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濤(1982-),男,安徽霍邱人,廣州醫學院講師,哲學博士,廣州,510182。漢唐荀學的嬗變及其特點劉濤摘要:本文以兩漢至唐代為研究區間,考察荀學的嬗變結構及其發展特點。兩漢時期,漢儒重視荀子禮論等外王學,并對荀子人性論大多采取包容態度。魏晉至隋朝,荀子地位總體上仍受重視與肯定,這一時期的儒者繼承荀子的重禮思想,但在人性論方面則對荀子有較多貶損。唐代荀學存在著尊荀與貶荀兩種路向,尊荀派勢力在荀學的一些重要領域都與貶荀派有著交鋒,彼此的影響不分軒輊。
關鍵詞:漢;唐;荀子;荀學;禮論;人性論
中圖分類號:B22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1-0118-04 荀子是先秦時期最后一位儒學大師,他在世時曾三為祭酒,并周游多國,在學術上、政治上有著很高的地位。根據《荀子·堯問》篇中記載,時人或以為荀子不若孔子,其弟子申之,以為荀子與孔子齊賢。可見,荀子生前或逝世不久,就發生了一場關于荀子地位的爭辯,只是這一爭辯是將荀子與孔子比較而已。秦漢以降,學者則多將荀子與孟子比較,或兩者同尊,或尊此貶彼,又或兩者皆貶,概言之,都站在各自的學術立場乃至政治立場上對其品評。本文擬對兩漢至唐代的荀學發展作一概括,以揭明漢唐時期荀學的嬗變結構及其發展特點。
一、兩漢荀學的嬗變與特點
秦漢肇興,孔孟荀之學俱得以傳。西漢司馬遷作《孟子荀卿列傳》,表彰孟荀之功,后世稱之為“孟荀齊號”,以說明司馬遷、孟、荀同尊之意。雖然司馬遷在《孟子荀卿列傳》中“太史公曰”部分只提及孟子絕惠王言利之端,于荀子則無所言辭,這似乎說明司馬遷在孟荀之間更鐘情于孟子之學,此傳似乎亦以孟子一人為核心;然而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概括其作是傳之緣由云:“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1],“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兩句指稱孟子,“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紀”則指稱荀子,且這里司馬遷將荀子之功列于孟子之前,這亦可見出其對荀子之學更為關注。因此,司馬遷作是傳,并不能說明其更鐘情于孟子,綜合來看,乃是荀孟并重。除太史公外,劉向《孫卿書錄》稱董仲舒“作書美孫卿”,可知董仲舒亦尊荀。劉向本人也贊揚荀子:“惟孟軻、孫卿為能尊仲尼”,“孟子、孫卿、董先生皆小五伯”,“如人君能用孫卿,庶幾于王”,可見董仲舒、劉向皆荀孟同尊。除此之外,陸賈、賈誼、班固、王充、徐幹等人亦重荀子,其學亦與荀子甚有關聯。此點學界多有論述,不贅。
漢儒除有孟荀齊號、荀孟并重的代表人物,還有尊孟貶荀的儒者,其以揚雄為代表。揚雄將孟子從“諸子”之范疇中超拔出來,認為孟子的地位在包括荀子在內的諸子之上;后來的韓愈和部分宋儒獨許孟子以道統地位,似乎與此有著某種思想關聯。并且揚雄認為荀子與思孟是“同門而異戶”,[2]雖然還是認可荀子在儒門之中,但已與孟子這一正宗的儒學主流相異而處了。
雖然有揚雄之尊孟貶荀,但在漢儒的思想世界中,荀孟同尊無疑被更多儒者所接受,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荀子的影響比孟子要更大。漢代荀學的特點,集中而言有兩點:其一,重視荀子禮論等外王學;其二,對荀子人性論多采取包容態度。關于前一點,司馬遷作《禮書》、《樂書》,皆有采于《荀子》之《禮論》、《樂論》,[3]上引司馬遷贊揚荀子之語也有“明禮義之統紀”的說法;賈誼亦主要繼承并發展了荀子之禮學;徐幹《中論》在《法象》、《貴言》、《審大臣》、《亡國》等篇中引述的荀子之言,亦多集中于其禮論與君臣論等外王學方面;這些都可以看出,漢儒多是從禮論等外王學的角度推尊荀子的。關于人性論,漢儒有著諸多分歧,單以王充在《論衡·本性篇》中所述及的就有陸賈、董仲舒、劉向等幾種人性學說,再加上揚雄的性善惡混論,可謂各有說辭、莫衷一是。雖然王充評價荀子人性論是“未為得實”,并記載了劉向對荀子人性論的非議,但王充本人也直言“性惡之言,有緣也”,認為荀子人性論中亦包含有合理的因素。其他漢儒諸如董仲舒、劉向、揚雄等,雖論性各執一詞,但有個明顯的特征,即他們都不是完全的性善論者,而這,恰恰為他們對荀子人性論的包容提供了依據。綜合這兩方面,漢儒在外王學上推尊荀子,且在人性論上兼采孟荀,這些都使得荀子在漢代之地位得以與孟子齊同,甚至在某些方面有高于孟子的傾向。
二、魏晉至隋荀學的嬗變與特點
魏晉時期,荀學仍然沿著內外兩個向度發展。內在人性論方面,仲長敖作《覈性賦》,此處之“覈”乃查對、審查之意,見題知義,仲長敖此賦意在審查、檢視人性。就人性而發議論,先秦漢魏皆有其說,并不算新鮮,但仲長敖這篇賦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專門挑出荀子人性論作為檢視對象。在《覈性賦》中,仲長敖對荀子人性論做了許多歪曲,這主要表現在:其一,他將《荀子·王制》提倡的“人最為天下貴”的人貴論歪曲為“裸蟲三百,人最為劣”的人劣論[4];其二,他將荀子性惡禮偽相互配合的完整理論系統割裂為只有性惡而無禮偽的片面理論,這樣,荀子的人性就變成了一個無禮義助其提升的光禿禿的惡,這顯然不是荀子的本意;其三,他將荀子的性惡論與李斯、韓非相聯系,認為李斯、韓非皆因受到荀子性惡論的影響而走向法家,這為后來的一些宋儒將弟子之過歸罪于荀子性惡論提供了理論源頭。賦中李斯、韓非對荀子言:“夫子之言性惡當矣”[5],其實,這亦說明仲長敖并未深及法家人性論之精髓,法家并非視人性為惡,至于韓非對荀子人性論的評價,單從相關文本中亦未見其有任何褒貶態度,因此,仲長敖在此賦中虛構的對話故事,無論從歷史事實上還是從思想脈絡的關聯上,都是經不起推敲的。
魏晉時期荀學的另一個向度是有關外王學方面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對荀子提出的肉刑論的討論。漢文帝時期廢除肉刑,后班固著書認為應當恢復。至曹操時亦欲恢復,孔融作《肉刑議》,以為不可。傅干亦作《肉刑議》,提出“肉刑之法,不當除也”,“荀卿論之備矣”,主張重置肉刑。[6]曹羲則作《肉刑論》反對恢復,其言:“夫言肉刑之濟治者,荀卿所唱,班固所述”,“固未達夫用刑之本矣!在上者洗濯其心,靜而民足。”[7]曹羲不同意荀子提倡的治世刑重、不該以象刑代替肉刑的觀點,他認為只要統治者保持心靈清凈,根本就用不著肉刑。東晉張華作《博物志》,申述荀子之志云:“肉刑,明王之制,荀卿每論之”[8],無疑肯定了荀子的用刑論。
南北朝時期的梁孝元帝蕭繹云:“楚人畏荀卿之出境,漢氏追匡衡之入界,是知儒道實有可尊!”[9]( 《金樓子》卷四)梁孝元帝由荀子而思及儒道之尊貴,由此可見其對荀子亦甚為尊敬與推崇。北齊思想家劉晝也尊崇荀子,其云:“儒者,晏嬰、子思、孟軻、荀卿之類也”,將荀子與思孟并列為大儒。劉晝之尊荀的原因,在于其提倡儒家之禮教:“今治世之賢,宜以禮教為先”[10];其尊禮教這一點正好與荀子之重禮思想相合。
隋朝大儒王通對《荀子·修身》所言的“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頗為稱許,認為能做到這一點就可以“有以自守”了。[11]除了稱許荀子此語,《中說》與荀子思想有契合之處亦甚多,諸如:“居近識遠,處今知古,惟學矣乎!”[12]此與荀子之重學思想相合。再如:“禮,其皇極之門乎!其得中道乎!”[13]此與荀子之重禮思想相合,且王通將禮與中道聯系起來,這與《荀子·儒效》所說的“曷謂中?曰:禮義是也”是一致的。由此可見,荀子與王通二者思想有著密切關聯。實際上,王通心目中有的仍是“周孔之道”而非“孔孟之道”,其云:“卓哉!周孔之道,其神之所為乎!順之則吉,逆之則兇”[14],揚孟抑荀的做法在王通那里并不存在。若說王通與荀子有不合之處,則主要體現在人性論上。王通云:“以性制情者鮮矣,我未見處歧路而不遲迴者”[15],王通雖未明確表示性之善惡的立場,但從此處的性情二分、以性制情思想來看,其與荀子以情論性之理路相異。綜合而言,王通思想與荀子有同有異,但總體上王通還是對荀子有所尊崇的,至少未發生揚孟抑荀的情況。
魏晉至隋朝這一階段的荀學的特點是:其一,荀子地位總體上仍受重視與肯定;其二,在外王學方面,不斷繼承荀子的重禮思想,但對荀子的用刑論有所爭議;其三,在人性論方面,對荀子有所貶損,無論是仲長敖對荀子人性論有意無意的曲解,還是王通與荀子人性論的不合,都大大削弱了荀子人性論的正面影響,甚至將其導向了負面,這為后來宋儒借人性論貶荀開了端倪。
三、唐代荀學的嬗變與特點
隋末戰亂頻仍,李氏父子定鼎中原,唐朝乃立。唐初,荀子之言廣為君臣引用,以作為實踐治道之借鑒。唐代中后期,柳宗元、劉禹錫等繼承并闡揚了荀子的天人之分說,從天人觀上發展了荀學。除此之外,唐代荀學中值得注意的尚有以下幾點:
其一,由韓愈肇端的對孟荀地位的爭議。一般認為韓愈尊孟而抑荀,這其實只是大略之說,其間仍有曲折須待辨明。貞元十四年(798)韓愈作《讀荀》,該文指出:“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16],將孟子與荀子、揚雄分為兩個等級,但仍對荀子甚為稱許。貞元十七年(801)韓愈作《送孟東野序》,文章云:“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17],則將孟荀并稱,并認為孟荀皆體現“道”。作于貞元十九年(803)至貞元二十一年(805)之間的《原道》,首次提出了嚴格的道統論,認為儒家道統自孟子死后便“不得其傳焉”,又言:“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18]。這就明確地將荀子從儒家道統中清除,標志著孟子與荀子的地位拉開了實質性的距離。但細察此后的韓愈作品,并沒有一直貫徹這種貶低荀子的做法,這一點可在韓愈作于元和七年(812)的《進學解》中得到很好的說明,是文云:“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19]在這里,韓愈又稱孟荀皆臻圣人之境,與《原道》中表現出的那種荀子不入道統的嚴苛有著極大的殊異。至韓愈晚年于元和十五年(820)作《與孟尚書書》,又直言孟子之后無人接續其事業,這就又重申了《原道》中的道統思想。由上分析可見,韓愈對荀子的評價,有著荀不及孟與荀孟同尊這兩種態度,且兩種態度交織在一起,此消彼長,糾結纏繞。通常,韓愈在論及自身與時人的現實境遇時,往往采取荀孟同尊的態度,這體現在其《送孟東野序》及《進學解》中;而在論及儒家應對佛老的挑戰時,往往采取荀不及孟的態度,這體現在《原道》及《與孟尚書書》等文中。因而我們可以認為,韓愈在爭取儒家文化正統的意義上更加推崇孟子,但在肯定其立身行事作為后世表率的意義上卻荀孟同尊。后儒往往只看到韓愈對荀子的前一種態度,而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其后一種態度,這至少是不全面的。
在韓愈作《原道》以表荀不及孟之意的同時,時人楊倞在荀學史上第一個為《荀子》作注。他將孟荀并稱,皆許以“名世之士”、“王者之師”,且先荀后孟而言“荀、孟贊成之”[20],這甚至有將荀子超拔于孟子之上的意圖。依周熾成先生的高見,楊倞在寫此序時“很可能看過韓愈的《原道》”,其文亦“很可能是針對韓愈的”[21]。若此說為真,那么楊倞分明是論證荀子與孟子一樣地傳續儒家之道,也分明是對韓愈在《原道》中將荀子清除于儒家道統之外的行為給予回應。
其二,對荀子人性論的評介,及對荀子與李斯、韓非之間關系的看法。唐代集中對孟子、荀子及揚雄之人性論進行比較評介的代表人物有韓愈和其弟子皇甫湜,以及杜牧。韓愈作《原性》,提出性三品說,認為孟、荀、揚三子言性都是不全面之論。其弟子皇甫湜作《孟荀言性論》,先以其師韓愈的性三品說評價孟荀之人性論皆為“一偏之說”,但最終又認為“軻之言,合經為多,益故為尤乎!”[22](《皇甫持正集》卷二)最終判定孟子言性優于荀子。杜牧作《三子言性辨》,在經過一番論述比較之后,他的結論是:“荀言人之性惡,比于二子,荀得多矣”[23],則是判定荀子言性優于孟、揚。
自從晉代仲長敖將李斯、韓非與荀子人性學說串聯起來論述之后,唐代有了將李斯所犯焚書坑儒等過錯歸罪于荀子的說法。陸龜蒙即云:“不知不仁,孰謂況賢?知而傳之以道,是昧觀聽也。雖斯具五刑,而荀卿得稱大儒乎?吾以為不如孟軻。”[24](《甫里集》卷十八)陸龜蒙認為如果荀子看不出李斯是不仁之人,還把儒道傳給他,最終反而戕害儒道,這說明荀子并非賢人;如果荀子知道李斯是不仁之人而傳之以道,這就更證明了荀子的過錯。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可以斷定荀子不是什么大儒,無法與孟子比肩。不過也有試圖為荀子雪冤的,與陸龜蒙同時的林慎思即云:“韓非、李斯,昔師于荀卿也,后行其道則反于荀卿焉,是師其運動也,清濁豈由于荀卿乎?”[25](《伸蒙子》卷下)林慎思否定弟子之得失與其師有必然聯系,他以孔子學于老子而后又超越老子為例來說明弟子之得與其師無必然關聯,又以韓非、李斯學于荀子而后卻悖于荀子為例來說明弟子之失亦與其師沒有關涉。
其三,對荀子兵論、非相論的褒揚與繼承。道教思想家李筌對荀子兵論甚為欣賞,他贊揚《荀子·議兵》中提倡的“仁人之兵”思想,指出:“兵非道德仁義者,雖伯有天下,君子不取”,“唯荀卿明于王道而非之” [26],(《太白陰經》卷二)認為用兵應以仁義道德為其依歸,在用兵論上繼承了荀子。此外,杜牧則接受了荀子對相術的批評,他專作《論相》一文,論證相術之虛妄,其云:“余讀荀卿《非相》”,“知卿為大儒矣”[27],這在非相論方面繼承了荀子。
由上可見,唐代荀學中仍然存在著尊荀與貶荀兩種路向,尊荀派對荀子推崇,貶荀派則更尊奉孟子。唐初君臣與柳宗元、劉禹錫、李筌、杜牧、林慎思等人是尊荀一派的代表人物;韓愈則尊荀與貶荀交織并進,最終傾向于貶荀,其貶荀態度影響到皇甫湜、陸龜蒙等人。從這些可以知曉,尊荀派勢力在唐代仍然十分巨大,他們在荀學的一些重要領域都與貶荀派有著交鋒,雙方各執其說,很難說有絕對優劣之分。但唐代卻是荀學的重要轉型期,因為在這一階段中,韓愈建立的道統論將荀子清除于其外,這就將孟子與荀子之間的地位拉開了實質的距離,韓愈此舉也成為了隨后而起的宋代理學家們以道統為依據而掀起猛烈貶荀浪潮的濫觴。
參考文獻:
[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314頁。
[2]李守奎:《揚子法言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頁。
[3]陳桐生:《〈史記〉與〈荀子〉》,《蘇州鐵道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
[4][5][6][7]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5、972、981頁。
[8]范寧:《博物志校證》,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9頁。
[9]孝元皇帝:《金樓子》,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10]傅亞庶:《劉子校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20、522頁。
[11][12][13][14][15]鄭春穎:《文中子中說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110、116、8、171頁。
[16][17][18][19]韓愈:《韓昌黎全集》,中國書店1991年版,第183、277、174、188頁。
[20]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1頁。
[21]周熾成:《漢唐孟荀影響之比較新論》,《中山大學“漢唐盛世與漢唐哲學精神”會議論文集》2008年版,第180頁。
[22]皇甫湜:《皇甫持正集》,四部叢刊景宋本。
[23][27]何錫光:《樊川文集校注》,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573、541頁。
[24]陸龜蒙:《甫里集》,四部叢刊景黃丕烈校明鈔本。
[25]林慎思:《伸蒙子》,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26]李筌:《太白陰經》,清初虞山毛氏汲古閣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