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丹安靜、乖巧、不惹事,是那種典型的讓老師放心、省心的孩子,在班里,她若不吱聲,你似乎只能感覺到她若有若無的存在。二年級下學期開學初,她申請在校午休午膳。過了一個多月,看管午休的阿姨悄悄跟我講了一件事:小丹睡覺的時候,總是把手放在被子里弄自己小便的地方,小臉漲得紅紅的,不睡覺!我簡直驚呆了!從教十幾年,從沒碰到這樣的情況。我很懷疑阿姨是不是看錯了,但是阿姨信誓旦旦地說,她也是觀察了很久才敢確定的,不知怎么處理才跟我講。她還要求我中午親自去查看。
午休時間到了。睡室的燈一關,光線立刻暗了下來,空氣也變得清涼了,空調機輕柔的發(fā)動聲像是催眠曲,那些蠕動的小手小腳漸漸不再在空中胡亂劃動了。我的眼睛一直落在睡室最左邊那個位置,那張粉紅的被單,小熊的嘴嘟起來了,多可愛啊。
睡室安靜極了。這時,那張被單,卻慢慢地,輕輕地,小小地,抖了起來,像是抖米糠似的。
我屏息凝視,像只小貓一樣,很輕,很輕地靠近。
她的小臉對著墻,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的安詳、享受的樣子,眼睛閉得緊緊的,一動不動。
停了一會,被子又抖起來,這回快了些,停了一會,又慢慢地抖……
如果不是那張被子,誰都以為她睡熟了。
我很輕地走過去,在昏暗光線中, 俯身看著她的小臉, 漲得紅紅的。
我一手放在她的身上,一手撫摸著她的頭,嘴俯在她耳朵邊,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孩子,好好睡吧。”
被單的抖動戛然而止。
連續(xù)幾個中午,我都呆在睡室。一開始,那張粉紅色的被單,依然在某個時刻就動起來。我總是以視察的姿態(tài)逡巡,很自然地坐在她的旁邊,把她的小手從被窩里拿出來,握在我自己的手里,直到她安然睡去。
我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最后,我從心里說服了自己,決定請她的家長到學校來。當然,不會讓小丹知道。
會議室里,我夸小丹,孩子的優(yōu)點在這個時刻是用放大鏡看的。她的父母是高級知識分子,說話都比較客氣。我找了一個話題,含蓄地講到了那天午休的情景。她的父母的臉色“刷”地灰了下來。談話在不太流暢的狀態(tài)中進行。不過,我還是很慶幸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奇怪——自以為是有文化的人,卻是教育的文盲。小丹的父母從小刻苦,換來了今天的出類拔萃,所以在教育上就有了共識:孩子一定要會吃苦,才能優(yōu)秀。他們發(fā)自內心地對孩子給予很高的期盼,從小對孩子的要求是“近乎完美”。比如從四歲開始練鋼琴,筷子打斷了好幾根,就是為了那個優(yōu)美的手勢;學舞蹈,就按照老師的方法,大人站在孩子的后背去踩……小丹這個特殊的癖好在幼兒園時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當老師告訴小丹父母時,他們覺得那簡直是“晴天霹靂”。他們?yōu)榱思m正孩子這個難以啟齒的毛病,用的是棍棒和羞辱。孩子總是在他們的責罵中失聲痛哭,發(fā)誓痛改前非,結果沒一陣子就會被發(fā)現(xiàn)故伎重演,然后再責罵,再哭……
小丹的鋼琴彈得不錯,那次班隊活動她的演奏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家長們的眼睛里流露出艷羨,小丹的父母終于有了久違的一笑,小丹也很興奮地和同學擁抱在一起。教育孩子刻苦、堅持,那是我們應該做的,但要因地制宜、因時做事。在那個物質相對匱乏的年代,我們的刻苦相對是帶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的意味,而今天的教育,是不是也要在那種嚴酷、嚴厲的氛圍之下呢?悅耳的琴聲也許暫時能舒緩小丹的情緒,但能否真正消除她被謾罵之后的啜泣?
只要中午沒事,我都會去看孩子們睡覺。我會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小丹的旁邊,握住她的小手,溫和地看著她,她也就慢慢地睡著了。
有一天,孩子的外婆找到我,將近七十歲的老人談起孫女,禁不住淚眼婆娑。她說,我就是不明白,女兒小的時候,我都沒對她這么嚴厲,為什么她對自己的孩子就這么心狠?我一個老人,天天要跟他們吵,總吵不過自己的女兒,又心疼孫女,舍不得撇下她走開,生怕一走開她連透氣的機會都沒了。小丹越想改那毛病,越是不由自主地重犯,總會哭著說我知道丟臉,我死就不丟臉了。“老師,你幫幫孩子吧,可憐的孩子,才七八歲,我真怕這孩子就毀在他們的手上啊!”
我極力創(chuàng)造機會讓小丹“起眼”“不安靜”。比如,讓她當他們假日小隊的小隊長,做計劃,開小會;發(fā)本子或者到辦公室拿本子,我總第一個點她的名字……我?guī)缀跏恰澳鐞邸钡刈屗俺鲧R”。
小丹用筆記本做了假日小分隊計劃,很有條理,并在班里做了展示。當同學們沖著她鼓掌的時候,小丹的臉又一次漲紅了,眼里全是興奮的光芒。雖然小丹過去并不是生活在角落里,但是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地在伙伴們面前“亮亮相”,直到這種亮相,不僅小丹自己,就連我和其他的孩子都似乎感覺到,她本來就是這么優(yōu)秀的。
第三個月的時候,小丹不在學校午休了,她去了校外托管。我再請了她的父母見面。我拿出小丹做的小組計劃,告訴他們,這是小丹自己做的,其他人沒想到的事情,小丹做到了,“孩子其實一直都是這么優(yōu)秀的。”
她的爸爸似乎松了一口氣,臉上有那么一點點的喜色:“我知道我們的孩子不錯。
我坦言:“孩子的壓力太大了,再優(yōu)秀的花朵,有一天承受不了那樣的壓力,就會早早凋謝。”
他們沉默。
我繼續(xù)說:“孩子這么小,她其實根本就不懂性的羞恥,如果大人強加給她,只會讓加重她內心的負罪感。每天晚上,如果坐在孩子的旁邊,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說話、講故事,轉移她的注意力,一直等她睡著了再松手,孩子的習慣一定能慢慢地改正。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他們互相看看,想了一會說:“我們試試吧。”
小丹去了托管,我不能去問她在托管時的情況,她的父母也沒有跟我主動聯(lián)系過。再后來,小丹上三年級,我和她不在同一個校區(qū)。偶爾,那張安靜的小臉、粉紅的被單會悄悄地在心底若有若無的浮現(xiàn)。我總是悵然若失。教育只是理想主義者的職業(yè),只是在當下,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曾經(jīng)的日子不動聲色地把小丹內心的焦慮曝曬,讓湍急的漩渦盡量地靠岸,或者減緩速度,化成平流……
前段時間準備開家長會,我在班里點了幾個學生的名字,請孩子回去提醒家長會后留下。下課時,一個男孩找我,囁嚅的,說是不想見家長。我知道他第一次單元測驗考得不好,媽媽平時對他特別嚴厲。他爸爸說,有時媽媽走到他身后看他寫作業(yè),孩子會不由自主地抖幾下。看著平時不主動說話的孩子,這次為了“見家長”主動找我,我心里明白那張卷子和家長會對孩子造成的壓力。
沒有評講試卷前,我找了借口,讓這個孩子單獨再做了一遍卷子。這次,他真的比第一次考好了。我指著卷子說:不錯,需要掌握的你基本都掌握了,數(shù)學其實就是這么簡單有趣的。孩子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點頭說是。
家長會后,我拿著第一張卷子和他的爸爸單獨談話。我坦言,現(xiàn)在對我來說,消除孩子對學習的恐懼和不自信,比他拿什么樣的成績更重要。如果孩子真的從心里認為自己“不行”了,那就是真的不行了。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這首耳熟能詳?shù)膬焊瑁F(xiàn)在的孩子還會唱嗎?有人說,長大就是一個不斷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珍珠和巫婆交換的過程。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寧愿放聲大哭,也不要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