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晚清狹邪小說《海上鴻雪記》

作者簡介：林雪飛（1975-），女，遼寧沈陽人，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上海，200433。論晚清狹邪小說《海上鴻雪記》林雪飛摘要：晚清上海狹邪小說出現了很多使用吳方言創作的作品，《海天鴻雪記》是“在這一類小說中比較可稱者”。小說以上海妓家生活為主要描寫內容，近真地表現了當時上海的都市社會景象、市民生活形態和內心感受，成功地塑造了不同類型的人物形象，也反映出都市市民化的歷史進程。在藝術上，小說敘述結構獨特，敘事新穎，顯示了由傳統小說向現代小說過渡的某些特點，吳語運用精當，附加點評也別具特色，是一部頗具認識價值和藝術特色的小說，具有獨特的文學史價值。

關鍵詞：狹邪小說；《海上鴻雪記》；吳語小說；市民生活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1-0153-05中國狹邪小說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自明及清，作者尤多”［1］，這與當時的社會發展有著巨大的聯系，都市的繁榮和市民的閱讀給這類文學提供了重要的生產動力。上海自晚清開埠成為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都市之后，一方面市民階層對通俗文學有了更高的消費要求，另一方面妓業作為現代都市商業繁華的一部分也在實際上為通俗小說家的取材提供了重要內容，所以，以上海妓家生活為主要內容的小說創作也隨之興盛。這類狹邪小說有著很強的地域文化價值，集中表現了當時上海的社會風情和生活形態，其作者大多是江南仕子，讀者則主要是上海市民，因此，很多創作選擇吳方言作為敘事語言，形成了“吳語小說”類型。阿英在《晚清小說史》中考察了吳語小說的創作情況，并明確指出，“在這一類小說中比較可稱者，不是胡適所舉的《海上繁華夢》與《九尾龜》，而是李伯元的《海天鴻雪記》”［2］。

（一）

《海天鴻雪記》，二春居士編，南亭亭長評，1899年上海游戲報館先以單頁刊印，隨報出售，1904年世界繁華報館出版單行本，共四冊，二十回，每冊五回，每回約三千字，但故事似乎并沒有結束，阿英判斷說“全書未完，大概是第一集”［3］；而且據資料記載，七月橫山舊主也曾為《海天鴻雪記》作跋，文中提到“其續記則已酉（1909）所編也”［4］，這頗能說明此書確有續篇，但不知續集后來是否刊印。

關于為小說點評的南亭亭長就是清代著名的小說家李伯元這一說法毫無爭議。至于編者“二春居士”，阿英在《晚清小說史》中認定是李伯元，但后來，學者魏紹昌對此提出了疑問，認為李伯元是江蘇武進人，而在當時《游戲報》的《海天鴻雪記》出版廣告中卻寫明它的作者是“浙中二春居士”［5］，兩者存在著明顯的矛盾，阿英的考訂未有充分證據；祝均宙等學者也曾尋找資料力證二春居士并非李伯元而是另有其人［6］，然而其確系何人卻并沒有新的發現，至今尚沒有定論。

現刊行的二十回《海天鴻雪記》主要描寫上海妓家生活，分別記述了顏華生、余均伯、徐君牧、蔣又春等人與妓女江秋燕、謝寶玉、沈寶林、高湘蘭等交往的故事。與其他狹邪小說不同的是，該作品并沒有將筆力放在嫖客與妓女相互勾引欺騙的摹寫上，而是“要描繪出這一個特殊的悲慘的社會的陰影”［7］。作者感慨于上?！罢f不盡的標新炫異，醉紙迷金”，“那紅粉春衫，傾心游目，更覺相喻無言，解人艱索”，于是“覺得所見所聞，雖然過眼煙云，一剎那間都成陳跡，但是個中人離合悲歡，組織一切，頗有可資談助的”，又有這“繁華世界”“百年后又不知作何景象”之慮，“非常沉痛”［8］。正是在這樣的思想前提下，作者的創作不作“嫖界指南”，而只取某人某際遇的片斷，匯成一定世相，寫出繁華景象背后真正無聊悲涼的現實生存境況，也表達出作者鮮明的褒貶感情。該作品雖為長篇，但卻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人物和情節，而是每一回主要敘述一個人物的故事，并以其他人物作為穿插，從而使各章連貫起來。而且，對于人物作者也不交待他們的最終結局和命運，只注重他們的人生片斷所組成的社會生存世相及其生存感受，“故于書中的人物，一一的有所褒，有所貶，有所咨嗟太息，有所嬉笑怒罵”［9］。

（二）

魯迅曾概括中國“狹邪小說”的發展經歷了“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并且故意夸張，謾罵起來”［10］?！逗Ｌ禅櫻┯洝穼τ诩思也豢桃獾仨灀P，也不有意地貶損，表現出一種自然平淡的敘述風格，當屬魯迅所說的“近真”一類。

小說開篇即描寫了上海的景象：“上海一埠，自從通商以來，世界繁華，日新月盛，北自楊樹浦，南至十六鋪，沿著黃浦江，岸上的煤氣燈、電燈，夜間望去，竟是一條火龍一般。福州路一帶，曲院勾欄鱗次櫛比，一到夜來，酒肉薰天，笙歌匝地。”［11］這里對于上海的描寫雖然還只是作為故事背景的簡筆勾勒，但已將它的繁華特征展示出來，從而奠定了故事敘述的基礎。而在小說敘述中信筆寫來的日常生活場面更是處處將這種都市繁華加以細描，如茶樓中“吃茶的熙來攘往，日夜絡繹”［12］，馬戲場中“中西士女，圍坐戲場，鱗次櫛比，甚為稠密”［13］，花園中“坐夜馬車的人舉國若狂”［14］……這其間妓家的繁盛可看作上海都市繁華的一種畸形發展，“凡是到了這個地方，覺得世界上最要緊的事情，無有過于征逐者”，但卻“只有過去未來，而無現在”［15］，這正是當時上海的真實寫照。

晚清時代，上海由一個原本極普通的海濱小縣一躍成為十里洋場的繁華都會，商業迅速繁榮，人們原本傳統的生活模式也發生了改變，休閑娛樂成為了都市人生活的重要內容?！逗Ｌ禅櫻┯洝匪鑼懙纳讲铇恰⒁黄废憔茦恰⑷f家春大菜館、新泰客棧、小廣寒書場、 桂仙戲館、泥城橋馬戲場、張園、豫園等等，都是重要的社交娛樂場所，人們聚會消遣、請客叫局，“在那里高談闊論，無非是看戲、吃大菜、擺酒、碰和些話頭”［16］；而花街柳巷在中國是早已有之的，到了此時的上海，“妓院之盛，娼妓之多，更居世界各大城市之首”［17］，但它的功能已有所改變，不再僅僅是男性風流、尋歡作樂的場所，特別是作為高級妓院的“長三書寓”已經成為了一種現代的公共交際場所，妓女除了性服務之外，更多地擔任了“交際花”的職能，所以，這煙花巷聚集起了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也聯系著廣闊的社會生活，頗能代表上海繁華喧鬧的社會景象。《海天鴻雪記》對于歡場的描寫是尊重這種現實的，多寫客人與妓女的日常交際，而很少直接涉及“住夜”的淫逸，也少互欺互騙的描寫，客人們在妓女陪伴下聚會閑談、游戲玩樂，有時也談些正經的事情，此間雙方交互往還的記敘成為了作者認識和感受社會世相的視點和窗口。

然而，繁華并不總與幸福相輔相成，人們在歡場中的征樂逐情也總有著悲喜難定的變異?！逗Ｌ禅櫻┯洝酚涊d了二則夢境，一為顏華生病中所夢的熱鬧與凄然瞬間轉變的大園亭，一為蔣又春倦夢中榮枯霎時變換的大園林。這兩個夢境頗為一致：絕大的園林或院子里總是大樹連天，一派繁榮之景，然而置身其中，卻讓人感到空寂抑郁、變化無定。這既是“做夢人”對歡場的現實感受，也是對當時市民真實社會感受的隱喻，南亭亭長評之為全書宗旨之所在。

《海天鴻雪記》所描寫的客人與妓女都在現實中感受著與夢境一樣的社會境況，他們每天的生活似乎都很是熱鬧，卻又十分空虛?！皣L論男女相交，不外財色兩字。然以財交者，財盡則情薄；以色交者，色衰則愛弛”［18］，一切對于財色的追逐都不過只是空夢而已。高湘蘭久墮花叢，青春已逝卻毫無寄托，只能自哀自憐，空悲身世；沈寶林誠心議嫁，卻終落得無家可歸，寄住賬房的下場，真是苦不堪言；余均伯棄質樸入花叢，自以為得意，最后卻只能無奈返鄉；徐君牧一片癡心，卻屢被欺弄，終于抑郁得?。惶K綏夫貪戀繁華，最終揮金盡凈，走入窮途末路……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當時上海社會極普通的一員，他們的人生也無任何特異之處，只不過延續著上海都市的世俗人生形態，并感受著繁華世界中世俗人生的悲涼。正可謂現實如夢、夢如現實。

作者將這些以歡場為中心的人和事如實地陳列在作品中，不加以美飾，也不予以輕視、丑化，一切褒貶都得自于各人各事的本真狀態，形成了真實的上海妓家生活的記述，也達到了晚清上海社會畸形而又繁盛的都市面貌和都市人生的真實展現。因此，《海天鴻雪記》實現了它文學文本的特定歷史價值，以穩健深沉的創作特色成就了其真實反映社會生活景象的思想和藝術的雙重價值。

（三）

《海天鴻雪記》所展現的真實社會和人生景象，已充分說明晚清上海的“城”與“人”都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城”已是商業化的繁華都市，這“人”已是典型的近現代市民。小說在描摹都市繁華景象的同時，也繪出了晚清時代上海市民的生動形象。

小說中的歡場客人多是些在社會形態轉變中喪失了讀書求仕前途的落魄仕子，雖然他們思想深處還隱藏著很多傳統觀念，但在實際生活中卻必須按照新的社會生產和生活方式的要求選擇新的人生方向，充當著商人、職員、賬房、工廠廠主、錢莊莊主、報館主筆等社會角色，成為了現代都市中的職業者，構成了中國近現代都市市民階層的主體。他們通常都有家有室、衣食無憂，社會交往廣泛，商業活動頻繁，出入妓院既是商務工作的要求，更是都市生活休閑娛樂的需要，所以他們與妓女交往，不過是逢場作戲、聚離兩宜。他們沒有真正的理想和追求，只抱著享樂的實用主義態度游戲人生，這構成了現代市民精神的基本狀態。顏華生是這類客人的一個突出代表，他生活殷實卻精神空虛，歡場浮浪卻多愁善感，原本也有通過科舉謀求仕途發展的愿望，但社會的變化使他不得不從事商業，雖然目前生活也富足豐裕，但精神上還是感到無可歸宿，常常感時傷懷，甚至無端生出些苦悶來。他在歡場間請客應酬、叫局聽曲，在杯酒斛光、脂粉幽音中獲得某種安慰。他對妓女江秋燕的喜愛本來也是出于游戲的目的，但得知方伯蓀在他離開的極短時日內娶了江秋燕，又不免添了幾分失落，甚至抑郁成病，不過這又與真情無關，更多的還是對自身際遇的感慨，感慨過后還會迅速地尋找新的游戲目標，他隨后對謝寶玉的中意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而黃渭臣則是一個洋行職員，與老二相姘，與王寓廝混，也都是游戲消遣，以“色”為取舍。所以，游戲人生已成了晚清上海市民階層很重要的一部分生活內容，至于這樣的生活究竟結局怎樣，已不是作品所能回答的。但至少這類市民對于這樣的都市生活是諳熟的，也在這樣的生活中顯現出了市民的典型特征。

小說也描寫了正在持續著的都市市民化的過程，這是現代都市生活初始階段必然要經歷的一段歷程。余均伯是其中一個塑造得相當成功的典型形象，他作為新興市民的一種類型，既代表了人物市民化初起階段的特點，也反映了市民化過程中都市文化對于鄉村文化的改造。他本是鄉下的一個塾師，像當時的許多人一樣，被都市的繁華所吸引，來到了他并不熟悉也不適應的上海，成為都市市民階層的一員。他在都市中謀事不順，一身的鄉愚氣鬧出了許多笑話，卻只有逐繁華墜花叢這一節就學得快，每天住在妓女沈寶林處，頗有了常客的“風范”。當然，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有著一份尚未脫盡的質樸，也正是這點使得他居然贏得了沈寶林的真心許嫁，雖然他的突然返鄉使一切最終成為泡影，但他卻認定“寶林是個名妓，自己是個名士，日下居然作合，是我余均伯到底比眾不同，將來衣食遇合，或者還有出人頭地的亦未可知”［19］。于是，他飄飄然自大自敬起來，可笑又可憐。余均伯的形象凝聚了新興市民的特點，他的市民化的過程也代表了眾多新興市民所走過的“離鄉入市”的道路。然而，這類市民是不是就是現代社會的理想的市民呢？這樣的市民化過程真的能推動現代社會的進步嗎？余均伯最后在現代都市的消失也就給出了答案。

小說中處于歡場另一面的妓女，在這樣的商業社會中也作為一種職業者，成了市民階層的一分子。她們適應都市生活環境，有著較明確的商業意識，要憑自身的姿色和自如的應酬換取錢財養活自己，而不再像古代妓女那樣覬覦向男人托靠終身。這樣，她們就與客人成了平等的商業關系，也在一定程度和意義上獲得了自主、獨立的社會地位。作品中一系列的妓女，老二、老四、王寓、金寓、凌漱芳、高湘蘭等，都已把妓女當成了自己的職業，她們認為這種職業與其它職業一樣，不過是獲得經濟利益的手段，所以她們不再像以前的妓女那樣自卑，而有了某些爭強好勝的愿望和獨立的要求，作品中除了江秋燕速嫁、沈寶林欲嫁之外，大多數妓女都不想嫁人從良，一心只積極于經濟利益的考慮，各顯身手、處處競爭。當她們與客人發生矛盾的時候，她們也不再自輕自賤，而有了站在平等的位置爭得自己的權利的愿望。如金寓毫不避諱胡穰生對她“姘戲子”的指責，認為那是她自己的事情，相反胡穰生漂帳才是令人不齒的，她理直氣壯地警告說：“耐覅假癡假呆，我也嘸撥倽神思搭耐講道理，耐拿倪搭格菜錢、局錢來開銷仔再說。我今朝搭耐說完格哉，明朝勿拿得來，耐試試看”［20］，這話不只是她嘴上的逞強，在她心里確實想著要和胡穰生斗到底，頗有些“理直氣壯”的架式，不似從前妓女的一味恭維客人、受辱不敢聲張、最多也只是暗中算計做些報復，顯示了一定的平等意識和斗爭精神的萌芽。又如老五、老二等人，已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傳統性別身份的舊例，作為女性不是被男性包養，而是反過來出錢養“姘頭”（男性），這都充分表明了晚清上海妓女身份地位的變化，她們已經是商業都市市民階層的一員了。

小說中還有一類市民形象，他們在商業活動和社交場合頻繁出現，有的有所經營，有的根本沒有固定職業，但又都有著某種較為特殊的“才能”——可以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和靈活的辦事能力幫助雇主解決某一方面的問題，這就是幫閑。他們也是現代都市社會的產物，是市民階層中一種特殊的類型。蘇鳴岡就是一個典型的幫閑，他到處替人點菜、點戲、代局，攛掇別人用錢，自己也在其中騙吃混喝，頗有些無賴精神。而陸小庭的幫閑似乎更高明一些，他自己小有產業，又頗機智狡黠，具有外交調停的專長，所以面對事端往往可以替人出頭消災，自己也從中得些銀錢，算是憑本事獲利。還有余雙人、宋仲愚、陳印生等等也都是幫閑一類，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夾縫中，為了生存?；懬?，這也是商業都市的一種生存方式。這樣的人有幾分討厭，倒也有幾分令人同情，卻是當時上海都市市民的一種現實形態。

《海天鴻雪記》以歡場為中心組織起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都是晚清都市市民的真實存在，小說對這各種人物的生動描寫，較早地將商業都市上海的市民階層作了真實的記錄和展現，可謂別具價值。

（四）

胡適說：“中國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種方言已產生了不少的文學。第一是北京話，第二是蘇州話（吳語），第三是廣州話（粵語）……近百年中上海成為全國商業的中心，吳語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兒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國的少年心；向日所謂南蠻鴃舌之音久已成了吳中女兒最系人心的軟語了。故除了京語文學之外，吳語文學要算最有勢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學了。”［21］《海上鴻雪記》就是一部真正的吳語小說，它的人物語言一律采用吳方言，而敘述語言則使用普通話，即阿英所說的“以吳語為主，普通語副之”［22］，這適合于作品“近真”地反映上海社會人生的創作初衷，也充分顯現了吳語文學的特點。同時，“方言的應用，更足以增加人物的生動性，而性格，由于語言的關系，也更突出”［23］，阿英舉小說第九回老二要沈壽生請客的一段描寫為例，說明其中“幾個人物的性格，雖僅用了二百七十四言，已具著極清晰的印象。這是使用方言的力量”［24］。

《海天鴻雪記》塑造人物、敘述故事，都不因循中國傳統小說的軌跡，運用了許多新的表現方法和技巧，表現了小說從傳統向現代過渡的特點。小說敘事不強調故事的完整性、連續性，而只選擇多個并列的故事畫面連綴成篇，不設置貫穿始終的中心人物和中心線索。對于故事主人公也毫不關注他們的來龍去脈，人物安排往往需要時招之即來、不需要時揮之即去，毫不費力。而故事和人物的取舍都以上海作為標準，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上海都市之中，人物一旦離開了上海也就不在故事敘述的范圍之內了。所以，《海天鴻雪記》從敘事方式上來講，是零散的、片段的、多面共呈的；從敘事時間上來講，是共時的，只取“現在”，而不關注“過去”和“未來”；從敘事空間上來講，是單一的、集中的。這在狹邪小說中是獨具特色、超出其他諸作的。

在人物塑造藝術上，《海天鴻雪記》也顯示了突出的成就。小說中無論是客人、妓女，還是幫閑，都各有自己的特點，毫不模式化。特別是幾個妓女的形象給人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江秋燕的恃技爭寵、老四的蕩婦風情、金寓的潑辣強悍、沈寶林的清醒善良、高湘蘭的狡猾老道……筆筆活畫出有血有肉的立體形象，顯示了人物塑造的高超藝術。

作者善于使用各種藝術表現手法來描寫人物、敘述故事。心理描寫能將人物行動背后的內心生動地揭示出來，使人物形象更立體更真實。如高湘蘭與徐君牧、蔣又春徹夜長談，通過感懷身世，將她多年的心思細密地揭示出來，也豐富了這個形象的性格，這種手法極其精妙。而細節描寫，也充分顯示出了該作品的藝術水平，如高湘蘭搶出花寓馬車的一段，細致有序地描寫了兩個妓女的指揮、兩個馬夫的駕車、兩匹馬的狂奔和事后高湘蘭的得意，讀來讓人如身臨其境一般感受到當時情況的緊張，而高湘蘭的性格特點也清晰如在目前了。還有對顏華生和謝寶玉見面情景的細節描寫，也幾次各不相同，頗有意趣。這些都是該小說在藝術上的成功之處。

除正文敘述之外，《海天鴻雪記》還由李伯元在每一回后加評，回評針對小說正文內容進行點評，有時對回中故事或人物發出感慨，有時指出這一回的突出特點，有時對正文意旨作進一步的強調，這對于小說正文不無補益，也幫助讀者閱讀和理解，是這部小說的又一突出特色。

晚清時期的狹邪小說其實不在少數，但如《海天鴻雪記》這樣成功地使用吳語進行創作，而且不因循狹邪小說簡單記述妓女與嫖客往還過程迎合低級趣味的做法，也不取單純揭示嫖客與妓女間欺騙的花招做嫖界指南的套路，而是將妓家作為觀察社會生活的窗口，以入花叢的繁華象征現代都市繁華，并揭示其生存感受，頗有些深度，而又有成功的藝術表現的作品卻不多?！逗Ｌ禅櫻┯洝纷鳛橐徊俊敖妗鳖惇M邪作品，頗具筆力地表現出廣泛的社會生活世相和人生感受，具有明顯的現代意義，并以正文加評的獨特形式，不落流俗的結構方式，流暢的吳語，細膩的表現手法，形成了不俗的藝術成就，為晚清小說向現代藝術的過渡作出了一定的貢獻，確為“在這一類小說中比較可稱者”。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56頁。

［2］［3］［7］［9］［22］［23］［24］阿英：《晚清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69、169、170、171、170、171、171頁。

［4］《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816頁。

［5］《〈海天鴻雪記〉按期出售》，轉引自魏紹昌，《李伯元研究資料·〈海天鴻雪記〉出售廣告二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頁。

［6］參見祝均宙：《李伯元重要佚文新發現——證實〈海天鴻雪記〉非李之作》，《中華文學史料》1990年第一輯和魏紹昌《〈海天鴻雪記〉的作者問題》，《河南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

［8］［11］［12］［13］［14］［15］［16］［18］［19］［20］《海天鴻雪記》，薛正興：《李伯元全集》第三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1、86、116、1、1、24、74、82頁。

［10］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39頁。

［17］熊月之：《上海通史》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7頁。

［21］胡適：《吳歌甲集·序》，轉引自顧頡剛等輯、王煦華整理:《吳歌·吳歌小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