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保存著許多文化的記憶,雖然城門沒有了,但城門的記憶還在。
北京的城門曾經是北京的象征。我小時候住在宣武門外的教佳胡同,但宣武門并沒有在我記憶里留下什么痕跡,我印象深刻的是西直門。當時父母幾乎每天都帶著我從城里到現在的民族學院上幼兒園,途中要在西直門換32路汽車。那時的西直門外還是有許多蒼天大樹的郊區,那座宏偉壯觀的城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天從它下面穿過的體驗讓我直到今天還難以忘卻。后來西直門消失了,32路公共汽車也改成了332路,起點站改在了動物園,西直門也就是一個地名而已了。后來我讀老舍的《駱駝祥子》,看到祥子丟掉了駱駝,被亂兵抓走逃回,就是在西直門外的高粱橋吃一碗面,找回了自己的魂。而浦江清先生的《清華園日記》里有許多從西直門到清華園來來往往的記載。西直門其實還保存著許多文化的記憶,雖然城門沒有了,但城門的記憶還在。我們可以看到王軍先生的煌煌大著《城記》對于許多城門的消失表達了無限的感慨。城門的存在限定了北京的城市空間之所在,也表現了一個傳統的帝國都城的界限,一個傳統都城文化的極限標定在城門之中。今天的城門不是變成了城市車水馬龍之間的一個孤零零的建筑,就是已經消失。但城市在剝奪了城門的實用功能的同時,卻不可思議地讓它負載了我們的記憶。
前些年,水晶石公司通過電子技術再現了一個有城門的北京城。在電腦中從各個角度觀看北京城時我有一種似真似幻的感覺,像是從飛機上俯視這座宏偉的古都。我可以看到籠罩在帝都城門的范式下的現代和后現代建筑以及空間的格局。但我突然發現,這里有一種橫斷的感覺。這些城門構成的結構和一個多元混雜的新的北京之間確實有一種疏離感。那方正的格局和今天的幾乎無限擴展的城市之間還是存在一種無法彌合的界限。這界限似乎是在我們心里,也意外地存在于我們虛擬的城市之中。
于是,我突然想到,我們對于城門消失的慨嘆當然有自己充分的理由,但我們可能不得不接受甚至喜歡今天的北京。過去的歷史其實也有自己的宿命和理由,在那個時代,雖然有今天被奉為先知的人物和他的似乎大有先見之明的見解,但時代就是那樣限定了人們的思維,改天換地的“現代性”的沖動是各個國家現代化進程中都會遇到的。歷史有自己的理由,也有自己的限度,我們沒有辦法體驗當時人的心境和思考。我們當然有權對于過去指手畫腳,但卻沒有辦法理解過去時代的歷史限度。建城墻留下了歷史,拆城墻又何嘗不是我們歷史記憶的一部分?拆了以后留下的那些又何嘗不是歷史?今天的798不就是那段歷史的遺跡嗎?當然我們會比過去明智得多,但我們今天的看法也未必不在明天被否定。可能過去有遺憾,但過去其實也賦予我們一些可貴的東西。苛責歷史其實是對于自己的放縱,也未必就是真正的歷史感。我們可能無法去重走一條我們認為正確的路,但我們可以從多重的角度去反思歷史,而這反思首先需要的是一種解釋歷史的明智,而不是一種簡單的情緒和判斷。亡羊補牢,水晶石的工作其實就是再度建設這許許多多城門的過程。
我喜歡在現存的和已經消失的城門面前發思古的幽情,我也喜歡欣賞水晶石給予我的虛擬的城門和城墻。這一切已經能夠讓我感到欣慰了。當然我們還希望城市給我們更多記憶和感情,因為這是我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