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個人有多少血,可以用來寫他的詩歌?
——摘自《體內的玫瑰》
莫雅平把自己的詩作分為“莊嚴的詩歌”與“詼諧的詩歌”兩大類,這種分法耐人尋味。人生既有悲劇的因素,又有喜劇的東西,還時常是悲喜交加。明白了這種悲與喜的相反相成,估計就不難理解他的分類了。然而要尋到莫氏詩歌的真味,卻不那么容易。它的詩意空間之大,令我吃驚;每次讀來,都有不同尋常的意味,從他那明媚的詩行里溢出。
《甘蔗與傻瓜之歌》是我百讀不倦的一首。在這首詩里,他是一根濃縮了一百年陽光的甘蔗,硬邦邦地豎在大地上;他是妄想去追尋甘蔗里的陽光,且把甘蔗當作牧笛來吹響的那個傻瓜;他是被啃著或者吹著的浪人之一;他更是多個自我的集合體。他讓“想象”一詞滑到了“妄想”的極致,使甘蔗因陽光而透明;使浪人與自我若即若離;使傻瓜精神乖巧地融入軀體。其斷續與留白造成的動感,恰似旋律中的鼓點,在十八行排成的形如甘蔗的詩篇中響著節拍。
在這節拍的映襯下,他把自己置身于真實的背景和營造的情節中,聚集了多個自我的喉嚨,唱著詼諧的自我之歌,但哪一個自我能夠聽到他含而不露的疼呢?“我知道所有的甘蔗最終注定被砍倒/但誰知道砍頭去尾的甘蔗甜的剩多少”誰都躲不過生命的終極,這是宿命的無奈之痛。當人真正熟成一根甘蔗,被砍頭去尾后才是時間給我們的隱痛。昔日的甜蜜已被消耗,明天的甜蜜還沒來到。面對現實,只有硬邦邦充滿陽光的人,才能昂然前去“追尋甘蔗里的陽光”。他讓“傻瓜”體現了自己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
“你知道甘蔗的渣滓會跟著山路一起拐彎/但誰知道甘蔗的甜味會不會也跟著拐彎”,沒有人樂意帶著苦味上路的,甜味拐不拐彎,人在路上都會“感謝上帝賜予我們打狗棍!”未來難測。這根打狗棍是個實實在在的民問隱語,否則生者就不會給死者手里放一根。它的力度究竟有多大?我說它是人類不可欠缺的輔助。以莫雅平《愛在路上》的一節為證?!拔抑糁蚬饭鳎瑏淼侥阃ㄍ`魂的城市。你美麗得能喚醒記憶;你美麗得使樹木感到孤獨?!睂?,孤獨的不是樹木,而是我們面對大神秘的無助。
甜蜜與苦澀該是比較而來的,但在這首詩里沒有一個苦字,那是因為積極樂觀的傻瓜有化苦為甜的本領。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聰明的傻瓜。呵呵,當我不得不將聰明與傻瓜在此搭配,就顯示了甘蔗的甜味拐不拐彎的妙趣!“有了傻瓜人類才有了一副上天堂的樓梯”。我想,若是生活中再有人這樣對我說:“什么年月了,你還喜歡詩歌?”或者因某事吃了虧,親朋中有人說道:“你那樣做,傻不傻啊?”不妨就唱唱莫氏的《甘蔗與傻瓜之歌》,定會感到幸福。
《甘蔗與傻瓜之歌》還是一首典型的男性詩作。甘蔗在此有性象征的堅挺意味。像惠特曼一樣他沒有諱言性,一如他們不諱言任何真實的存在。只是他們對性的態度坦誠而含蓄。健康的性是人類繁殖歡樂與和諧之源。節制低級趣味是懂得和培養高級趣味的唯一手段。“相信甘蔗里最甜蜜的東西是想象”吧。這首詩意空問開放的自我之歌,正是因閱讀取向的不同,體現了莫氏詩歌的魅力。這無疑是首自傳體詩,用理智而詼諧的語調,對自我多個層面作了誠實而深刻的暴露。
事實上,莫氏詩歌對性別有時候是不特指的。莫雅平曾在一篇隨筆中說,他堅信“人是男性成分和女性成分的混和體”。以《平安夜:我愿做你的第三粒紐扣》為證。他將“你”做了巧妙而大膽的性別模糊處理,目光從顧他移向自顧再移向顧他,其詩意是侵入集體無意識的。若從字面來讀,很可能僅當是情詩一首。其實不然。平安夜,當你合十雙手在胸口,為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生命祈福時,也帶去了他的祝福。
莫氏詩歌里不乏愛的詩行,甚至有一首《面包情歌》,但沒有一首只可當作情詩來解讀的。就如“玫瑰”在莫雅平的語境中,不單是愛情的象征,更是體內的血液。不妨將他多年以前寫的《體內的玫瑰》摘讀兩句?!盀楸Pl一個將來會長出玫瑰的島嶼,我的一個同胞那一天已在海上死去”。再聽最后的嘆問:“啊,這年月一個人怎樣才能減少內心的慚愧?”此詩始于“心愛的姑娘”以“玫瑰湯”澆鑄“紀念碑”的情節。當痛楚的目光被詩人內審的力量揪出來,射向“燈紅酒綠”的世界時,我不懷疑“玫瑰”就是“混合體”內淌出的血液。若“幸福的人們”被“黃昏的悲傷”喚醒,《體內的玫瑰》就是一首令人不忍卒讀的追懷“壯士”的悲壯之歌。我甚至相信“壯士”是一個青春理想的暗示。
就此便可理解“玫瑰”這個詞,為何會出現在《饑餓:睡眠是一種糧食》里了?!拔液镁脹]去鄉下了/差點忘記了稻谷的模樣/忘記了我爺爺是地道的農民//我該戴一朵慚愧的玫瑰”只是不知道一個人體內的玫瑰之血,有多少可以滋潤軀體,有多少可以奔向“南非”,又有多少可以流淌成詩?
我在《山上》看到了部分答案:“你討厭像別人那樣/被機器驅趕著穿過歌詞的小巷/你更愿和我一道/用香煙把時間的兩頭點亮/我不在乎談的是同性戀還是柏拉圖/我們能聽見彼此的聲音就已足夠/會心的微笑依次掃過你我的臉龐/我們就像時鐘上的刻度一般安詳”這分明是在和自己的靈魂對話。一個“想象自己是濃縮了一百年陽光的甘蔗”的人,自然會“想象自己有一顆閃亮的靈魂真棒”。艾倫·坡(Edgar Allan Poe)曾說“靈魂將獨自尋找自己”,深入到詩歌里思索人生,誰也跑不掉。這大概也是他的詩意空問大的原因之一。
“好詩源于好情懷”是莫氏詩論一再強調的。最能體現這點的是他的《那一天:獻給Bloody Mary》(Bloody Mary是一種雞尾酒)。這也是一首容量頗大的作品,思索糅合心愿的筆墨幾乎無處不在。行行以“那一天”開頭,每個“那一天”都既若前世又若來生。那一天…那一天…如鐘聲從教堂的尖頂飛升。聽:“那一天我只能想象唐吉柯德拿的是一根甘蔗/那一天我相信人類除了彼此相愛別無選擇/那一天歷史是你遞給我的一顆帶著體溫的葡萄/那一天我只想用微笑打開現實這顆堅硬的核桃”。以下兩句也是我尤為喜歡的:“那一天我從一粒葡萄理解了農婦一生的難處”“那一天河邊所有的洗衣女通過河水挽起了手”此詩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這在《盲藝人》《給河流一條沙發》《孤獨者》《誰也不知道鳥的年齡》等詩中也能看到。詩歌展示的就應該是這樣美好而獨特的精神世界。
雖然每次讀莫氏詩歌,都有不同尋常的意味;但它給你的那種明媚,那種一如在陽光下踩著自己影子漫步的感覺,始終不變。這說明光感在莫氏詩歌中不僅是顯要的,而且是滲透性的。無論它怎樣平淡之中見崎嶇,最后總是把你的視線揪到精神的亮點上。如《誰也不知道鳥的年齡》的末節:“一首小詩在心中飛行/誰也不知道它的年齡/我只知道它是神靈撒下的種子/絕望的靈魂帶著它尋找前世的故鄉/會在一個小蘋果上看到天堂的霞光”。詩是神靈撒下的種子,它的生長意志直指天堂的霞光。擁有這粒種子的人,因悲憫鳥類而傷感的靈魂也好,心靈也罷,能得不到撫慰?這一節看似在說詩的靈感,其所指確是詩歌如同命運的神秘。
一談到莫氏詩歌的明媚,我就覺得它有種近乎宗教的氛圍。如《閉上眼睛想著太陽》,“我雙手插腰就變成了一座茅屋/那個愛游戲的孩子能在里面找到歸宿/昨夜他受到了恐龍的攻擊”。關鍵是接下來的這句“可他從沒想過要把槍帶進夢里”。其純真,足以使舉槍的雙臂化為“教堂的尖頂”;其清澈,足以使“手指能摸到天國的門鈴”。這雕塑般的形象,因陽光的滲入通體透亮著,繼而回射出“每一個孤獨的好人被你的愛照亮”。其層層關照的思路與《瞧啊,人這種彩蛋,或者盒子》同出一轍。
宗教情結的真諦就是愛,生命以愛作注腳顯示著意義。我記得他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過,“變形蟲這種低微的原始生物足以使我產生宗教感。我總覺得它包含了生命的無限神奇?!逼鋵崳急境?,人剛剛學會了表達,詩就成為祭司、巫祝用來與神交流的工具。所謂神秘,從追逐追問角度來說就是意義。對不確定的但永恒的意義(比如人的大無奈大孤獨大隱痛)的潛入,總是從這里走出和返回的。對此有所感悟的詩人常常是隱身在思想的光輝之中,被希望和疼痛喚醒的。
以感悟之光照亮詩行的莫氏詩歌,在形式和內容上都給人一種看似無意卻有心的感覺。如《我奶奶比毛主席多活了三年》這首達觀之作。為了表達被死亡洞明的幸福絕不取決于人的身份,生活中他看著奶奶把豆子從麻袋里倒出來,做成了豆腐;詩歌里他把奶奶的麻袋拿了來,一古腦地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等,像奶奶的“百萬雄兵”的豆子一樣裝了進去。這其間的邏輯隱而不顯,卻并不令人感到晦澀,相反給人以一種輕松自在、腳踏實地的流暢韻味。這首“莊嚴的詩歌”著實彰顯了詩人的詼諧,頑皮又機智。而在“詼諧的詩歌”里,如《我們之間共同的東西》《被盜的老皮鞋》《瑪麗蓮·夢露:令人著迷的坦克》等,他以戲謔而不低俗的句子處理的戲劇性場面,卻又有著令人起敬的莊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