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泥板在手上斷成三截,我心頭一緊。這是剛完成、準備把下面的氈子拿出來、進入上釉程序前發生的事。
為了它,我研究古人畫石頭的不同技法與造型;走在路上,不由自主地觀察眼前能搜索到的各樣石頭,揣摩它們起承轉合與收放起伏的美妙,想象它如何經過理解與歸納,轉換成自己的浮雕語言,以石頭的形象,傳達不同季節的豐富和各自不同的美。
我在旅店臺燈下和咖啡館里畫草稿,實驗鋒芒與柔和刀法,看石頭在光線下變化,做無數小樣,試各種釉,一切都為它如期出臺。可是,刻好的作品,拿在手上頃刻斷為三塊。
想來是自己太粗心了,完成這個階段工作的喜悅,讓我放松了做瓷器需要的嚴謹,我忘了做瓷器必須在每個步驟中都保持小心翼翼,所有奔放的畫法和盡興的雕刻刀法后面,絕對時刻銘記的是——瓷器永遠是嬌氣的,即使成瓷以后,它也依然嬌氣脆弱,無論包裝運輸還是使用保存。可此刻我竟忽略了它的特性,得意而忘所行。
我坐在大空間的椅子上,沮喪起來,想是否應該找工人來完成鋪放和撤出泥板的工作,是否每一次的挪動找工人才靠譜?我害怕了,我害怕無論在成瓷的哪個階段,再去移動泥板時,它又碎在手里,畏難心理于失敗后在心中埋下陰影。可如果不經歷這些失敗,我能如此印象深刻地理解做瓷器的真實境況嗎?失敗教訓歸納成兩個字:小心!每個步驟都需要小心,在小心與一次次失敗中,理解它的特質,慢慢內化成經驗,變成習慣。
好吧好吧。從頭再來。
想起上次去東東工作室,東東拿出剛出窯的日式花器,說:“每一步都很小心,可還是……”花器做了有七八個,燒壞了一半。一道去的琪琪說:“做陶瓷的人內心比較強悍,大家已經習慣接受不可預知的后果。”所謂不可預知的后果,是指在景德鎮制作陶瓷的N道工序中(傳統號稱72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如果不小心,都會為最后燒成留下印記,而傳統柴窯更甚,最后燒成滿意的只有6%~7%,難怪頂級瓷器都冠以國寶之名。
幾天后在大空間做創作的小范同學終于把他一米多高的“巴別塔”送進了窯,他說作品的靈感來源于螺絲釘。可是創作過程中,因為老師催他趕緊做完返校,一著急,塔就做歪了,這事讓他心中一直忐忑。看著他噴泥漿、試釉,又見他去找老張師傅討論作品在窯里的擺放位置,看他和同伴小心翼翼地把作品抬進窯。終于,終于看到出窯的不可預知的后果了。作品斷成三段——在1300攝氏度的高溫下變軟,倒向了一側,幸運的是,并沒有倒向他人作品,而是萬幸地倒向了窯壁。他唏噓不止:做了將近一個月呢!我看到作品釉色精彩,只是塔身中途崩開,有一段泥條乍呼呼以離心力的形態從塔身沖刺出來,甩下另一段,塔尖看上去是在燒成過程中,因為中間斷裂,碰到硬壁而活生生摔斷的。
好像事情到這該告一段落了。然而,幾天后一個完整的作品卻出現在大家眼前,只是“巴別塔”成了比薩斜塔,不,比那塔更斜,卻貌似安然無恙,并且這樣的作品復制難度相當高。原來,小范同學找了景德鎮專業的補瓷師傅,把三段合攏粘合,不細看難見其奧秘。小范同學終于展顏說:作品名改了,叫成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