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欣雨(1986-),女,四川儀隴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兼助教,北京,100872。兩宋飲食與戲劇文化的中西會合陳欣雨摘要:本文通過對翁敏華教授的《論兩宋的飲食習俗與戲劇演進》[1]一文和美國漢學家奚如谷先生的《玩食物:宋元時期的表演、食物和人工美學》 [2]一文進行對比研究,分析出兩文在探討飲食文化和戲劇文藝關系時所使用的研究思維、視角、方法上的會合點,凸顯兩宋飲食與戲劇文化的實質及哲學內涵。
關鍵詞:飲食;戲劇; 兩宋;藝術
中圖分類號:G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1-0105-04 無獨有偶,翁敏華教授的《論兩宋的飲食習俗與戲劇演進》一文和美國漢學家奚如谷先生的《玩食物:宋元時期的表演、食物和人工美學》一文無論是從標題、內容、核心話題、選取文獻資料、列舉事例等多方面非常地相似,但二人事先并不認識或者溝通交流過,這在東、西方學術界均是很少見卻又很有趣的現象。奚如谷先生他在文章的序言里亦提及兩文甚似。正是由此巧合相似而又時空相遇,才讓兩文的對比更有價值,亦能對兩宋時期的飲食文化和戲劇藝術有更深入的認識和理解。
一、 人文語境的不期而遇
在人文語境選擇上,兩文均選擇了兩宋時期的大都市進行個案研究以此探析當時飲食文化與藝術之關系。兩宋時期隨著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城市商業、手工業迅速發展,市民階層人數急劇擴增。市民對文化娛樂要求的提升使城市文化娛樂活動勃興,不斷走向大眾化和商業化。北宋詞人柳永在《望海潮》中稱:“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足可窺其態勢。此兩文中翁文提到城市主要有東京,汴京,杭城,臨安;奚文有開封,杭州,東京,汴梁 兩文均以市民日常生活居所作為大環境,以此了解兩宋大都市的商業發展程度、人們消費水平、人口數量及政府政策對飲食文化和戲劇藝術的發展所造成的影響。
首先是社會經濟及城市商業快速發展。“土薄水淺”的江南逐漸成為“魚米之鄉。”丁特起在《靖康紀聞》稱:“京師,天下富商大賈所聚。”據文獻,當時通過汴河輸入汴京的物資,其數量之眾,無法計數。《宋史·河渠志》中御史中丞梁燾言:“汴河……歲漕江、淮、湖、浙米數百萬石,及至東南之產、百物之寶,不可勝計”。此外,《東京夢華錄》卷二亦有:“東去乃潘樓街……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正由于城市商業經濟的發展,一方面眾多城市居民已超越溫飽問題,有了更高的飲食要求,另一方面,藝人們也逐漸擺脫了維持生計的尷尬,轉而追求藝術,這使飲食文化和戲劇藝術的融通有了前提條件。
其次是人口數量驟增。當時開封是“人煙浩穰,添十數萬眾不加多,減之不覺少。”[3] “御街游人嬉集,觀者如織。”[4] 汴京亦熙熙攘攘,肩摩轂擊。據《夢梁錄卷十八·戶口》載,到宋度宗咸淳年間,臨安城人口已過百萬,足有一百二十多萬人口。宋人曾鞏說:“今天下甲卒百千萬人,戰馬數十萬匹,萃在京師,仍以七亡國之士民集于輦下,比漢唐京十倍其人矣。”[5]隨著人口聚集,消費生產的速度空前提高,促進了商業發展。
再者,政府政策開放寬松。當時東京開封已廢除傳統的“宵禁”法令,宋太祖趙匡胤于乾德三年(965)下令開封府:“京城夜市至三鼓已來,不得禁止。”[6]商品貿易沒有時間的限制,夜市普遍出現,至徽宗政和、宣和間尤盛。“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7]“大抵諸酒肆瓦市,不以風雨寒暑,白晝通夜,駢闐如此。”[8]“夜市駢闐,至于通曉。”[9]從而使市民經濟發展有了更加寬松的政治環境和自由安排的空間。
最后是文化生活的興起。“諸坊巷、馬行,諸香藥鋪席、茶坊酒肆,燈燭各出新奇。”[10]“池苑內除酒家藝人占外,多以彩幕繳絡,鋪設珍玉、奇玩、匹帛、動使、茶酒器物關撲。”[11]值得關注的是“瓦舍”(“瓦市”、“瓦肆”、“瓦子”),這不僅是市民俗生活的聚集地,亦為民間娛樂文化中心,瓦舍中設有演出各種技藝的勾欄(“勾闌”),內有戲臺、戲房(后臺)、神樓、腰棚(看席)。瓦舍百戲雜陳,伎藝繁多,《東京夢華錄》里記載北宋的東京開封有“大小勾欄五十座,內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千人。”而《夢梁錄》里言及南宋的杭州,“杭城之瓦舍,城內外合計有一十七處。”[12]《西湖老人繁勝錄》則載:“城內五座,城外二十,共計二十五座。”[13]瓦舍的出現體現了宋代市民文化娛樂的大眾化、商業化和公開化,它的流行也表現當時市民階層的生活愿望和審美趣味,乃至一種生活價值取向。
二、 核心話題的如出一轍
思想是精神的言說機制,一個時代的主要時代特色和思想精髓主要是有核心話題來體現。兩文所選取的核心話題即:飲食和戲劇。
飲食文化,歷來有之。《管子》曰 “一農不耕,民有饑者。”“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14]賈思勰在《齊民要術》序里說到“民可百年無貨,不可一朝有饑,故食為至急。”[15]中國人一向崇尚“民以食為天,食以味為先”的生活哲理,在飲食上講究調味、調色、調形,合好吃、好看、好賞為一體,甚至講究盛放食物器物、吃飯地點以及配以欣賞的娛樂項目。宋代酒樓食市發達,酒樓林立,各種精美菜肴,小吃名點,應有盡有。不同地區在食物結構、餐飲習慣、營養觀念、飲食禮儀等方面的區別促使了地方特色菜的出現,如南方菜、川菜、北食等已初顯雛形。在翁文中,飲食方面內容涉及烹飪方式、調制方法、風味小吃、食品名稱;人物為飲食商販;促銷手段主要靠叫賣聲[16]、“敲打響盞、歌賣”地點為飲食市場、酒樓、食店、食鋪、夜市等。戲劇方面內容涉及戲劇伎藝節目、牌名、唱令、唱詞、官本雜劇段數;人物有藝人、活動藝人等,節目名稱:、有《張協》、《洛陽縉紳舊聞記》、《莊稼不識勾欄》地點為伎藝市場、勾欄瓦舍、不固定戲場(十三軍大教場、貢院前開闊地,寺廟大殿[17]等)在奚文中,飲食方面內容涉及南食,北食,川飯、食品名稱、風味小吃等。地點為大酒樓 、食店[18]、食鋪、食攤、茶肆等。重點是孝東門大街、馬行街、東南塔等街巷的瓦舍、店鋪;促銷手段主要靠叫賣、吟賣、散叫;戲劇方面:內容分雜劇(戲文),南戲(南曲) 嘌唱、宮調京瓦伎藝[19]、諸雜大小院本名目、曲牌名;人物是藝人;曲目為《張協狀元》、《白兔記》、《文八娘》;地點在京瓦伎藝市場 、州橋夜市、戲臺 、戲場。無論是在傳統圖畫還是影視作品里,戲場的觀眾席中皆有若干桌椅,戲迷們一邊看戲一邊吃茶點;而在達官貴人家里或者相當規模的酒樓、茶館,戲劇表演是吃飯請客的必點節目。
每分列環餅、油餅、棗塔為看盤,次列果子……看盞者,舉其袖唱引曰“綏御酒”,聲絕,拂雙袖于欄干而止。[20]
行業之間的競爭隨著市場擴大而出現,飲食業經營者們除了拼口味、比特色,,還要以更多新穎把戲來吸引顧客,藝術故融入飲食文化,劇演當宴,邊看邊吃,飲食走向娛樂化。《茶肆》 記載: “向紹興年間 ,賣梅花酒之肆 ,以鼓樂吹 《梅花引》 曲破賣之。”不論官營或私營酒樓,均設有官妓或私妓數十人。《酒肆》亦言:“濃妝妓女數十 ,聚于主廊搛面上 ,以待酒客呼喚。”同時備絲竹歌女為酒客彈唱助興。在戲劇方面,擁有固定藝人的場主為了劇院盈利、藝人們為了出名、外地流動藝人為了謀生,就得使自己演出更市民化、生活化,觀念更開放、內容更自由、形式更多樣。內容上,歷史性故事擴展到生活化虛構事件。形式上諸加雜劇、嘌唱、宮調、清音、小唱、唱叫、執板、慢曲、曲破、傀儡、影戲、相撲等。地點亦從劇院到瓦舍、廣場、酒樓、飯店、茶肆等公共場合。翁文言到“我們能尋找到許多資料,用以說明飲食與戲劇二者的關系,這民間生活不可或缺的物質享受與精神娛樂兩個方面,有著怎樣密不可分、妙不可言的關聯。”[21]
三、 研究方法的心有靈犀
(一) 文獻研究:針對兩文中所出現的引用文本或參考資料的歸納,可看到翁文主要涉及《東京夢華錄》、《夢梁錄》、《武林舊事》等筆記體小說。《清明上河圖》、《事物紀原》、《都城紀勝》等。奚文引用文本最多為《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都城紀勝》、《事物紀原》等。兩文均涉及《東京夢華錄》、《夢梁錄》、《武林舊事》、《都城紀勝》、《西湖繁勝錄》等一些當時記述兩宋都城狀況文本中研究兩宋都城的商業發展和戲劇演變筆記體小說,可以看出兩篇文章都是在搜集、鑒別、整理文獻資料特別是兩宋筆記體小說的基礎上分析飲食民俗與戲劇藝術之間的相互關系。所引用的文獻資料都是能夠比較真實地反映當時社會民俗生活的,而兩宋都城民間娛樂文化的繁榮發展、經濟高度發達,從而為藝術的演進提供了可能性。這樣的文獻研究不僅具有史實支撐,亦有較強的針對性。
(二)舉例論證:兩文在所選取的事例很多處均相同,此處略舉兩例。
1兩文都將《東京夢華錄》中的節日為例。至元宵節時,市食商販們謹伺于外,“游人已集御街兩廊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擊丸蹴踘,踏索上竿。”[22] 京尹選擇穿著整潔華麗、善于吟唱叫賣的商販進宮,商人叫賣,兜售自己的商品, 他們比的不僅是食物或者貨物的質量,還有市食商販們所穿著服飾和吟唱叫賣的嘴上功夫以及歌唱技巧、內容、擇詞、腔調,這些是否更能夠吸引那些皇家貴族、妃殯內人的眼球,從而能夠大賺一筆,皆數倍得值,甚至有人一夜致富,濟身于富商行列,一年一次的這樣的致富機會,怎不叫兩宋商人再三再四地在饒舌和歌唱技巧上多下功夫和心血。
2兩文均講到《夢梁錄》卷三中的“假”字,從而展開對菜名中“假”的分析,并采用了很多相同的文獻資料作為理論依據。在《東京夢華錄》里有:假河鲀、假元魚、假蛤蜊、假炙獐[23]、假面披發[24]、金犀假帶[25]肚羹[26];在《武林舊事》里有假公權炸肚[27];在《夢梁錄》里有供假沙魚。[28]還有半真半假的,如腰子假炒肺、假團圓燥子等等。此外,由于宋代佛教盛行,佛徒眾多,素食流行,用“假”葷名來取代真葷菜亦為常見,《夢梁錄》載有假河鲀、假炙鴨、假羊事件等等。戲曲到了宋代,亦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從扮演固定角色到多個角色的輪轉;從具體人物到抽象一類人物的扮演;從歷史人物傳說到虛構人物故事的轉變;充分說明戲劇的表演已經更加的規模化、成熟化和多樣化。藝人能表演多種發言語調、步履動作、服飾扮相以及故事情節。“假”、“作”、“弄”、“裝”、“扮”等詞匯不斷地在戲劇中出現。“每名四人簇擁,多作仙童丫髻。” [29]“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30]“副凈色發喬,副末色打諢,又或添一人裝孤。”[31]等等。戲劇與飲食一樣,追求綜合之美、聲色之好、真假之趣。兩文在分析為何用“假”及把飲食上的“假”風尚和戲劇中的“假”聯系起來時均有相似之處:“假”一般都是作平日比較稀罕之食物,多為山珍海味或資源稀缺型食物;將食物的美味和人為創造的趣味統一起來。無論是飲食上的“假”還是戲劇上的“假”都是對人的模仿力、創造力的肯定和贊揚。
(三)對比研究:通過對兩文的分析研讀,發現兩文在闡釋飲食文化對戲劇藝術的影響、戲劇藝術又是如何被飲食文化所借用時,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對比的方法。如下表所示:

我們可看到,一方面飲食文化對戲劇藝術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戲劇從表演的方式、選用的題材、活動的地點、呈現的形式等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沖擊,而另一方面,戲劇藝術本身所具有的娛樂性、趣味性、重精神享受的性質被飲食文化所汲取,在菜品的要求、進餐的配套設施、宣傳的方式等方面亦得到啟發,不僅戲劇表演本身更多元化,節目更豐富多彩,飲食品嘗也更具有藝術性,身心享受結合得惟妙惟肖,從而構成了一道獨特文化風景線。
當然,兩篇文章亦有差異。因為個體的主觀經驗和理論積淀決定著哲學家關注、體察現實的視域的廣度和深度,奚文中,以中文語言的構詞選詞如表示滋味、味覺等的詞語(如“甜言蜜語”、“清脆”等)出發,引導出飲食何以體現藝術和文化,突出飲食是一種表演,在烹飪方式、食物種類、進食的環境等都有考究,認為正是由于中國人的飲食重視色、香、味、形的和合體驗,更是一種注重享受的美感飲食文化,在飲食文化和戲劇表演二者之間,更加凸顯飲食文化對戲劇表演的影響,反映出當時京都飲食文化的快速發展和影響力。翁文則側重從市場消費的視角來連接飲食和戲劇,以“消費”作關鍵詞,“市場”作背景,將二者放置在文化的視閾下進行品格上的對比研究,從而融合二者之特色,完善其享受之感,吃喝玩樂化為一體,用餐時的表演和觀戲時的小吃,就是將兩者融合的完美體現。
綜而論之,翁文和奚文更像是生活在不同國度的雙胞胎,從不同的文化視閾、生活背景、思維習慣等來探討了一種相同的社會文化,結果卻是采取相似的路數,得到相仿的結論,豈不奇哉?筆者認為亦是給那些老是強調中西矛盾、沖突的人一個重新思考、重審歷史的機會。
參考文獻:
[1][21]翁敏華:《論兩宋的飲食習俗與戲劇演進》,獲1986年校慶論文獎,《戲劇藝術》1988年第1期,北京:知識出版社《中國戲劇起源》一書所收,1990年版。
[2]Stephen H.West. Playing With Food: Performance, Food, and The Aesthetics of Artificiality in The Sung and Yuan,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 57, No. 1, (Jun., 1997 ),pp.67-106 ,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3][4][7][8][9][10][11][17][18][19][20][22][23][24][25][26][29]孟元老著:《東京夢華錄》卷十·大禮預教車象、卷五·民俗、卷三·馬行街鋪席、卷二·酒樓、卷八·中秋、卷六·十六日、卷七·范苑內縱人關撲游戲、卷八·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卷十九·瓦舍、卷四·食店、卷五·京瓦伎藝、卷九·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序言、卷六·元宵、卷二·酒食果子、卷七·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卷九·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之史部十一地理類八雜記之屬。
[5]曾鞏著:《戶口》,《隆平集》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史部·別史類。
[6]徐松輯錄:《宋會要輯稿·食貨志》(永樂大典本)三八·二六至四四。
[12][28]吳自牧著:《夢梁錄》卷十九·瓦舍、卷三宰執親王南班百官入內上壽賜宴。
[13]西湖老人:《西湖繁勝錄·瓦市》。參見黃仁虎、嵇璜著:《欽定續通志》卷一百五十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史部·別史類。
[14]李山譯注:《管子·牧民》,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頁。
[15]《劉陶傳》,《后漢書》卷八十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史部·正史類。
[16][30][31]耐得翁著:《都城紀勝》之瓦舍眾伎、之影戲、之雜劇,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史部十一·地理類八·雜記之屬。
[27]周密著:《下酒十五盞》,《武林舊事》之卷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史部十一·地理類八·雜記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