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想,習慣在古跡前感知滄桑的人,會在歷史回聲中駐足思遠。因為歷史的偶然與必然,古人的功過與得失,遺跡的缺失與完整,后人的懸疑與考證……都會在漫漫旅途中隱現。只有通過縷縷哲思的過濾,通過落花人獨立的回望,才能思古悟今,讓履痕化為精神世界里的一抹丹霞。——行者悟語
一個王朝的舊夢在我面對的古建筑群內塵封了200余年,這是一座構筑過程跨越兩個半世紀近乎與清王朝相始終的皇家陵園。
在采訪之余,我去過不少帝王安息地,有的已然荒寂、有的已成為桑田、有的依然支撐著豪華至極之后的殘骸。細思量,真正讓我嗟嘆不已的陵寢,當屬河北遵化西北部的清東陵。
那年,一場大雪過后,冀東一帶的闊野銀裝素裹、冷清蕭索。車入東陵,隨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肅靜,我的步履開始沉重起來。一個王朝的舊夢在我面對的古建筑群內塵封了200余年,這是一座構筑過程跨越兩個半世紀近乎與清王朝相始終的皇家陵園。
站在東陵北望,霧靈山煙嵐縹緲、古柏隱翠,很幽深。從風水學上講,此山為“后龍之脈、風之源”。南望,東西走向起伏綿延的燕山支脈氣象萬千,主峰崛起處,莫非是被稱為“陵寢之后靠”的昌瑞山?《清朝文獻通考》對此形容為“山脈自太行來,重崗迭阜,鳳翥龍蟠,嵯峨數百仞…… ”雖略顯夸張,卻也說明此地不同尋常。
清順治八年(1652年)也是年末,“少年天子”愛新覺羅·福臨策馬來到京東昌瑞山下,在他眼前呈現的是:山南平川如毯,視野開闊;山北重巒如龍,蜿蜒起伏。福臨不覺愛上心頭,揮鞭環指,大聲留言:“此山王氣蔥郁,可為朕壽宮。”(語出《清史稿》卷八十六)天子僅一句感言,便引得一片荒野成為享譽海內外的福地吉壤,成為我國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帝陵建筑體系!
我穿過幽靜的神路,穿過冰冷的石牌樓,見到一排排表情刻板、目光呆滯的石像生,像是在默然追憶長眠于此的5位天子、15位皇后、136位妃嬪及皇子、公主。他們之間既有入關后率先稱帝的順治帝,有被后人稱道不已的女政治家孝莊文皇后,有在位時間最長、把立足不穩、根基不牢的清王朝引入盛世的康熙帝,有酷愛漫游題詩、自詡“十全老人”、力主編纂《四庫全書》的乾隆帝,也有富含傳奇色彩的貴妃和權傾當朝、垂簾聽政的太后……撫今追昔,當時紅極一時的古人們,在是非功過、爭權奪利的喧囂中相繼遠去,只留下色澤暗淡的城門、漆彩脫落的殿閣、塵土覆蓋的丹陛、紀事的銘文和與冷月曉霜年年相伴的石雕……我在想,習慣在古跡前感知滄桑的人,會在歷史回聲中駐足思遠。因為歷史的偶然與必然、古人的功過與得失、遺跡的缺失與完整、后人的懸疑與考證……都會在漫漫旅途中若隱若現。只有通過縷縷哲思的不斷過濾,通過落花人獨立的久久回望,才能思古悟今,讓點點履痕化為精神世界里的一抹丹霞。
我在孝陵與定東陵之間長久徘徊,兩座陵寢不同的建造檔次與不同的毀損程度,讓我感慨萬千:因建造孝陵留下的趣聞,被后人多版本地戲說,多版本地演繹,特別是在以“劉羅鍋”為核心人物的電視劇中多次提到,甚至杜撰了“拆明陵建清陵”的戲劇化情節。
幸好這一切有據可查,東陵文物管理所珍藏的史料不容置疑。孝陵,這座清代第一座皇家陵寢,的確用過舊料建造。當年,由于這座皇陵是在順治帝駕崩之后方才開工,當時停靈待葬、倉促而建,以致木料短缺,不得已拆用了北京北海清馥殿、錦芳亭中的部分建材。這些史實,在20世紀90年代當地文物部門拆修孝陵時,從隆恩殿、神道碑亭的構件上留下的字跡可以證實。一向對錢財看得很淡、常常萌發出世之念的順治帝,一生推崇節儉之風,我從孝陵大碑樓內碑文上便能看出順治帝的平常心:“皇考遺命,山陵不崇飾,不藏金玉寶器。”令人為之一嘆、為之警醒的是,清王朝第一位火葬后入土的天子,生前死后都沒有被金銀珠寶所羈絆,故此,眾多東陵盜墓者誰也沒有對他的陵寢垂涎,由此他的地宮至今依然安寧、依然平靜,陵寢所有器物能得以保存完整。
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裝飾得金碧輝煌、構筑精美絕倫、位于菩陀峪的定東陵,也就是慈禧陵。僅在陵寢三殿上瀏覽一番,便讓人感到萬分驚異:上等的黃花梨木為主料,巧施彈簧,金制龍須微顫的鍍金龍與雕磚墻壁的“掃金”交相輝映,貼金彩畫光艷照人……不用再看其它豪華建筑了,也用不著驚嘆建造慈禧陵所用的2275818.046兩白銀之天價國資,僅就這座用4000多兩“葉子金”裝飾的三殿,足以證實慈禧窮奢極侈的貪婪之念。
我在漫步時靜靜地想,有些史事,發生年代的數字很巧合,譬如,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大量中外貴賓沿著北京——東陵的專建高速,在這座皇家陵寢前發思古之幽情。那年,往前推100年(1908年),最為奢華的慈禧陵完工。20年后(1928年)軍閥孫殿英盜掘、損毀了慈禧陵,盜陵人狂喜之余,劈棺揚尸、掠取了陵寢內的全部珍寶,慈禧口中的夜明珠也不翼而飛。震驚中外的“東陵盜寶案”令人聞之變色。100年,對于人生也許是白駒過隙,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但對于古跡,對于山脈,也許會發生很多大事,很多讓后人沉思的大事。
邊想邊走,我不覺走入昌瑞山下的山林小徑。坐下飲水時,身邊一位銀發飄然、揮毫作畫的老人與我談起了孝陵和慈禧陵,老人說了一句極樸實但意味深長的話:“把功利看淡的人,最后也沒有失去什么;貪得無厭的人,到頭兒卻沒有留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