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認同混淆的年代,或許誰都曾經歷過自我懷疑、身份認同危機的艱難階段;尤其是曾被殖民過的地方,經過的、停留的,大小歷史都在它們身上一覽無遺,誰也無法否認自身的復雜性。那參雜了歷史、階級、種族、宗教文化等等的矛盾,從來不是用一句“我是○○人”這么簡單的直述句就可以解決的。拉丁美洲如此,當然,亞洲也如此。
把場景拉回現代,我們對于歷史傷痕已可以寬容理解,但對于“故鄉”卻仍是迷惑。我是誰?我從哪里來?仿佛一出生便處于矛盾之中。在《惑鄉之人》里,作家郭強生便以四個不同時空背景的少年為主角,交織出多重聲線的故事。
出身臺灣東部,外省老兵之子的小羅;灣生日人的窮孩子,長大后不斷迷戀男孩的松尾森;日裔美籍的健二,來臺尋找早被家人否定的祖父身影;還有在二戰中喪生,臺籍日本兵的鬼魂敏郎。是的,從日據到當代、從鄉鎮到島嶼,不只跨越了世代、種族、性別,甚至跨越了生死!足可見《惑鄉之人》里蘊含的野心與企圖。而他們的迷惑,究竟有沒有答案?
身份認同的掙扎之一,在于他們都想“變成另一種人”,如美國黑人女作家Toni Morrison的知名作品《最藍的眼睛》里頭的黑人小女孩渴慕一雙藍眼睛,卻始終不可得導致發瘋,影響她的是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而在《惑鄉之人》里將“變成另一種人”的概念巧妙轉換,以“拍電影”作為整個事件的開端。1973年,在臺灣出生的日本導演松尾森,率領電影團隊到東部小鎮拍攝臺語片,這個舉動便代表了“回家”的意義,也引出了他心中對于“君之代少年”的渴盼;他極欲尋找一個心中臺灣少年的形象,卻看見了自己的鏡中幻影。
而電影當然不是只有“拍”,還要“演”,外省老兵之子小羅因長相俊美,一眼就被松尾森相中,安插為電影中的要角,但這一演,就入了戲:“那個日本男演員緊緊把我抱住,同樣也是眾目睽睽下,我感覺到他衣服下肌肉的線條,嗅到熱天里他身上冒出的汗味。驚惶中,被自己胸中發了狂似的心跳給嚇到,眼淚不聽話地就泛了出來。”入戲難下臺,松尾森在小羅身上看見兒時仰慕的“君之代少年”幻影,小羅卻看見了自己最真實的肉體欲望;那是鏡中花、水中月,求不得卻也放不下。這部名為“多情多恨”的電影始終沒拍完,卻延伸到現實生活,也讓小羅自此跟隨松尾森進入成人世界。
同性之愛也是書中的一大刺點;促使松尾森拋家棄子,導演之路走得顛簸。小羅離家后在酒店打滾討生活,甚至還罹患了愛滋。松尾的孫子健二來臺尋找他,卻陷入害怕面對真相的矛盾情緒中。在當時的社會里,同性愛是禁忌,也是無法言說的暗影。然而松尾對于同性相愛,有這么一套說法:“想成為另一個男人的欲望,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總是迂回曲折,而且充滿矛盾的;總在征服與被征服中來回交換角色。分明是你和他,卻又像注視著鏡子般。鏡子里的人有胡渣、喉結、堅硬胸膛,是自己也是對方,像是翻轉著對彼此的幻想。”這不正是“變成另一種人”的另類翻轉?身為“灣生”的松尾森,幼年時在臺灣一家大戶里幫傭,迷戀那里的年輕少東,甘愿夜夜為他發泄欲望;那是他心底揮之不去的“君之代少年”,少年小羅成了那魅影下的犧牲品,來自臺灣的身份卻成為催情劑。他在松尾的眼中釋放情欲,卻在他人的眼中迷惑了自己的故鄉。
小說走到了結尾,已感染愛滋、最后和松尾森再次相遇的小羅,狠狠地將扁鉆捅進他的身體里。那么暴烈且不堪的場景;鏡頭閃動、膠卷回轉,假的“君之代少年”終招毀壞,仿佛殖民地歷史的災難隱喻。
然而什么又是“真的”歷史呢?口述的、教科書上、媒體里的……都是以自身的觀點出發,如同上檔電影已經“剪接”過的畫面,隱藏了或增加了某些不那么真實、幾乎可稱為“假的”歷史;沒有人能真正地還原現場,告訴后代子孫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然而文學卻能夠穿越這種魔咒,因此在《惑鄉之人》里,每一章節的轉換都采用了不同的主述者,缺了口的記憶便由另一人的觀點補足,如小羅對著鬼魂敏郎的叨叨絮絮,松尾森對著前來的陌生孫子回憶往事,那是追悔的告白,也是對自身的某種告解。
這是橫跨七十年的時代物語,而歷史沒有絕對的真相,記憶也是;但讀者仍能透過多重聲線的眾生之口,一窺那糾結的全貌。鏡頭下的故鄉仍然美麗動人,但鏡頭外的迷惑,仍是這座島上難解的習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