乎是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
但是,在“究竟誰是這一概念的首倡者和命名者”的問題上,國內不少譯著和專著不是語焉不詳,便是從各種俄羅斯“白銀時代”文選的序言和引文中得出結論,從而在信度上大打折扣。
1998年9月,筆者利用在圣彼得堡作訪問學者的機會,帶著這一疑問,走訪和請教了當地一些專事“白銀時代”文學研究的專家和學者。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原本以為在俄羅斯境內輕易就能解決的這一問題,卻由于“轉益多師”的緣故,獲得了數個迥然不同的答案,而且,這些答案往往因為出自于轉述而無法證實,問題不能得到真正的解決。其中有人認定是著名的人格主義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并言之鑿鑿地告訴我,它首次出現于別氏的哲學自傳《自我認知》中。事有湊巧的是,筆者曾翻譯過《自我認知》一書,該書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羅斯精神文化活動有非常精辟的概括和論述,但在概念和術語上,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白銀時代”一詞,在行文上與之對應多次出現的一個概念則是“精神文化復興”。也有人認定是僑民作家和藝術評論家謝·馬科夫斯基,為此,筆者專門去彼得堡國立圖書館翻檢了馬科夫斯基的著作,找到1962年在慕尼黑出版的《在“白銀時代”的帕納斯山上》。這是一本帶有回憶錄性質的文集,作者在書中以見證人的身份敘述了以《阿波羅》雜志為核心的一些代表人物的生平與創作,其中包括弗·索洛維約夫、斯魯切夫茨基、吉皮烏斯、安年斯基、勃洛克、古米廖夫等。作者的文筆生動,視點獨到,常常能在寥寥數筆中為敘述對象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素描,是研究“白銀時代”文學,尤其是“白銀時代”詩歌的極有參考價值的歷史文獻。但是,馬科夫斯基在該書中也沒有為“白銀時代”的命名問題作出詳細的交代,只是在前言中根據傳聞注明是別爾嘉耶夫提出,相呼應于普希金的“黃金時代”。也有人傳說是阿赫瑪托娃的兒子列夫·古米廖夫。據說,有一次,阿赫瑪托娃家中來了幾位詩歌界朋友,大家在一起朗誦詩歌,談論當代文學的現狀,它與俄羅斯古典文學的關系,等等。小列夫在似懂非懂地聆聽了大人們發表的各種高深的話題后,突然說了一句:“你們如此向往普希金的時代,把它稱之為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那么,你們就是白銀時代了?”此語一出,當時就引得在場眾人的一致首肯,事后“白銀時代”的說法就慢慢地流傳了開來。不過,這一傳聞缺乏任何可考證的材料,無法據其作為信史來對待。在請教了多位專家而沒有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后,我感到,這一問題就像伏臥在彼得堡各個風景點的眾多斯芬克斯雕像一般,由于贗品太多,很難尋找出其中的真跡。
有道是“山窮水盡”、“柳暗花明”,正在我陷入失望,決意不再為它傷神費心時,到書商加琳娜家的一次拜訪卻為我解答了長久郁結在心頭的疑問。11月的某個下午,我去她家中拿取以前預訂的別爾嘉耶夫的《自由精神的哲學》、《論人的使命》二書。在翻檢她的存書時,有一本隨意拋擲在書架底層的平裝書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1994年由圣彼得堡邏各斯出版社出版的《俄羅斯境外文學》叢書的一種,書名為《時間的海洋》,作者奧佐普。奧佐普是后期阿克梅派的重要詩人、批評家,古米廖夫的同志和追隨者,1894年10月23日出生于皇村,對此詩人非常看重,曾不無得意地說過:“皇村實際上是一座繆斯之城,普希金和安年斯基的城市,對于一名未來的詩人來說,這難道不是一個理想的出生地嗎?”1913年至1914年,奧佐普留學于巴黎大學,聽過柏格森關于時間是“綿延之流”的講課。十月革命后,曾參加過高爾基領導的世界文學出版社。1921年,出版詩集《冰雹》。1922年僑居國外,先是生活在柏林,后遷居巴黎。1926年,出版詩集《在煙霧中》。1930年創辦文學雜志《數》并擔任主編,該雜志不僅內容豐富,而且其裝幀精美、用紙考究,團結了一大批流亡在國外的詩人和作家,在俄羅斯僑民界享有很好的聲譽。1958年12月28日,在巴黎逝世。《時間的海洋》是奧佐普的作品選集,收錄了一部分抒情詩、一部數千行的自傳體長詩《詩體日記》和一組關于同時代人的回憶錄文章,其中有一篇題為《俄羅斯詩歌的“白銀時代”》的文章。正是從這篇文章的注釋中,我知悉,早在1933年,奧佐普便提出了“白銀時代”的概念。該書第609頁對這篇文章作了這樣一個注釋:“該文的結論部分曾以《白銀時代》為名發表在雜志《數》的第7、8期合刊上,針對別爾嘉耶夫在《自我認知》(1949年,巴黎)中所稱的20世紀初俄羅斯精神文化復興,出現了一個并行的術語‘白銀時代’。奧佐普在1958年11月19日給詩人、批評家尤·伊瓦斯克的信中寫道:‘順便提一下,您能否寫信告訴我,別爾嘉耶夫在何時何地將我們的時代稱之為“白銀時代”。我覺得,我擁有命名這個術語的版權“(原件存美國耶魯大學珍本書籍和手稿圖書館)……”正是由于這一意外的發現,驅使我毫不猶豫買下了這部厚約六百頁的書,讓奧佐普和別爾嘉耶夫同時進入了我的圖書收藏行列。
至此,根據所掌握的資料,我們大致可以清理出“白銀時代”這一概念由首創到流行的整個線索:它于1933年首次在奧佐普的文章《白銀時代》中出現,作者在文章中以“白銀時代”作隱喻,指出勃洛克、別雷、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的創作實踐是俄羅斯詩歌的又一高峰,堪與以普希金、萊蒙托夫、丘特切夫為代表的“黃金時代”相媲美;40年代,阿赫瑪托娃在長詩《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中重現了世紀初彼得堡知識分子的精神探索,并以“白銀的月亮在白銀時代的上空燦爛地凝固”的意象,預言了20世紀近乎毀滅性的災難,使“白銀時代”由概念進入到了形象傳播的層面;1962年,馬科夫斯基在《在“白銀時代”的帕納斯山上》再度使用這一概念,由于其敘述對象與別爾嘉耶夫所指稱的“精神文化復興”階段基本吻合,便逐漸為文學史家所接受并引入研究術語中;1987年,七卷本的《俄羅斯文學史》就“白銀時代”列為單獨一卷出版,編者之一喬治·尼瓦甚至發表了這樣的看法:“從今天的觀點來看,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似乎是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1989年,艾特肯德在第12期《星》雜志上發表了《“白銀時代”的整合》一文,從詩歌、散文、音樂和繪畫等諸方面論述了“白銀時代”的成就,指出新世紀的主人公是面對永恒、死亡、宇宙和上帝的孤獨的個人,各種藝術或多或少都包含了宗教與哲學的因素。該文在俄羅斯學術界引起了很大反響,贊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爭論各方紛紛撰文發表自己的意見,從而把發端于“白銀時代”的詩歌研究真正引向了更深入、更廣闊的文化研究范疇。蘇聯解體以后,伴隨人們對自身歷史的反思,“白銀時代”這個命名便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
如今,俄國“白銀時代”涉及的許多思想命題,不僅繼續受到歐美學者的關注,而且愈來愈多地引起了第三世界各國知識分子的重視。人們逐漸意識到,無論是就深度還是就廣度而言,它都可能是20世紀最大規模、最有價值的文化現象。尤為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相近的國情、相近的文化積淀和相近的民族心理結構,俄國“白銀時代”的知識分子所走過的思想歷程,他們的經驗和教訓,對正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知識界有著極大的參照價值和啟迪意義。
一段文學的歷史或一種文學現象,之所以能引起人們持久的關注,必定有其特殊的魅力。那么,白銀時代詩歌究竟有一些什么特征,或者說,它究竟有哪些獨到之處,迄今還在吸引著后來者?它對我以及我的同時代人的思想與創作構成了什么影響,在多大程度上進入了漢語的血脈呢?
這里,首先必須提及的是“白銀時代”詩歌的精神性。或許是這個民族承受了太多的苦難之故,俄羅斯人無法滿足于現實,因而永遠向往另一種生活,渴盼另一個世界,他們已經習慣于在貧窮的物質背景下,構筑自己豐富的精神世界。這注定了它的文學從來都不能僅僅局限于純藝術的領域內,詩人和作家的探索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越出自身的范疇。由詩歌轉向哲學或宗教。在這樣的藝術世界里,美并非是一個孤立的理念,而是和真、善密不可分地聯結在一起的存在。因此,對于“白銀時代”的詩人來說,詩歌不是終極的目標,它只是他們尋求真理、守護良知的路標。其中相當一部分詩人,甚至會將兩性之間的愛情作出形而上的解釋,竭力淡化其色欲成分,把它看作是人與上帝之間的某種契約。在他們看來,詩歌是一種祈禱,“對韻律、對說話的音樂、對內心顫栗體現為正確的語言的聲色變幻——永遠和祈禱的、宗教的、另一個世界的意向,和人的心靈的最神秘的、最深刻的核心聯系著,所有真正是詩人的人的所有的詩——都是祈禱”。這一點讓人不能不想起古希伯來詩歌中的“雅歌”傳統,在社會的大變革時期,“白銀時代”的詩人們似乎再一次充當了先知和祭司的角色,他們的這種藝術認識和實踐,從一個側面加深了其作品的精神底蘊。
誠然,談及“白銀時代”詩人的精神膜拜特征,并不意味著可以完全忽略他們的形式探索。眾所周知,“白銀時代”的詩人們從來不曾躲進“象牙塔”內一味地精鏤細刻自己的“琺瑯與玉雕”,但是,作為詩人,他們在詩歌面前并不曾喪失應有的敏感,倘若僅限于詩歌領域內部來看問題,可以說,他們依然秉持著“為藝術(詩歌)而藝術(精心鉆研詩歌的技藝)”的態度。“白銀時代”的詩歌之所以能夠成為俄羅斯詩歌史,乃至世界詩歌史上的一座高峰,無疑與它在藝術上所達到的高水準有關。這些詩人分屬于象征主義、阿克梅主義、未來主義、意象派等不同的流派,他們各自的藝術追求、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傾向,那就是對語言的詩性特征和生成能力的重視。他們認為,對于“饑餓的文化”而言,“詞,就是肉體和面包”,為了獲得詩歌的“陌生化”效果,詩人應該善于捕捉詞與詞之間隱秘的聯系,讓平常不相干的詞、相距十分遙遠的詞,在自己的作品中相遇并組合在一起,以碰撞出嶄新的心理體驗。只要稍稍瀏覽一下整個“白銀時代”的詩歌,我們便可以發現,當時成熟的詩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對“詞”有過獨立的思考,從而在形式和風格上體現了自己的個性,讓后人在字里行間中感受到了吉皮烏斯的神秘、索洛古勃的頹廢、安年斯基的準確、勃洛克的優雅、馬雅可夫斯基的奔放、葉賽寧的純粹、曼杰什坦姆的堅硬、赫列勃尼科夫的怪誕、霍達謝維奇的典雅、阿赫瑪托娃的婉約、帕斯杰爾納克的晦澀、茨維塔耶娃的尖銳,等等。
“白銀時代”詩歌值得我們注意的另一個特點,是它在縱向繼承與橫向移植上所展示出來的姿態。盡管也有個別詩人曾經發出諸如“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等,從現代生活的輪船上扔出去”的虛無主義口號;不過,在總體上,“白銀時代”的詩人卻真正實踐了某位偉人所提倡的“去其糟粕,存其精華”的主張。一方面,他們注意橫向地移植異域文化的經驗,從但丁、歌德、諾瓦里斯、波德萊爾、馬拉美、魏爾倫、王爾德、愛倫·坡等詩人那里汲取創作的養料,充實自己的武器庫;另一方面,他們在進行自己的藝術創新時,并不簡單地否定本民族的詩歌傳統。當然,在學習和繼承的過程中,“白銀時代”的詩人也表現出了他們的獨特性,他們關注最多的是俄羅斯詩歌傳統中以往不太受重視,卻更具現代性潛力的那部分非主流詩人,如巴拉廷斯基、丘特切夫、費特、邁科夫、波隆斯基、阿普赫金、巴甫洛娃、斯魯切夫斯基等。至于面對那些主流詩人,他們也更加注意發掘其身上那些非主流的成分,例如,在普希金那些優美、和諧的詩行中,發現“我”與“非我”的分裂與對抗,而在涅克拉索夫同情勞動人民的詩歌中,出人意料地找到象征主義最初的萌芽。他們的這種做法,借用布羅姆的概念,可以說,既沒有被籠罩在“強者”詩人的陰影中一味地“焦慮”,又不妄自尊大到意欲在一片空地或廢墟上建造詩歌的大廈。在這方面,“白銀時代”詩人面對自己的詩歌“父親”和異域“叔叔”時表現出來的理性與熱情,尤其值得當代中國的詩歌書寫者們借鑒。
誠然,除上述特征以外,“白銀時代”的詩歌還有不少值得我們討論的話題。例如:“白銀時代”詩歌的知識分子特征、詩歌的存在論本質、道德立場和審美判斷的問題,詩歌創新與政治革命的異同,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浪漫主義之間的關系,等等,不過,這些已不是本文的篇幅所能容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