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王家新的譯者,我對他的審美向度已有了一定程度親密的認識,并發現從某些角度來看,它與我個人的寫作保持著平行。我們都有一點憂郁,時而抒情,但始終在世界冰冷的棱角中經歷回火。我樂意相信我們對詩歌的記憶有著相似的態度——它或許是一絲令人回味的馨香,一種丟失的氣味,但絕不取悅于人的甜膩的鄉愁。在王家新的詩歌里,過去時常如同一個出沒的幽靈在布施拯救。在它的陳述中,時而溫柔,又不時將掛著倒鉤的隱晦的現實拷問。
于是我們可以想見為何這樣一個詩人會親近里爾克,尤其親近策蘭,并把大量策蘭的詩歌翻譯成漢語。跟策蘭一樣,當生命中的荒涼坦露無遺,王家新也被毀滅和殘酷的美以及那些變形的瞬間所吸引。對許多讀者來說,策蘭的詩歌隨著時間而愈發封閉和難以破譯,盡管他曾用“不加掩飾的歧義”(undissembledambiguity)來描述自己后期的詩作。然而,王家新的詩,至少從其截至目前的體現來說,依然是容易進入的,并與世間的事物——與它們的氣味、顏色、質地以及施予我們靈魂的細膩而又時常意想不到的張力保持著深刻的聯系。像最好的中國古代詩人那樣,王家新詩歌的主題與靈感均來自近在咫尺的普通生活,譬如一輛孩子的紅色巖石牌自行車在異國的飄雪中被逐漸覆蓋。無論是一只柚子的香氣,還是一堆疊放的桔子皮,都栩栩如生地誘使著思想堅韌的詩人從記憶深處去摸索其共鳴與意義。而當詩人將我們周遭有形的細節引入寫作——那苦澀的,模糊的,喜悅甚或超然的——詩歌便實現了它神圣的瞬間。
倘若詩歌像肯尼思·雷克思洛斯(KennethRexroth)所說的那樣是“存在的提升”(the exaltation of being),王家新的聲音則不僅在于提升,還在于探究,它取自過去,取自幽深的自我,一筆艱難獲得的禮物。法國詩人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評價策蘭時曾說“他的詞語無法復原他的經歷”。對王家新而言,詩歌的任務并非回避這一困境,而是去面對它。當詩人試圖喚起某個記憶場景中的物理與情感的特質,不可逆性本身就成為了它自身主題的一部分,但詩人卻執著于揭示它是如何框定住回憶并使其變得更加困難的。在一首描述與多年不見面的已成年的兒子重逢的短詩中,他讓我們看見啤酒泡沫從杯沿緩緩流至杯底的情景。他已無需告訴我們他的壓抑或我們應有的感受,那樣一幅畫面足以喚醒未曾說出的一切。
對和王家新一樣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同代詩人來說,過去,由于它那充滿了苦樂的單純,也是一片黑暗的平原,在那里,童年在來臨的殘酷歲月中遭遇恐怖,那潛藏于人性的殘忍與背叛化為一段難以磨滅的教訓,烙上了見證者的心靈。這些年輕時所造成的創傷,終究無法完全愈合。
王家新所書寫的當下,如他所說,是“我們未曾在場的當下?!彼抗庵心羌怃J的洞察力,如此精確,哪怕它觸及的是極為短暫的時刻,也擊穿了我們共同承受的存在的本質。他發出的是持久的聲音。在那曾燃起火光的昏暗壁爐里,冒煙的圓木曾在這里喚回前生的鳥,詩人來到這里,講述他所聽到的一切。
(史春波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