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安民舅來咱家腌酸菜了,給他說兩句吧!”周末,我往家里打電話的時候,母親告訴我。
于是,我想起了安民舅,永遠都畏畏縮縮、沉默寡言的安民舅。但是,他的酸菜腌得出奇地好,酸中帶些甜,菜不變色,放多久還是白生生的。整個一冬,我們家就靠著他腌的那缸酸菜過日子。有時候,酸菜沒吃完,到了夏天,撈出來半棵,做個酸菜魚,或者是泡菜什么的,仍舊很可口,讓人永遠都吃不厭。
我的家在豫東,而安民舅卻住在冀中,來回幾百公里。安民舅也不厭煩,每年這個時候,他就會準時來到我們家,幫我家腌上一缸酸菜,再住上幾天,才啟程回家。他住的鎮是當地有名的回民鎮,做的是殺牛宰羊的生意。他每次來,總會給我家帶很多牛羊肉,讓我們省下過年買肉的錢。所以,盡管他身上有種膻膻的味道,我還是很喜歡他。
記得那時候,白菜買回家放院子里曬幾天,然后開始腌酸菜。首先要把鍋清洗干凈,接著燒好開水,把曬好的白菜放在鍋里用水煮一下,撈出來再用涼水沖一沖,把水控干后,就可以碼缸裝菜了。碼缸也是一件技術活,先把大的白菜放在缸底,因為大的不容易腌透,碼幾層白菜,就要放上一把鹽,再在碼好的白菜上面鋪上一條麻袋,人爬進缸里,站在麻袋上面把白菜使勁地踩實,再繼續往里碼白菜。一般這種踩缸的活,都由家里的男人去干。白菜裝滿缸后,要挑選一些質量好點的白菜幫,也用水煮一下,整齊地鋪在白菜上面,用一個大石頭壓上。過幾天再添上水,讓水沒過白菜,二十多天后酸菜自然發酵,就可以吃了。
小時候,我就很納悶,母親的娘家在離我家不到五公里的王莊村,大舅和小舅都在王莊住,同樣是舅舅,為什么安民舅卻遠在千里之外?大舅小舅說著和我們一樣的河南話,為什么安民舅卻說著我聽不太懂的河北方言?為什么安民舅腌得一手好酸菜,而其他兩個舅舅對此卻一竅不通呢?安民舅是不是我的親舅舅?
我懂事的時候,拿這些問題問母親。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是親舅舅,咋不是呢!只是我和你安民舅是同母異父,和你大舅卻是同父異母,和你小舅真正是同父同母。聽了母親的話,我有些眩暈。母親告訴了我外婆的故事。原來,外婆是黑龍江人,年輕的時候,嫁給同村的后生,生下了安民舅。后來,“白毛子”(指邊境的前蘇聯人)騷亂,進村搶劫,打死了外婆的前夫,也就是安民舅的父親。當時鬧饑荒,外婆就帶著安民舅一路逃荒向南。走到河北境內的時候,外婆在安民舅現在所在的鎮上歇腳,到一處人家討飯。剛好這家只有一個女孩,他們見安民舅長得還算周正,就說服外婆把他留了下來,算是做了他們家的上門女婿。外婆呢,則繼續向南,到了豫東,我的家鄉,經人撮合,外婆和新喪妻、帶有一子的外公走在一起。后來,便有了母親和小舅。母親說,你不知道,你安民舅在他們家受了多少苦,起早貪黑地干活,動不動就挨打挨罵,熬到現在,不容易啊!還沒說完,母親已經淚水汪汪。
聽了母親的話,我對安民舅比對其他兩個舅舅又多了幾分親近。母親雖然說得較為簡略,但是外婆和安民舅的辛酸苦辣,一生坎坷可以想見。老一輩的苦難深深,雖然我有幸沒有經歷,但我很理解。吃著安民舅腌的酸菜,酸酸甜甜之中,我品味出很多的故事和記憶。
安民舅接了電話,我向他問好,知道我還惦記著他,他很高興,由于激動,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我不再叫他安民舅,直接叫道,舅,多注意身體。他哽咽了,說我結實著呢!我說年后我要去河北看他。他說一定要來,一定要來。
其實,我最想問他,對于東北,他的故鄉,他還能想起來什么,或者還有什么一些甜美或者苦難的記憶在心頭?話到嘴邊,也終于沒有說出口。有時候,人如浮萍,飄到哪兒,哪兒便是家園,我又何必讓安民舅再生煩惱呢?可我知道,有些往事,終不會忘卻。安民舅那一手的做菜絕活,又何嘗不是他的記憶?那壓得實實的一缸酸菜,又何嘗不是他的東北故鄉呢?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