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威廉·柯珀作品的漢譯歷史中,艾約瑟所譯《孤島望鄉詩》、所作《大英詩人彀伯爾偉廉傳略》占據著重要位置,但研究者向來忽視了兩文的存在。艾約瑟摘引一則傳奇故事及他人日記,引出詩人長詩,并以七言形式譯出。他有意設置了客觀的敘述方式,以掩蓋自己的宣教目的,最終仍是希望吸引讀者接受詩作的宗教寓意。為了將宣教意圖與文學譯介融合,艾約瑟突出了柯珀生平中符合中國文化心理的內容,并對原詩作了大量改寫。其譯作有著積極的文學交流價值,在傳教士的西詩譯介活動里,此一方式也具有代表性。
關鍵詞:艾約瑟;威廉·柯柏;譯介策略
1879年12月13日,《萬國公報》“雜事”欄刊出了《孤島望鄉詩》,副標題為“大英詩人彀伯爾原作”{1}。該文不僅譯出長篇詩作,且加上了包含有一則故事的引言。1880年1月3日,該刊又登載長文《大英詩人彀伯爾偉廉傳略》{2}。前文署名“艾約瑟譯”,后文作者標為“艾約瑟”。兩文相互配合,較為全面地呈現了一個名為“彀伯爾”的西方詩人,以及一首題為“孤島望鄉詩”的西方詩歌。較之1854年《遐邇貫珍》的彌爾頓《自詠目盲》、1857年《遐邇貫珍》所刊《和馬傳》等,此處內容更見豐富,敘述方式也遠為復雜。
但是有關晚近中國翻譯文學的研究著述中,至今尚未有論者發現該譯介的存在。由此,這樣一些問題也就需要提出:“彀伯爾”為何許人,有關他的譯介究竟有著何種面貌?艾約瑟的譯介注重了什么,融入了什么樣的因素?在入華傳教士的西詩譯介歷程中,此一詩一傳有著怎樣的位置和意義?于此不妨先從一個看似不相關、曾出現于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西方詩人說起。
一、近現代文學中出現的威廉·柯珀
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1731-1800)在西方一直享有盛名,被稱為18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先行者,多種文學史都為之留有一席位置③。盡管“Cowper”進入中國有著多種譯法,但這一名字在現代文學中并不算陌生{4}。1916年12月劉半農于《新青年》發表《靈霞館筆記》,介紹拜倫時有如此一筆:“英國近世文士,以書札為世所稱者,首推威廉高伯,Milliam Cowper(生一七三一年,卒一八〇〇年,亦工詩,以翻譯希臘荷馬Homer詩集得名)。”{1}梁遇春1929年在致石民的一封信中,也以“Cowper”軼事為例,來表達自己替人上課時的心情:
弟近來替人教四小時作文,每次上課,如臨死刑,昔CowPer因友人薦彼為議院中書記,但須試驗一下,彼一面怕考試,一面又覺友人盛意難卻,想到沒有法子,頓萌短見,拿根繩子上吊去了,后來被女房東救活。弟現常有CowPer同類之心情,做教員是現在中國智識階級唯一路子,弟又這樣畏講臺如猛虎,既無Poetical halo圍在四旁,像精神的悲哀那樣,還可慰情,只是死板板地壓在心上,真是無話可說。{2}
1940年4月,《中國文藝》發表莊杰所譯《短札三則》,其三即為“威廉·考伯(W.Cowper)”談論創作“約翰·吉耳賓”的一封書信,表示自己其時“決不意其印行現眼”,只是想著“自娛娛人”,“然而現在竟舉世均樂道之了”③。這幾處言說都附出詩人英文名,因而很容易查知其人即為英國詩人威廉·柯珀。而且,創作成就與生平事跡被多位作家關注,自然也表明其人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是為人所知。
出現于莊杰譯文里的“約翰·吉耳賓”,即為威廉·柯珀的敘事長詩《布販約翰·基爾平的趣事》(The Diverting of John Gilpin, Linen Draper)。193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辜鴻銘譯《華英合璧:癡漢騎馬歌》,即為該詩的完整漢譯。但這首詩進入中國的歷史,并非始于1935年。施蟄存認為早在1900年代,辜鴻銘所譯該詩就有了初版本{4}。黃興濤編輯《辜鴻銘文集》時,也認為該詩最早應出現于1905-1910年間{5}。此外,辜鴻銘的翻譯很早就受到伍光建、蘇曼殊、王森然等人贊譽。伍光建認為“用五言古體譯此詩,把詩人的風趣和詩中主角布販子的天真爛漫,特別是他那股癡呆味兒都譯出了,讀來十分親切”{6};蘇曼殊也十分贊賞辜鴻銘的翻譯,謂之“辭氣相副”{7};王森然更是認為該首譯詩“即在中國古詩中,亦屬少見”{8}。目前研究者關注到的威廉·柯珀漢譯,追溯的時間也幾乎全在1905年前后。這很容易讓人產生如此印象,即威廉·柯珀進入中國的歷史無早于此者。實際上,傳教士馬禮遜1812年出版《問答淺注耶穌教法》,即已譯出威廉·柯珀詩篇《比音樂還美妙的聲音》,且標明為“高百耳氏詩”{9}。1818年馬禮遜編譯出版的《養心神詩》,也包含有威廉·柯珀詩作。其助手米憐即有回憶,指出《養心神詩》包含考珀(William Cowper)、牛頓(John Newton)合撰的《歐尼贊美詩》內容{10}。只不過他的言說十分簡略,原文又長時間沒有譯為中文,故而研究者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信息。
那么,在馬禮遜翻譯之后,辜鴻銘翻譯之前,是否還有其他的威廉·柯珀譯介?
如前文所述,《萬國公報》所刊《孤島望鄉詩》、《大英詩人彀伯爾偉廉傳略》,集中譯介了名為“彀伯爾”的英國詩人。“彀伯爾”,與“柯珀”、“考珀”的發音似乎相近,所涉內容似乎也有關聯。且看艾約瑟《傳略》開篇:“彀伯爾偉廉,英國倫敦城北伯爾革含斯的得人也,生于一千七百三十一年”,結尾處又說其“一千八百年始卒”。前后時間延續,正與劉半農《靈霞館筆記》所注“Cowper”生卒相同。艾約瑟還敘述彀伯爾詩名之盛,稱其“更善尺牘”,曾“譯名士和美爾詩以英言”,以及“為議政院供事,司錄紀諸事”等。“和美爾”一詞,定為荷馬英文名Homer音譯,也正應和了后來劉半農的有關介紹。再看“彀伯爾”其他信息,與梁遇春、莊杰等人的敘述也是恰相吻合。查考威廉·柯珀生平事跡,這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先行者,正有著憂郁自殺、譯荷馬詩、擅長書信諸種行跡{1}。由此可以斷定,此處所說“彀伯爾”實為“威廉·柯珀”。
“彀伯爾”之名,在艾約瑟《孤島望鄉詩》一文中,除直接出現于副標題之外,于正文里僅出現一次,不過是用來表明譯詩原是由他所作,現將之“譯于左”。后一篇文章《大英詩人彀伯爾偉廉傳略》,也未標出詩人英文名。這使得后來的讀者,似乎很難將之與威廉·柯珀關聯起來。“彀伯爾”這種譯名此后不再出現,史料本身又是難得一見,研究者難免會一直忽略這兩篇文章,從而無從辨析其他問題。不過,弄清楚這些問題,不僅可以更好地了解威廉·柯珀的漢譯歷史,而且還能以此為線索,進一步認識晚近中國的翻譯文學形態。該詩人在現代文學中的歷史延續,其實也反過來烘托了“彀伯爾”的譯介意義。
二、譯介敘述中的故事、詩及教義
《孤島望鄉詩》、《大英詩人彀伯爾偉廉傳略》,兩文刊載前后僅隔二十來天。前者1071字,后者為1489字,集中介紹了同一位外國詩人,這在早期的西詩漢譯歷史中實在是難能可貴。此前《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遐邇貫珍》等刊物,以及《六合叢談》連載的艾約瑟“西學說”,雖也有明確介紹西方詩人詩作之處,但篇章大都零散簡短,字數往往不過三五百。《和馬傳》篇幅算是較長,也只900余字{2}。可以說,在艾約瑟的威廉·柯珀譯介之前,極少出現有如此篇幅的同類文章,這也決定了艾約瑟的譯介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
在《孤島望鄉詩》中,艾約瑟的敘述方式較為復雜,這一點首先就值得注意。在開篇小引中,他用非常客觀的口吻簡要敘述了一則舊聞,并表明后面的文字只是轉錄他人日記:
英國蘇格蘭人賽拉基爾格阿里散德③,生于一千六百七十六年,操舟為業。因于太平洋舟次與舟主不睦,被放于孤島。舟主與書數卷,及測量日月方位之器,及刀一、斧一、釜一,并火槍藥彈數事,揚帆而去。賽被放獨處島上,時一千七百零四年九月也。逾四年四月,有他英舟至,乃載之歸。舟人日記中錄賽居島之狀,備志于左。
艾約瑟以寥寥數語敘述塞氏遭遇,標明其人出生及“被放”時間,這些信息與英國小說《魯濱孫漂流記》的故事原型正相吻合。1704年蘇格蘭水手塞爾柯克與船長發生爭吵,被棄于荒島,四年后才獲救回國。這一真實事件當時頗受關注,英國作家笛福由此獲得靈感,于1719年完成了后來風靡文壇的《魯濱孫漂流記》。不過,在艾約瑟的中文敘述里,故事是否屬實,日記是否真有,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并不見得重要。假托他人筆記來虛構故事的做法,于他們也并不見得陌生。倒是艾約瑟的這種敘述方式顯得特別,它將文章的其他內容都歸入了“舟人日記”,使之呈現出一種客觀事實的意味。
在接下來的日記轉述中,艾約瑟也有意保持了一種客觀語調。對塞氏的具體遭遇和感受,他并無明顯的評說議論,表面上的確是停留在“備志于左”的狀態。塞氏初至島上,免不了一番“孤影彷徨”、“憂心惴惴”,但正如文本所述,“久之漸覺無恐”,感受“別有一番風味”。伐木結廬,追獵牛羊,過起半原始生活,雖有驚險,卻也不無樂趣。甚而在獲救之時,其人還“弗欲食”、“弗欲飲”,“似若舟中人世不若島中之樂者”。在塞氏獲救之后20年,英人舟過孤島,捕獲山羊一只,塞氏當年所為“其破耳者宛然在焉”。艾約瑟如此講述一則傳奇故事,似乎只是為了引起讀者興趣,別無其他深意。日記敘述與艾約瑟的小引前后結合,共同維持著一種敘述上的客觀,或者說一種純粹的故事感。
隨后,文章以如此一筆引出譯詩:“詩人彀伯爾偉廉賦詩七章,以紀其事,譯于左”。在文字排列上,艾約瑟只是將譯詩全文提高了兩格,并沒有將“賦詩”之事與日記內容分開。這似乎造成了理解上的歧義:“賦詩”既可以屬于日記本身的記載,也可以是日記范圍之外的內容。如此一來,艾約瑟的小引敘述包含了舟人的日記敘述,日記敘述似乎又包含了威廉·柯珀的賦詩紀事,或者說艾約瑟的敘述只是在客觀地轉錄舟人日記、賦詩紀事。全文由此形成三重敘事視角,艾約瑟自己只是站在了最外面一層,也是最為“客觀”的一層。
這樣的敘述設置,使得“孤島望鄉詩”為何出現于此,為何采取此種形式翻譯等問題,與艾約瑟似乎都拉開了距離,沒有了直接關系。他僅僅是一個“客觀”的轉錄者,文中內容與之并不相干。但問題在于,艾約瑟難道真正做到了置身事外,這種“客觀”難道沒有隱含其他意圖?事實上,以何種形式漢譯詩作,在翻譯中改變哪些內容,選用什么樣的詞語,這些都并非文中引用的日記和威廉·柯珀所能決定。艾約瑟表面的“客觀”以及有意設置的轉述方式,其實很難將自家身影隔離在外。
彀伯爾視角下的“孤島望鄉詩”,第一、二章敘述獨處孤島時的寂寞感受,后面幾章敘述對故鄉親友的濃濃思戀。現將譯詩與原文一并列出:
孤島蕭然獨啟目,此鄉屬我爭者孰。
海濱之內周山麓,飛鳥木石我豕鹿。
昔人曾喜隱山林,我居山林何窮蹙。
愿于城市為貧民,慵享富貴于山谷。
嗟嗟此鄉惟我獨,胡以一人為人族。
賓來客去久無聞,海水聲驚流洄澓。
默然忽言復愕然,此君何人音甚熟。
逍遙瞥見鹿豕游,不識人故鮮觳觫。
友愛親恩孝與睦,人生良能本性淑。
何時振翼若鳩飛,重飛樂國獲嘉福。
樂吾所樂釋煢煢,圣道真理同習讀。
老吾老兮師所長,幼吾幼兮重樂育。
圣道若金堪飽腹,世福烏足擬天祿。
荒島難瞻拜主常,巉巖怪石心空肅。
鐘聲疾徐永無聲,樂事難喜哀難哭。
記得故鄉禮拜鐘,抑揚聲里人相逐。
風兮何事吹艫舳,以予為載太相蹴。
波濤澎湃苦飄飆,吹吾絕■鄰蛇■。
海水茫茫望故鄉,其能為我吹信復。
但得家人識我存,雖不歸亦解頻顣。
海風疾兮若轉柚,予心憂兮轉更速。
山日高兮光相暴,予之思兮光尤倏。
故國遙兮胡已歸,吁嗟心動如地縮。
拭目復見島光寒,離人若醒還愁恧。
海鳥飛歸棲巢木,山獸入穴咸藏伏。
夕陽已墜物冥冥,嗟我孤客應覓屋。
營窟結草以為廬,主恩何處不錫仆。
愁人憶主即增安,默默心禱敢怨■。{1}
VERSES
SUPPOSED TO BE WRITTEN BY ALEXANDER SELKIRK, DURING HIS SOLITARY ABORAD IN THE ISLAND OF JUAN FERNANDEZ
I am monarch of all I survey,
My right there in none to dispute;
From the centre all round to the sea,
I am lord of the fowl and the brute.
Oh, solitude! Where are the charms
That sages have seen in thy face!
Better dwell in the midst of alarms,
Than reign in this horrible place.
I am out of humanity’s reach,
I must finish my journey alone,
Never hear the sweet music of speech,
I start at the sound of my own.
The beasts, that roam over the plain,
My form with indifference see;
They are so unacquainted with man,
Their tameness is shocking to me.
Society, friendship, and love,
Divinely bestow’d upon man,
Oh, had I the wings of a dove,
How soon would I taste you again!
My sorrows I then might assuage
In the ways of religion and truth,
Might learn from the wisdom of age,
And be cheer’d by the sallies of youth.
Religion! What treasure untold
Resides in that heavenly word!
More precious than silver and gold,
Or all that this earth can afford.
But the sound of the church-going bell
These vallies and rocks never heard,
Ne’er sigh’d at the sound of a knell,
Or smil’d when a sabbath appear’d.
Ye winds, that have made me your sport,
Convey to this desolate shore
Some cordial endearing report
Of a land I shall visit no more.
My friends, do they now and then send
A wish or a thought after me!
O tell me I yet have a friend,
Though a friend I am never to see.
How fleet is a glance of the mind!
Compar’d with the speed of its flight,
The tempest itself lags behind,
And the swift wing’s arrows of its flight.
When I think of my own native land,
In a moment I seem to be there;
But alas! recollection at hand
Soon hurries me back to despair.
But the sea-fowl is gone to her nest,
The beast is laid down in his lair,
Ev’n here is a season of rest,
And I to my cabin repair.
There is mercy in every place;
And mercy, encouraging thought!
Gives even affliction a grace,
And reconciles man to his lot.{1}
耐人尋味的是,塞氏島上的“別有一番風味”在譯詩中不再出現,故事原本所無的“圣道”、“真理”、“禮拜”、“鐘聲”、“主恩”等詞匯卻頻頻登場,呈現出濃郁的宗教意識。如第四節詩句“圣道若金堪飽腹”、“荒島難瞻拜主常”、“記得故鄉禮拜鐘,抑揚聲里人相逐”,顯然是將荒島苦難、故鄉思念與宗教信仰明確融合在了一起。譯詩結尾:“營窟結草以為廬,主恩何處不錫仆。愁人憶主即增安,默默心禱敢怨■。”表達主恩無處不在、信主得救的宗教思想一目了然。以這樣的譯詩結束全文,故事中的傳奇塞氏形象也就脫胎換骨,變為了虔誠的禱告者,他的苦難與得救都在對上帝的信仰中尋到了安放。艾約瑟前文敘述的“客觀”,在此也明確歸入了對基督教義的頌贊之中。
返觀全文,“孤島望鄉詩”的這種宗教意蘊,顯然將所有的敘述都包含了進來。日記中的故事最終獲得意義升華,并與艾約瑟的小引敘述有了直接關聯。在譯詩選擇和翻譯之中呈現出的強烈“主觀”,成為了瓦解“客觀”敘述的一種反向力量。原本一層包含一層的敘述視角,因為譯詩表現出的宣教意圖,又不得不一層反轉了一層。為什么選擇這樣一首詩,或者說為什么選擇包含這樣一首詩的日記,使得此前的“客觀”岌岌可危了。其實,艾約瑟在設置敘述之時,字面上已然存在一些破綻。如果說“賦詩七章”來自“乃載之歸”的“舟人日記”,那么在故事傳開之前,“彀伯爾”何從賦詩?舟人日記又何以知道此后必定有人要“賦詩七章”?將兩者擱置一起,形式和敘述上不加區分,也正是敘述者濃重的主觀意圖使然。艾約瑟顯然是想避免直接的教義呈現,轉而借助了“故事”和“客觀”來吸引讀者興趣,使之自然而然走到教義面前來。
但是,艾約瑟的譯介若僅僅停留于此,作出“孤島望鄉詩”的彀伯爾究竟有何特別,讀者仍是不得而知。加之傳奇故事占據的篇幅又超過譯詩,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損害宣教效果。因而艾約瑟意猶未盡,隨后作出了《大英詩人彀伯爾偉廉傳略》,并立即加以刊載,以與前文聲氣相應。傳略直接署名“艾約瑟”,其敘述自然可以跳出“譯”所需要的那種“客觀”,從而可以在內容擇取和議論評說中,更為直接地顯露真實意圖,或者展開其他敘述。
《傳略》先是介紹彀伯爾家世及其幼年喪母之痛,又敘述其“嗜詩賦,喜吟詠”,性情憂郁、體弱多病、幾自覓死、痛苦不堪之事。當他“偶讀耶穌教圣書,始知耶穌福音乃上帝錫恩世人,蒙福人能與主復活,方可平安”,遭遇重重苦難的詩人最終在上帝這里尋到真意,“由是感而信主”,“著教會中頌贊之詩,會中譜以宮商,多捧讀珍重之”。艾約瑟還擇取彀伯爾的創作進行概述,如“上帝圣旨,奇妙之極,行事人難測度;腳踏滄海,不留蹤跡,御風臨萬國。見四十一篇”,“又上帝圣書,何等奇妙,圣神默示所成;萬里顯明,如燈普照,引我身到天城。見九十九篇”,并夸贊“原稿西文慷慨淋漓,動人感畏”。威廉·柯珀出生于牧師家庭,自身敏感憂郁,多與教會人士往來,其詩作的確包含濃郁的宗教意蘊。如1779年與人合作的《阿尼頌詩》,1785年所作長詩《任務》等,都是十分注重基督教義的宣揚,充滿了對神圣上帝的贊美。艾約瑟表明將這些內容“譯為華之俗言”,其意圖在于“欲人便于習誦”。可見,威廉·柯珀的宗教信仰和宗教詩作,才是艾約瑟行文擇取的重點。
與此同時,《萬國公報》也為艾約瑟的宣教意圖提供了展現空間。1874年9月5日,《教會新報》更名而成該報;《教會新報》前身,又為1868年9月5日于上海創刊的《中國教會新報》。這幾次易名表明了刊物的非宗教化發展傾向,但宗教內容也一直存在其中。至于《中國教會新報》的創刊意圖,創辦者美國傳教士林樂知表達得十分明白:“俾中國十八省教會中人,同氣連枝,共相親愛。每禮拜發給新聞一次,使共見共識,雖隔萬里之遠,如在咫尺之間”;“況外教人亦可看此新報,見其真據,必肯相信進教。如大眾同發熱心,行此新報,不獨教會易于興旺,而益處言之不盡也。”{1}更名為《萬國公報》時,編輯者也刊有文字表明:“本刊是為推廣與泰西各國有關的地理、歷史、文明、政治、宗教、科學、藝術、工業及一般進步知識的期刊”{2},其中“所錄教會各件者,欲有意于世人罪惡得救魂靈也”,“教會信息”欄的內容“大半由各處各會寄來,或以受洗者多同歸真道,或以信教者少而望禱求,或以生死關情,或望魂靈得救,心心勸善,步步登天。即或因教受人之窘逐毒害,亦應和平忍耐,祈神感化惡心,方為教體”③。艾約瑟為《萬國公報》主要撰稿人,在譯介西方文學之時注重教義的宣揚,與其傳教士身份也正相吻合。
綜上所述,將刊于《萬國公報》的兩文視為艾約瑟的特意安排,的確不無充足理由。“孤島望鄉詩”的翻譯意圖,在傳略的敘述中也有了更為直接的顯現。對威廉·柯珀這一詩人的詳細介紹,與“孤島望鄉詩”的宗教意蘊保持了一致,艾約瑟的傳教士身份和宣教意圖也再次得到體現。
三、傳教意圖的融合與譯介策略
艾約瑟為英國倫敦傳教會傳教士,1848年入華擔任駐滬代理人,隨后成為墨海書館主要負責人之一,1860年后又北上煙臺、天津、北京等地傳教,1880年脫離倫敦傳教會,擔任中國海關翻譯,1905年逝世于上海。其人在華生活長達半個世紀,有著十分突出的漢文修養,留下了數量頗豐的中文著述。1856年郭嵩燾參觀墨海書館,即在日記中稱贊艾約瑟“學問尤粹然”{4}。1857年《六合叢談》第10號所刊《新出書籍》一文,介紹到艾約瑟的語言學新著時,也稱其“居中國九年,于音韻之學,窮流溯源,辨之綦精。凡士自各省來者,無不延接討論”,故而“于中國聲音之理,博考而詳,探討于古書者久,故得自立一說”{1}。他的《華語考原》一文在《格致匯編》上連載{2},論述中國語言學問題精詳得當,以致《教務雜志》稱其足以讓中國知識分子感到慚愧③。艾約瑟還十分注重對西方科技、經濟知識的譯介,曾與李善蘭等人合譯《重學》、《植物學》等,獨自編譯《富國養民策》等書,在《萬國公報》、《中西聞見錄》等刊物發表多篇科技文章。
但是,這些方面并沒有掩蓋艾約瑟的傳教士身份及其傳教意圖。入華伊始,他便奔赴多個地方努力宣揚教義。對宗教的虔信甚至使他在人生的最后四年,在重病加身的情況下,照樣堅持前往教堂布道{4}。在文字著述方面,除開積極參與《圣經》的翻譯,他依憑良好的漢文能力,撰譯了大量宗教讀物,如《中西通書》、《孝事天父論》、《三德論》、《釋教正謬》、《耶穌教略》等,在《小孩月報》等處也大量發表宗教文章。早在1852年,艾約瑟即在一篇英文文章中表示:“迄今為止,在有才能的中國人的幫助下,用地道的中國語言出版歐洲譯著的努力,是絕對不應該忘記的。如果過去可以作為未來的標準,那么這樣的努力經過更好的導向,就能為基督教在知識界的影響開辟道路。如果知識界不相信我們的優越性,那么一切企圖將是徒勞。”{5}這種“優越性”指向,使得艾約瑟的知識譯介同時成為了一種傳教策略和傳教方式。在他對西方著述的漢譯行為中,始終存有一個為傳播基督教開辟道路的目的。
其實,宣揚基督信仰與譯介西方文明,在艾約瑟這里得到了很好的結合。兩方面同時展開或交融一起,也正是來華傳教士在遭遇清廷禁令和社會拒斥時采取的一種傳教策略。早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馬禮遜等人就表現出了這種意識,他們定期發行中文出版物,目的就是要“將一般知識的普及與傳教結合起來”{6}。傳教士后來創辦中文刊物,如《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遐邇貫珍》、《六合叢談》等,都刊載較多的西學譯介文章,其中就包含著引起中國知識分子興趣,使他們認可整個西方文化體系,進而推動在華傳教事業的意圖。正如卓南生所言,“這些介紹西洋文明和歐美各國情況的文章,目的無非是要顯示西洋文明與西方國家制度的優越性,從而改變中國人對外國和外國人的印象”{7}。艾約瑟對西方文學知識的譯介,整體上無疑也可歸屬于這樣的意識和行為。
艾約瑟詳細介紹威廉·柯珀,并擇取飽含宗教意蘊的詩作譯出,再次表明了文學譯介與傳教意圖的相互結合。也正是因為這種結合,艾約瑟在譯介中作了頗有意味的敘述和改寫。為了使讀者產生興趣并最終接近基督教義,艾約瑟不僅采用傳奇故事的敘述方式,而且多處迎合了傳統的中國文化心理。《大英詩人彀伯爾偉廉傳略》開篇即擇出“孝”這一文化因素,著力強調詩人“性至孝”:
彀伯爾偉廉,英國倫敦城北伯爾革含斯的得人也,生于一千七百三十一年。父為其地牧師,族中多世祿者。性至孝,而母恩尤切切于衷。母歿五十年,于戚家得母遺容,哀慕彌殷,作哭母詩,載全集中,為集中之不可多得者。致書于表妹,略云:兄自不聞母之謦欬,計五十載矣。茲獲瞻遺像,中心哀慕,迫切之狀,若母氏昔日抱持我之時也。展謁盡禮,而孺慕難離,恭懸諸寢室,俾夙興啟目即瞻,而夜昧夢魂依戀也。云云。{1}
如此孝順的行為,顯然正中儒家文化熏陶下的讀者心理。由此出發,再介紹詩人其他思想,也就更有可能獲得認同。這種引入方式,與《孤島望鄉詩》的故事性引文正有著相似的敘述策略,它們指向的同樣是更為深層的傳教意圖。在詩作翻譯中,艾約瑟也采用了符合中國文化習慣的七言詩和詩詞用語。譯詩題名“孤島望鄉詩”,明顯借用了中國詩作慣有的羈旅思鄉元素,以獲得更多的情感共鳴。而原詩題目僅為“VERSES”,為“詩、詩節、韻文”之意,無從見出“望鄉”之影。
艾約瑟有意遵守中國詩作規則,這與刊物中其他漢文詩作的出現可能也有關系。《教會新報》與《萬國公報》都刊有不少中國教友詩作,其內容多為崇信頌主,或與傳教士相逢別離的抒懷。1873年艾約瑟中途歸國,信教人士即作大量贈別詩刊于《教會新報》,如“恭送 約瑟艾牧師大人回國口占俚言詩律贈行志感即請”、“恭呈艾老夫子大人七律四章”等。其中一首詩,將艾約瑟的在華活動融入了整齊的律詩:“西域賢才中國居,風霜勞碌廿年余。丹忱勇往傳真道,慧性詳參譯圣書。妙算天文探宿海,精求地理度坤輿。明宮有分仁應得,教友同心頌不虛。”{2}艾約瑟與中國文士多有往來,又為刊物主要撰稿人,在其漢譯西方詩作之時,自然更有可能受到刊物里詩作形式的影響。他所譯的“孤島望鄉詩”共七節,每節八句,與威廉·柯珀原詩結構一致,七言古體與原詩較為整齊的形式也算是相差不遠,但在韻律方面卻是多有變動。原詩押韻大致為abab式,各節并不完全一致,其中既出現有換韻,也存在不押韻之處。譯詩基本上全篇押“u”韻,偶句韻腳更是嚴格限定為“u”,如第一節的“孰”、“鹿”、“蹙”、“谷”,其一、三句的“目”、“麓”。這些變動,其實也表明艾約瑟對中國詩歌韻律傳統的注重。
在詩句順序及內容表述上,艾約瑟在翻譯中更是作了變動,使得譯詩在宣揚教義之時,呈現出了中國詩作韻味。如第一節最后兩句“愿于城市為貧民,慵享富貴于山谷”,與原文“Better dwell in the midst of alarms,/ Than reign in this horrible place(寧愿生活在煩憂之中,也不愿來統治這可怕之地)”對照,可謂詩意更濃。“城市”、“貧民”、“富貴”、“山谷”明顯為發揮之詞,帶上了“隱居”與“入世”的文化意味,且將原詩那種痛苦的現實感隔離了出去。第二節前兩句,“I am out of humanity’s reach,/ I must finish my journey alone(我在人類能到達的地方之外,我必須結束這孤獨的旅程)”,譯文卻為“嗟嗟此鄉惟我獨,胡以一人為人族”,后一句顯然越出了原有之意,而且將原詩的決絕語氣轉為了反問。隨后兩句變化更大,“Never hear the sweet music of speech;/ I start at the sound of my own”,原意為“從沒聽到甜美的人言,我被自己的聲音驚嚇”,變為了“默然忽言復愕然,此君何人音甚熟”,明顯增添了具體的情境設想。第三節最后兩句,化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言,將“可以學習于智慧的老者,受激勵于年輕人的沖勁”的原意,譯為了“老吾老兮師所長,幼吾幼兮重樂育”。在宗教寓意最為突出的第四節,詩句順序也是大為改變。若勉為對應,原詩第三、四句所言“比金銀更為珍貴,也不是世間能夠提供”,變為了此節首二句“圣道若金堪飽腹,世福烏足擬天祿”。原詩首句“Religion! What treasure untold/ Resides in that heavenly word!”,只能說同樣是簡化在了譯詩首二句之中。如此改變之后,為了保持形式上的整齊,艾約瑟不得不在此節最后憑空添出了“記得故鄉禮拜鐘,抑揚聲里人相逐”兩句。從這些改寫看來,在小引和日記敘述之后,艾約瑟的“主觀”實在是沒能繼續隱藏下去。
在1886年出版的《西學略述》中,艾約瑟專門辟出一節來論說“翻譯”。他認為翻譯不可“謹依原文字句”,因為那樣會造成“文理不通,亦且讀難成句”,用來翻譯詩歌“其難尤倍”③。可見,在翻譯技巧層面,艾約瑟也并不贊同亦步亦趨的做法,而是更傾向于不失原文之意的增刪顛倒。其實,這種意識普遍存在于早期的西詩譯介之中,在清朝士人的譯詩里也顯露無疑。如董恂譯朗費羅《人生頌》,即是根據英國公使威妥瑪“有章無韻”的底本,“裁以七言絕句”而成{1}。緊隨《孤島望鄉詩》一文,《萬國公報》刊出《英國教士請作圣大衛詩篇詩詞啟》,“恭請中國各圣教會中之牧師教師教友”,“將圣大衛詩篇按章作成中國詩式,或五言七言絕句律句古風排律,或詞或賦”{2}。其中言說,也正表明將譯詩變為“中國詩式”這一做法,在當時相當普遍。
也正是這些因素和改變,使得“孤島望鄉詩”具有了較為豐富的中國文化色彩,從而有可能與宗教意識一起分享讀者注意力。這種色彩甚而有可能與塞氏的傳奇故事一起,在閱讀中造成喧賓奪主的效果。也即是說,傳教意圖需要并促成了這些譯介變化,但這些變化在一定程度上也會逸出傳教意圖。艾約瑟對威廉·柯珀的譯介,由此也成為了一個包含故事、譯詩及傳教意圖的融合體。與此后的幾處威廉·柯珀譯介相比,這里的兩篇文章甚至表現出了更為豐富的面貌。正如李奭學在分析晚明傳教士引入的伊索寓言時所認為,這些翻譯“結果通常演為文學史上的正面貢獻”③,這里的威廉·柯珀譯介其實也具有如此可能。隨著刊物傳播,在晚近中國文化語境之下,它的敘述方式、故事內容、文化色彩都不無促進文學交流的意義。宣教意圖與文學譯介相互交融,這種普遍存在于傳教士西詩譯介中的現象,于此也得到了復雜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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