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偉
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存在著溺嬰的社會現象。近年來,學者關于溺嬰的研究成果頗多,比較充分地揭示了我國歷史上普遍存在的溺嬰這一陋俗及其影響。但對于某一朝代某一區域性的溺嬰問題還缺乏比較全面性的論述。為此,筆者不揣淺陋,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選取中國歷史上溺嬰特別盛行的朝代(清朝)和地區(江西)為例,從溺嬰盛行的狀況、原因及社會后果等方面來探討當時中國的溺嬰問題,以深化我們對歷史上普遍存在的溺嬰現象的認識。
所謂“溺嬰” 指的是將初生嬰兒置于水中淹死,后來泛指父母或其他負有撫養義務的近親實行的危害嬰兒生命的一切行為。由于中國古代的溺嬰主要指的是溺女嬰,特別是清代更是如此,所以本文中所提到的溺嬰專指溺女嬰。
江西的溺嬰現象究竟開始于何時,已不得可考,但江西“溺女之習,由來已久”[1]。發展至清代,溺女之習更是相當普遍,“江右風俗多溺女”[2],江西成為當時全國各行省中溺嬰最普遍和嚴重的地區。江西籍翰林院檢討王邦璽在其奏議中提到“各省溺女陋習,惟江西為最”,“此風各直省所在皆有,福建較多,惟江西尤甚”[3]。清代江西溺嬰現象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清代江西溺嬰現象十分盛行,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持續時間長。各種文獻尤其是地方志中記載的江西溺嬰現象持續有清二百多年,基本不間斷。第二,分布地區非常廣泛。清時江西全省有13府1直隸州78縣廳州,其中除了饒州府的鄱陽縣和贛州府的安遠縣“少溺女”外,其余的州縣都程度不同地存在溺女之風,所以有人說清代江西溺女之俗是“十邑而九”。[4]據統計,江西全省除了14個縣缺少這方面的記載外(由于資料有限),其余的州縣均有明確的“溺女”資料。[5]從當時江西各府各縣普遍建立的育嬰堂也可看出溺嬰現象之盛、地區分布之廣。第三,數量多、比例高。溺嬰之家首先是貧困之戶,貧困人家由于經濟上承受不起,一般來說,只撫育一個女嬰,多有的就溺死。如廣豐縣善士周昆故里“有貧戶舉子而孿,擬棄其一”,[6]豐城“習于溺女,再育者鮮,甚且一舉即溺之”[7]。這是貧困之戶溺女。實際上,在清代,即便是非貧困戶也普遍存在溺嬰現象,通常來說,中等人家“僅留一二,余皆溺之”[8]。就算是富裕人家也不愿多養女孩,“若夫富貴之家,或憂多女則嫁難,或憂育女則男遲,在庸夫愚婦陷于不自知而冥然為之,間有身列士林,未嘗不知其非而亦復為之。”[9]可以想見,富家溺殺女嬰的數量也不可小覷。既然貧戶也好,富戶也罷,都不愿養女,那么溺女現象定漸演變成一地的民風民俗,溺女數量必多、比例必高。這在地方史志中有廣泛記載,如弋陽縣“統計一方生女勿舉者十當三四”[10];靖安縣“為保二十有八,為戶三萬有零,生女之數歲不下數千,其愿養者十之一二,溺斃者已十之八九”[11]。每年出生的數千女嬰有八九百被溺殺,數量之多、比例之高今人難以想象。
清代江西溺嬰不僅非常盛行,而且其手段也極為殘忍。史書記載“江右有溺女固習,最為殘忍”[12]。近來新修的《蓮花縣志》對當時各種殘忍的溺嬰手段作了簡要概括:“有的女嬰剛初生,便被丟入尿桶、井窟或者江河中溺斃,有的甚至把搗碎的生姜塞住女嬰口鼻,再用胎盤包緊致死”[13]。當然,最普遍的做法還是在女嬰生下后,做父母的或其他親屬讓接生婆把嬰兒按在盆水中淹死。當時鄉間流傳的一些勸戒溺女的詩歌,如:“嗟夫!人世溺女之婦,目睹呱呱赤子手搦足縮,狼藉血肉,頃刻之間婉轉吞聲,絕氣于盆水之內。”[14]嬰兒瞬間被溺時的痛苦形狀被描述得淋漓盡致,讓人觸目驚心而有所不忍。
溺嬰是如此殘忍,要說做父母的全不痛心,那是不合實際的。那么,為什么做父母的愿意把自己的親生骨肉活活地溺死,并在當時形成一種流行的風俗?這其中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江西按察使歐陽永琦在《請定例禁疏》中對此作了專門論述:“因家計貧乏,慮日前之撫養維艱,即家計稍豐,亦慮將來之遣嫁滋累,并或急望生男,恐為哺乳所誤,遲其再育,往往甫經產育,旋即淹斃。”過了將近一個世紀,即光緒四年(1878年)翰林院檢討王邦璽在奏疏中作了與歐陽永琦大體相同的陳述,他說:“民間生女,或因撫養維艱,或因風俗浮靡,難以遣嫁,往往有淹斃情事,此風各省皆有,江西尤盛。”[15]根據二人的奏疏,我們至少可以得知導致溺嬰盛行的三個主要原因:
其一,家境貧困,養活不起,導致溺嬰。江西人多地少,土瘠民貧,生產力水平低下,廣大百姓生活艱難,使人們沒有能力撫養日漸增多的兒女,再加上缺乏避孕措施,一旦生女,只能選擇將其溺斃。如安義縣,“土瘠少稔歲之獲,民貧絕中人之產”,人們“育女”則“互相嫌棄”。[16]袁州各縣貧困人家也因艱于撫養而“生女多不育”,不得已“隱忍而致之死地”。[17]又如萍鄉縣,縣民所以生女不舉,就是因為“艱于撫養”所致。因“家計貧乏”而導致的溺嬰現象真是比比皆是,不一而足。
其二,害怕陪嫁及日后成為累贅。清代社會風氣婚嫁論財,重視嫁妝,出現了“奢嫁”之風。窮人以及不太富裕的人預計到陪嫁不起,或者不愿意因嫁女而使家庭經濟受到損害,不得不淹斃女嬰。如,于都縣就有人“為制奩之艱,而甘為殺女之事”。[18]就算是富貴之家,也因嫁資過重難以承受而被迫溺嬰。如建昌府南豐縣“富室制奩動以金珠羅紈相夸耀,習之既久,彼此責望,而孝友睦姻因此遂衰,往往生女而溺之,豐邑女至有蕩產者,故富室溺女尤多”[19];袁州府“生女多不育,……貧者曰艱于養,富者曰艱于嫁,遂隱忍而致之死地”。[17]可見,由于不堪婚嫁負擔而溺嬰的不僅限于下層民眾,還涉及不少中等小康家庭,甚至牽涉到一些富有者,遂使參與溺嬰的層面更加擴大。所以,有學者認為奢嫁之風既是貧家溺女的主要原因,也是富家溺女的根本原因。[20]
其三,溺殺女嬰,希望早得男孩。有的家庭頭幾胎生的是女孩,而家長盼望早日抱兒孫,可是有吃奶的孩子妨礙母親迅速受孕,因此家長立即處理掉女嬰,好使女人盡速懷孕,或許能得個男兒。[21]349
當然,還有其他一些原因也導致了溺嬰的盛行,如落后的思想觀念就是其中之一。首先,貴男賤女和封建宗法觀念在清代江西人的心中根深蒂固。在清代,溺嬰主要是溺女嬰,而不溺男嬰,人們普遍認為,只有兒子才能祭祖,只有兒子才能傳宗接代,只有兒子(極少例外)才能承繼家業。因此,男性被賦予重要的使命和期望。男性嬰兒得到了有力的保護和照顧,而女性嬰兒的價值則被肆意貶低。一旦出現被迫溺嬰時,女嬰便成了首當其沖的受害對象。其次,清代江西的封建迷信活動十分猖獗,人們信巫不信醫,信神不信人。如,江西瑞金縣富家巨族多信風水,認為“初胎生女”,如不溺死,則“必連育之女,而得子必遲”,所以“完婚即期得男,有生女者必當拋溺”;再如,江西弋陽縣民也常常認為“生女過蕃”,則必然“分其祖墓之蔭而本支反為之衰”,結果大肆“戕殺其親生之子”,并且“相沿成俗”。可見,封建迷信思想對溺嬰的滋長無疑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22]
除此之外,因財產繼承、政治權力斗爭,或者出于維護名譽考慮和羞恥心理也可能導致溺嬰。總之,清代江西溺嬰的盛行是各種原因相互作用的結果。
溺嬰是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社會問題之一,清代尤甚。清代江西的溺嬰現象對當地產生了嚴重的社會后果。
首先,使江西人口增長相對緩慢。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由于一些父母或親屬在嬰兒一生下來就把她們溺斃,從當時看,這直接導致人口數量的相對減少。在歷史上,什么時候溺嬰數目減少,那一時期的人口數量便增多,什么時候溺嬰數增加,那時人口便相對減少。有學者估計:10%的溺女率能夠使年人口增長率降低大約30%。[23]所以,溺嬰的盛行必然會導致人口的減少;并且,人口減少的比例要大大高于溺嬰的比例。其二,由于溺嬰導致男多女少,不利于后代的繁殖,從長遠看,也影響了人口的增長。從可考的史料來看,江西溺嬰的普遍和嚴重確實影響了江西人口的增長速度。早在明朝初年,江西人口眾多,人口密度很大,當時全國平均人口密度為19人,而江西為58人,人口密度僅次于浙江,占第2位強。[24]后來,隨著全國社會經濟的發展,到順治十八年,江西人口密度在全國各行省中下降為第5位,乾隆至咸豐年間繼續下降并基本上維持在第8位左右。[21]320-321人口密度排位的不斷下降,反映了江西人口增長速度和其他一些省份相比是較為緩慢的。這其中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清代盛行的溺嬰風氣無疑是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溺嬰的盛行影響了江西人口性別比例的平衡,導致男子婚配難的問題。據《清朝續文獻通考》記載清末人口普查數據,江西省男女人口比例為130.5,這個數字顯然大大高于正常水平。這種由溺嬰導致的男多女少的現象必然又導致男子婚配上的困難,部分人娶不到媳婦,以致社會上出現了大量的鰥夫。如南安府“男女之生按陰陽之數,不啻天生配偶也,如我僅留一二女,所生者僅一二男,家家如是,則男必多,女必少,一二子只能換一二婦,多則其子皆鰥矣,江者之多鰥夫,其弊由于此”[8],道出了江西鰥夫之多,是源于溺嬰的盛行。再如,廣信府很多人家的兒子三十歲還娶不到媳婦;新昌縣(今宜豐縣)也因溺女之風漸熾,而造成鰥曠成群的后果。[25]
再次,基于男多女少的婚配難現象又必然引發一系列相關的社會問題,諸如社會治安、拐賣婦女、婚姻糾紛訟案等。王邦璽在其奏折中寫道:“溺女……地方多男少女,貧民不能婚聚,既無家室,遂多游蕩,或至流為非類,此相因之勢也”。[3]游蕩者的增多,必然導致社會秩序的不穩定,增加了地方政府管理的難度,所以好多官員采取措施防止溺嬰,但收效不大。另外,由于女少而男多,婚姻市場上女性供不應求,因而身價漸高。不法之徒見婦女身價漸高,婚姻有利可圖,因此拐賣婦女、買賣婚姻現象經常出現。如,安福縣“(溺女)致男女婚媾興嗟失期者,蒼頭臧獲始,皆有書契價值,豢養之,匹配之”。[26]在女子難求的情況下,甚至妻子也成為買賣的對象,當時有的地方一些貧窮人家還出現了“租妻”和“典妻”的現象。買賣婚姻時有發生,因財產爭奪而引起的婚姻糾紛也層出不窮。南安知府黃鳴珂曾處理過幾件相關的案件,如“南康二案,皆奸夫殺奸婦,其二犯年皆二十余,尚無妻室,皆因與人有夫之婦通奸,其婦屢索銀錢衣物,不能給而犯殺身之罪”,因而他感嘆說:“傷哉,使皆有妻何至于此?推而廣之,謀夫奪妻之案,搶娶孀婦之案,爭奸互殺之案,拐賣婦女之案,層見疊出,使女子多而案件自少矣”[8]。弋陽知縣譚瑄也指出:“鬻妻溺女痼習難移,健訟之風亦漸長”。[10]
第四,進一步加劇了部分家庭的貧困。由溺女導致的男多女少,使婚聚時男賤女貴,聘金上漲,貧困人家為了娶上媳婦,被迫變賣家產,甚者向外借貸,就算較富裕的家庭也會為此累得傾家蕩產。再者,由于多男析產,幾代下來,富的變窮,窮的更窮。據同治《大庚縣志》卷二十四《雜類志·拾遺》記載:大庾縣一位老吏針對兩少年爭娶一孀婦的事例分析,人們娶不到媳婦的原因在于“貧不能娶”,而貧窮的原因又在于只生男不生女,男多則析產漸薄之故。即使原來“他們兩家祖上皆富貴,亦未經破蕩”,只是因為“不舉女多育男,再三傳分,產漸薄”,因而“至貧不能娶”。由溺嬰而導致的家庭貧困程度可想而知。
第五,加固了人們的重男輕女思想和傳統的宗法觀念。前面述及,重男輕女思想和傳統的宗法觀念是導致溺嬰盛行的一個原因。反過來,溺嬰的盛行又會使這一思想牢牢占據人們的頭腦。清代江西溺嬰非常盛行,已成風習,人們對此現象也見怪不怪了,認為溺嬰是很正常的,以犧牲女嬰來換取男嬰是符合傳統的。這樣,溺嬰的盛行就使得重男輕女思想長期以來無法破除。當時地方官員為了禁止溺嬰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收效甚微,從中也可看出,重男輕女思想依然支配人們的頭腦,陳腐的陋習和觀念互為因果,盤根錯節,乃至到現在,人們還深受其影響,這種現象的長久存在不能不說與溺嬰有一定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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