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須彌福壽意為像吉祥的須彌山一樣多福多壽。這座位于河北省承德市的須彌福壽之寺是乾隆皇帝70壽辰時建造,但不僅僅是為了祝壽,更重要的一個用途是為接待班禪,所以這座寺廟也被稱為班禪行宮。當年,康熙皇帝不修城墻,而修建避暑山莊,又在山莊外為少數民族修建寺廟,采取安撫政策。乾隆也秉承這種政策,在西藏遭殖民者騷擾之時,在承德與班禪會面,并為其修建了這座金碧輝煌的寺廟,鞏固了西藏與中央的關系。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它是西藏與中央團結合睦的一個見證。除了這一段值得書寫的歷史,對于我這個從未到過藏傳佛教寺院的現代觀光者來說,寺廟獨特的風格和濃郁的異域氛圍更深深地打動了我。
習慣了中土佛教的寺廟,第一次走進這藏傳佛教的寺廟,視覺的沖擊所帶來的內心震撼是始料不及的。關于這兩種佛教宗派教義的不同,我并沒有很深的了解,只是在書本上大致讀到過,后來也漸漸有點忘卻。走進這座藏傳佛教的寺廟,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不同。轉經筒、佛塔不用說,僅僅是佛殿的墻壁就使我久久駐足觀望。厚厚的殿墻上有梯形的窗戶,但走近看卻并不是窗子,而只是為了裝飾墻壁。看慣了真正的窗戶,這用來作裝飾的異域風格的窗子一瞬間就將我審美的視覺打開了,仿佛可以看到這座墻內部的美。而這美是帶有宗教色彩的。它的喻意如同我們無法透過這厚厚的墻壁而看到往生,看到自己的輪回。我們以為可以透過窗戶看到,而實際上,那些窗戶早已被封死,只留下窗戶的模子讓我們產生窺視的欲望。也許這佛教重地的窗子想要告訴我們的正是欲望的無意義。
雖然面對寺廟主體建筑大紅臺,我無法像一個佛教徒那樣頓生虔誠之念,但也感到了極大的震撼。這是一種宗教的力量,與我在中原佛寺所感受到的極為不同,也許,這也是禪宗寺院和藏傳佛教寺院的不同吧。禪宗寺院的建筑對個人是沒有壓迫感的。從大殿到廳堂到樓臺,除了宗教含義,人還可以去欣賞傳統建筑。作為一種佛教宗派,經過漢化之后,在教義上與中國人的精神和思維方式更為相近。禪尊重人的想象力和感受力,所以也就尊重個體的人。它的核心思想“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即是說可以從現實生活中直接掌握真理,人人都有成佛的機會。在這種思想之下,建筑也講究靈性,講究與人的溝通。所以,禪宗寺院里沒有對個體的壓迫。而在藏傳佛教寺院,宗教感異乎尋常地強烈起來,日常生活的感覺慢慢從思維中被排除。站在大紅臺紅色的高墻之下,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人的渺小。高墻的正中是一連串縱向排列的佛像,從頭頂一直向上延伸。我抬頭仰望,能看到它與天空相接。在這里,佛與天同樣崇高,人在自己的崇高感里變得渺小。這是佛法的崇高,也是人類建筑藝術的崇高。宗教建筑是最具藝術性的建筑之一,因為它脫離了實用的功能,而指向了精神的層面。于是我站在這面高墻之下,分不清是被建筑藝術還是被宗教所震撼。產生這種感覺,它的色彩也是起了一定作用的。我在故宮所看到的外墻也是紅色的,這種只是紅得更深一些。但它的含義有相同之處:禁止、權威、疏離。于是,常人在這樣的紅色面前,是不能親近,而只能敬畏的。
這座寺廟依山而建,登上一級一級臺階,仿佛是離天空更近了一步,離塵世也更遠了一步,這種空間上的感覺逐漸演化成了一種心理上的感覺。登上大紅臺,即是妙高莊嚴殿,三層群樓環繞著一座大殿,形成了封閉的院落。置身其中,仿佛已與塵世隔絕,一切皆與佛有關。這種建筑風格和中原寺廟的風格是不同的。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這樣遞進的結構對于經常出入山寺之人來說,早已熟悉不過了。在這樣的藏傳佛教寺廟中,卻仿佛不僅讓我的審美經驗被刷新,對佛的認識和理解也被刷新了。進入位于中央的萬法歸一殿,看到佛像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佛像比人體的正常尺寸只大了不太多。但佛像之上,這個殿閣的屋頂要比一般的屋頂高六七倍。這種空間無限向上的感覺,仿佛把我的意識也拔離了地面。這里曾經是班禪為乾隆講經說法之地,佛的尊嚴、佛法的浩渺、佛理的至高無上,都在這個獨特空間里體現了出來。當年,除了佛法讓乾隆皇帝感受到過浩渺無邊,這個獨特的建筑空間也一定起到過很大的作用。從萬法歸一殿里出來,看到環繞中心大殿的殿閣里也供奉有佛像。出乎我意料的是,殿閣中竟然藏了一座塔。塔身有兩層樓那么高,上面照例雕刻了許多小的佛像,但它所在的位置卻打破了中原佛教建筑應有的模式。一座塔仿佛如雨后春筍般從大殿底下生長起來,這種布局雖然讓整個建筑有一絲奇怪,卻也讓它顯得更加靈動了。
繼續在這個四合院般的大殿中行走,有的殿閣里展覽著唐卡。這是藏傳佛教典型的宗教畫。與禪宗寺院里有些寫實風格和有些國畫寫意色彩的畫作不同,唐卡充滿了奇詭的想象力,人類對于未知神秘力量的想象和感受在這些畫作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這里不僅有面目慈善的佛,還有面目猙獰的金剛,這都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些更具原始想象力的畫作仿佛更接近我們潛意識所產生的形象,因而帶給我內心的振動也更大。從屋內的樓梯登上屋頂,看到了萬法歸一殿屋頂如魚鱗般排列的瓦片。這種魚鱗般的瓦片比一般的整齊劃一的屋頂更有渾然一體的生命的感覺。這不僅與瓦的形狀酷似鱗片有關,與它的材質也有關系。它們全部都是銅鎦金瓦,據說耗費了頭等金1.15萬兩。雖然歷經風雨,但這金色仍然未有一絲退卻。陽光之下,用“金碧輝煌”這個詞來形容它,顯得無比恰切。
還有更高的亭臺,里面同樣供奉著佛像。參拜過之后,舉目四望,已然四面皆山,避暑山莊的城墻就在眼前。也許是因為剛看過避暑山莊質樸素雅的宮殿群,須彌福壽之廟的金碧輝煌才能這樣打動我。歷史雖然已經遠去,但民族友誼長存,藏傳佛教建筑藝術的魅力也永遠長存。站在這座寺廟的最頂端,看著天空蔚藍,白云飄散,有一瞬間,我仿佛搞不清這是承德的天空,還是西藏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