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甲骨文中,同一貞卜人物署名刻辭或字形多變,或布局不一,或風格迥異,甚至其署名在一版之內也常變換不同寫法,董作賓將之解釋為字形尚未固定或者書寫隨便不規則,也有學者認為這是刻寫時間錯開而產生的差異性,其實,這些現象正說明了貞卜人物并不一定是卜辭刻手。從字形書體的層面,重新梳理刻手與貞卜人物的關系,并在文末提出每個貞卜人物名下有刻手若干人,每個刻手又服務于若干個貞卜人物的觀點。
關鍵詞:貞卜人物;刻手;字形;書體;甲骨文合集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2)01-0272-04
收稿日期:2011-10-29
作者簡介:陳瑩(1987-),女,浙江溫嶺人,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書畫史研究。
習甲骨文書法者通常會有一個共識,即同一貞卜人物署名的刻辭或字形多變,或布局不一,或風格迥異,有以雄偉書體見長如者,其亦有嚴整小字,有頹靡恣肆如爭者其兼具謹飭嚴整。更有甚者,同一貞卜人物的署名在同一版之內呈現出不同的寫法,董作賓將之解釋為“字形尚未固定或者書寫隨便不規則”[1],也有學者認為這是刻寫時間錯開而產生的差異性。而筆者則更傾向于陳夢家所謂的“卜事分工”論[1],認為這些現象正說明了貞卜人物并不一定是卜辭刻手。
1.同一貞卜人物的同版刻辭字形書體大有不同。早在討論侯家莊出土卜辭的時候,董作賓就已經發現有七版完甲上廩辛貞卜人物狄的許多刻辭都有書法的歧異,就連自己的署名在一版之內也有多種寫法。可惜當時這一現象被視為偶然而未得到足夠的重視。事實上,同一貞卜人物在同一版刻辭中展現出完全不同的兩種或多種書風是十分普遍的。
《甲骨文合集》第32版甲骨中署名刻辭共6條,取其中風格差異較大的兩條為例:
(1)乙卯卜,,貞王比望乘伐下危,受有又(見圖1)。
(2)庚申卜,,貞乍賓(見圖2)。
首先,刻辭1隨意性很強,整條刻辭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體勢縱長而端莊,顯示了較高的契刻水平,而刻辭2稍嫌結體工整,而略帶刻意;其次,就書寫習慣而言,刻辭1從右至左,漸次向甲骨中軸靠近,字字之間疏朗有秩,刻辭2則反其道為之,其刻寫順序為從左至右,疏遠甲骨中軸,且字與字緊湊錯落;再次,刻辭1字體呈長條狀,而刻辭2則更傾向于正方;最后,同字以為例,除卻兩條刻辭中明顯的字體異形外,單一筆畫“折”亦有細微差異,刻辭1中的“折”近似圓弧帶過,而刻辭2中則更露鋒芒。
除之外,貞卜人物亙也在同一版(《合集》766正)中變換三種風格,更甚者,僅8天內(甲申日到辛卯日)就改變其署名字體。
(1) 癸未卜,亙貞王若(見下頁圖3)。
(2) 辛卯卜,亙貞父乙(見下頁圖4)。
(3) 甲申卜,亙貞……(見下頁圖5)。
簽名目的在于表示自己同意、認可或者愿意承擔責任、義務,一般來說,個人的簽名總是在長時間內保持著穩定性和獨特性。當然這只是現代人普遍的觀點,不見得適用于三千多年前的古人。但無論如何,不斷或者經常性地更改署名字體,有、、之別(下文中還會提到亙署名的其他四種字體),確實令人費解。
除卻署名字體的差異,三條刻辭在線條、字體、體勢上各有出入。圖4線條纖細,氣骨糜弱,體勢端正,轉折處圓而潤不足,極少輕重變化和出峰。圖3、圖5較圖4來說,都具線條稍粗、微具力度的特點,但不同處又很分明。圖5有輕有重,“甲”、“有”較他字淡化許多,且結字扁寬,字形大小不一,生出些生動變化的自然之美;而圖3從頭至尾粗細、輕重、字形無甚變化,唯有體勢左傾。
筆者以為產生同一貞卜人物同版字形大有不同現象的可能性大致不出以下幾個:第一,貞卜人物非卜辭刻手,且有兩個及兩個以上刻手為其服務;第二,貞卜人物自身從事契刻活動,但仍需一個及以上的刻手;第三,貞卜人物即刻手,其在契刻時刻意追求書體字形的變化和風格的多樣性。
2.同一貞卜人物的異版刻辭字形書體不一致。
(1)丁未卜,爭,貞勿令以眾伐(見圖6)。
(2)丁未卜,爭,貞勿令以眾伐(見圖7)。
這是兩條高度近似的卜辭,同時,同人以及同事,如果不是其呈現出來的各自不同的書寫特色,我們幾乎就要下定結論,貞卜人物爭在丁未這一天刻下了兩條內容一致的卜辭。
但細細看來,我們會發現,與刻辭1相比,刻辭2特色更加顯著:第一,開口較大,無論是半包圍還是全包圍結構的字體,刻辭2都表現出比刻辭1更大的包容度,更顯大氣,之于,之于,之于等等;第二,對于一橫二豎相交字體,刻辭2總是呈現左豎垂直,右豎偏右的情況,如、、;第三,把握不好的刻過頭現象,如、、,刻辭1則是直曲變化,方圓畢備,更顯精熟老練。另外,兩者之間還存在著一個有趣的現象,同字的線條轉彎處,刻辭1中采用順暢的弧線的時候,刻辭2會以略帶角度的折線帶過,如刻辭1中的、之于刻辭2的、,而刻辭2為弧線時,刻辭1反倒成了折線,例如(刻辭1)與(刻辭2)。
實際上,同一貞卜人物在不同甲骨上展現出不同的字形書體現象從來都不罕見。
僅合集114、1075、410、224中的4條卜辭中,亙的署名就又出現了四種不同的字跡,有纖細如者,有粗體如者,有肥闊如者,更有變體如者。
那么該如何解釋上述現象呢?是貞卜人物在不同時期表現出不同的書風嗎?那么同一天顯現兩種風格的爭又當如何?還是如董作賓說的書寫太隨便太不規則?這似乎與董氏所提出的以“字形”、“書體”為斷代的標準以及五個書風期的劃定相矛盾,因為這種所謂的“書寫太隨便太不規則”并非一例兩例,如果都如此隨便,如此蔑視規則,如此不具穩定性,那么以“字形”、“書體”為標準也就不成立了,在此基礎上劃定的書風期也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筆者以為,最合理的答案應當是,貞卜人物不一定是卜辭刻手。也就是說,不管貞卜人物自身是否從事書刻活動,其配備刻手的事實是不容置疑的。
3.不同貞卜人物同版字形書體相近。不同的刻手,往往有不同的契刻習慣,他在下刀時是輕快,還是重慢,是用單刀刻法,還是雙刀或者重刀刻法,線條轉折處是圓滑還是出峰處理,契刻時是否轉動甲骨,都會造成字形、書體、式樣的迥異,從而形成與眾不同的風格。如果視貞卜人物為甲骨文刻手的話,那么不同的貞卜人物應當呈現出異于他人的式樣風格。而事實并非如此。合集536號龜版共12條卜辭,涉及賓組爭、、內三位貞卜人物。值得一提的是,這12條卜辭不僅字形一致,字體均一,風格類似,還遵循相同的書寫規則。
(1)辛卯卜,內,貞王乍(見圖8)。
(2)庚子卜,,貞令子先涉羌于河(見圖9)。
(3)辛丑卜,爭,貞勿取子(見圖10)。
首先,字形基本一致。以為例,整版甲骨中該字總共出現7次,但變形卻不超過、兩種。另一個高頻字是,的變形多樣,不同刻手幾乎都有不同的契刻特色,或傾斜或水平,或豎直或彎曲,一筆之差就會造就不同的字體,而在該版龜甲中,7個字除了字體偶然大小有所參差之外,幾乎都是同樣的橫右傾豎右彎,如、、;其次,字體均一,間距疏朗。全片甲骨一目了然,以小字為主,間雜幾個迷你字。字字距離較大,如圖8、圖9、圖10,以兩倍于字的空間使得上下兩字遙相呼應;再次,風格同為嚴整規矩,沒有大的情緒或張揚的個性;最后,相同的書寫規則,靠近龜甲中軸處刻寫時按照向外發展原則,即中軸左側書寫順序為從右至左,右側從左至右,至于龜甲邊緣,則恰與之背道而馳。
由此可知,536號龜版的12條卜辭雖分屬3位不同貞卜人物名下,卻是由同一刻手所作。也就是說,貞卜人物不僅配備一定數量的刻手,而且同一刻手需要服務不同的貞卜人物。
同樣的情形還發生在1929 年第三次科學發掘時得到的“大龜四版”上,以其中一版(合集339號)為例。
(1)丙寅卜,,貞翌丁卯于丁(見圖11)。
(2)丁巳卜,賓,貞于丁一牛(見圖12)。
兩條卜辭字勢端正有如典范,下刀干凈利落,不顯夸張花哨,字體玲瓏而規整。契刻特色分明而又一致:封閉型字體以扁寬橫式,如之于,之于,非封閉型字體則以狹長縱式如(刻辭1),、(刻辭2);由于字體細小如黍米,微小的封閉空間很容易呈現類似填充過的充盈狀態,有如刻辭1中的、以及刻辭2中的。
類似現象的還有第2940號、第5320號、第6664號等等,略去詳解。
4.不同貞卜人物異版字形書體相近。實際上,由于同一個刻手需要服務多個不同的貞卜人物,因此即使是在異版不同貞卜人物的情況下,也能常常見到相同筆跡,活躍在各個龜版上面。
以王貞與尹貞卜辭為例。
(1)庚戌卜,王,貞翌辛亥迄酒……(見圖13)。
(2)癸亥卜。(在甲骨文釋文中,字外加括號,表明該字殘缺或字跡模糊,釋文根據文例推導出來),尹,貞(翌)甲子迄酒自上甲……(見圖14)。
初入眼簾,皆為清秀小字,線條纖勁,明麗可人。具體說來,則為結體端正,二者不偏不欹,排列齊整,下上有秩;另外,字形一致,如“上甲”二字,卜辭中多為合體,上“上” ()下“甲”(),然常常為契刻方便而省“上”(上一短橫下一微笑弧線)為“—”,形如。而在本例中,清晰可見兩條卜辭皆守初始寫法,分別為與。若說該二條卜辭遠離字形演變及簡化,卻又并非如此。(刻辭1)與(刻辭2)雖未達到后來四筆成字的簡便程度,但其下折線業已被拉平成一直線,簡化意識漸趨成熟。這種有繁有簡,可變可不變的狀態可能是刻手所在時期普遍的契刻特色,但同字簡化同字繁復卻不能僅以巧合二字蓋過。我們認為這就是刻手獨特契刻風格的體現;此外,契刻手法類似。落于重,收于輕,是兩條卜辭的共同特點,如刻辭1中的、、以及刻辭2中的、、中的橫、豎兩種筆畫,都為先豎后橫,一刀刻就,筆勢或橫直或豎直,出峰明顯而不刻意。
此外,又有分屬尹、即之卜辭相似者,不一一舉例。饒宗頤先生也在其著作《殷代貞卜人物通考》中指出韋(《屯乙》8167)、寧(《屯乙》3925)、逆(《屯乙》3287)等貞卜人物在甲午日所卜受年的各片甲骨,“字體風格悉同,蓋出一人之手”。
我們認為,這些就是不同貞卜人物共用刻手的證據。
綜上所述,貞卜人物即是甲骨卜辭刻手的肯定說辭是站不住腳的。筆者大膽假設,當時的狀態應該是,貞卜人物司告龜以所卜之事,視兆坼以定吉兇,刻手則書命龜之事及兆于冊而系之于龜,兩者相互分離,各司其職卻又相互牽系。每個貞卜人物之下有若干(不排除貞卜人物自身從事契刻活動)個刻手,而同時,同一個刻手又需要服務一個或多個貞卜人物,這若干個貞卜人物與若干個刻手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集團,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同一貞卜人物會呈現出多種書寫風格,而不同的貞卜人物又會有一致的書寫習慣。
參考文獻:
[1]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M].北京:中華書局,1988:16.
[2] 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8226;卷二甲骨(上)[M].杭州: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中華民國九十二(2003)年版:1189.
[責任編輯 王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