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香琴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200241)
方塊壯字又稱方塊古壯字、土俗字,壯語名Sawndip,是壯族先民效仿漢字創造發展而來的一種民族文字。1989年由廣西壯族自治區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主編的《古壯字字典》是中國第一部古方塊壯字字典,它第一次對流傳民間的方塊壯字進行了系統化的整理,收集了流行于壯族地區的13401個方塊壯字,其中4796個被推薦為正體字,其余皆為異體字。這一數據也反映出方塊壯字中的異體字是大量存在的。
方塊壯字異體字無論是對方塊壯字本身的研究還是對普通文字學和比較文字學的研究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但是由于材料的局限和研究方法的單一等原因,有關方塊壯字異體字的許多基礎性研究工作還未充分展開。
關于異體字的定義,學界眾說紛紜。王力先生認為:異體字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的意義完全相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相互替代。”[1]裘錫圭先生指出:“異體字就是彼此意義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嚴格地說,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異體,才能稱為異體字。但是一般所說的異體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嚴格意義的異體字可以稱為狹義異體字,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可以稱為部分異體字,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廣義的異體字。”[2]劉又辛、王元鹿、郭錫良、周秉均、胡裕樹、蘇培成、王寧、蔣善國、呂叔湘、李道明、劉志基等先生都對異體字這個概念提出過寶貴的看法,基本上都認為異體字是音義相同而形體不同的一組字。他們的分歧主要在于對“音義相同”的理解上。持“狹義異體字”觀點的學者認為音義完全相同的幾個字才能算是一組異體字,持“廣義異體字”觀點的學者則認為音義完全相同或部分相同的字之間都有異體關系。
以上雖然都是針對漢字提出的異體字定義,但從普通文字學觀念來看,此定義同樣適用于方塊壯字。由于“狹義異體字”在研究中本身具有不可操作性,因此大部分學者在研究民族文字時都采用了“廣義異體字”理論,如周斌先生的《東巴文異體字研究》、劉悅先生的《納西東巴文異體字關系論》、李杉先生的《水文異體字研究》等。而本文所涉及的方塊壯字異體字也將采用廣義上的異體字概念,即音義完全相同或部分相同,字形結構或部件不同的字都統屬于此類,也就是記錄同一字義的不同的文字形態。這一概念包含的內容非常廣泛,包括我們通常說的異寫字、異構字、繁簡字、古今字、訛變字等。《古壯字字典》中收錄13401個方塊壯字字形,共列為4796個字頭,也就是說,平均每2.8個字形表示同一意義。并且我們發現在《古壯字字典》中存在異體關系的字頭下,記錄同一字義的字形少則為2個,多則達到23個。
我們認為應當采用廣義的異體字理論來研究方塊壯字異體字,主要鑒于以下幾個方面的考慮:
首先,方塊壯字的讀音不統一。壯語方言復雜,按照語音和詞匯的某些特征及各地的語法材料,分為南北兩大方言。故方塊壯字讀音亦往往因地而異。而不同的著作會采用不同的地方方言。如當今最全面的方塊壯字語料巨著《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材料來源于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右江、田陽、田東、東蘭、大化及云南省西疇等地,共計29個手抄本。每個抄本自成一體,所以文本讀音據各地方言而各異。例如同表示“做”義的“m”在《古壯字字典》中讀為[ku6],而在《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中讀為[ku?k8]。這種現象在對照閱讀《古壯字字典》和《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時會發現有很多。因此,為了更全面地了解方塊壯字異體字,我們就應該采用廣義的異體字理論。
其二,從方塊壯字所表示的意義及方塊壯字在文獻中的應用來看,廣義的異體字理論對我們研究方塊壯字異體字更具有理論和實際意義。《古壯字字典》是中國第一部收集方塊壯字的字書,因此在編撰過程中難免會有部分內容缺漏或不完整,這就需要我們結合《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古壯字文獻選注》等文獻資料來對它進行補充。
其三,從《古壯字字典》中我們不難發現編著者在處理異體字問題時基本遵循廣義異體字理論。例如在有異體關系的條目下,編著者并不對每個字形的用法和意義再做具體說明,只是籠統地列出字形和這些字形表示的意義,說明這些字形在表示任何一個義項時都可以通用,并且每個條目下唯有一個讀音。
關于方塊壯字異體字的形成原因,我們認為,方塊壯字異體字的形成既受外部因素的影響,又有自身內部規律作用的因素。
第一,方塊壯字屬于意音文字系統。而意音文字與音節文字和音素文字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它以各個不同的符號來表達不同的詞。這個特點使得符號的數量會隨著語言的發展而增長。于是代表一個音節的符號往往有幾種不同的形式和結構,會出現用各種形體相異的方塊壯字記錄同一詞的狀況。
第二,壯族地區方言多樣,地域差異明顯,創造出來的字形因語音不同而不同。壯語方言復雜,按照語音和詞匯的某些特征及各地的語法材料,分為南北兩大方言。北部方言分為桂北土語(分布在廣西龍勝、三江、永福、融安、羅城、南丹等區域)、柳江土語(分布在廣西柳江、宜山、柳城、忻城等區域)、紅水河土語(分布在廣西賀縣、陽朔、鹿寨、桂平、武宣、上林、都安等地)、邕北土語(分布在邕寧北部、橫縣、賓陽、武鳴、平果)、右江土語(分布在田東、田陽、白色)、桂邊土語(分布在廣西鳳山、田林、隆林、西林、凌云等地)、邱北土語(分布在云南邱北、師宗)七大土語;南部方言分為邕南土語(分布在廣西邕寧南部、隆安、扶綏、上思等地)、左江土語(分布在天等、大新、崇左、寧明等地)、德靖土語(分布在廣西靖西、德保、那坡)、硯廣土語(云南廣南南部、硯山、馬關、文山、西疇等地)、文麻土語(分布在云南文山南部、開遠、馬關東部等地)五大土語。[3](P78-79)兩大方言最顯著的區別之一是南部方言有送氣音聲母詞,北部方言沒有。這樣,不同的地區根據不同的語音創造文字,結果是造成大量異體字出現。
第三,造字者的求異心理。方塊壯字主要是仿造漢字形成的,為了表現本民族的文字特色,壯民又不滿足于完全用漢字的部件和整字,于是添加了自源性的符號使之與漢字相區別。如表“園

第四,用字習慣因人而異。不同的造字者和書寫者,漢文水平不一樣,用字習慣也不相同。那么在創造方塊壯字時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選取自己慣用的或熟悉的漢字或漢字偏旁,或者自創的一些符號,這也使得一部分異體字應運而生。
經我們統計,在《古壯字字典》的4796個字頭中,2800多個字頭下有異體字。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古壯字字典》中整理出2800多組異體字。在此基礎上,對方塊壯字異體字進行全面研究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方塊壯字異體字中有一些是方言字,它們對研究方塊壯字應用的區域分歧、方言音的發展和差異及壯族古代文化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第二,方塊壯字異體字中有一些是繁簡字,它對共時層面上的方塊壯字形體演變研究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第三,方塊壯字異體字中有些字是自源字,有些字是借源字,它們的產生時間不同。自源字很可能產生于受漢字影響之前,而借源字產生于受漢字影響之后。我們對兩者進行字形結構和造字理據分析,有助于促進歷時層面的方塊壯字形體演變研究。
第四,通過共時層面和歷時層面的異體字形體研究,有助于探究方塊壯字的字源,探尋文字的最初狀態。
第五,有助于科學編撰方塊壯字字典。異體字是文字間的一種重要關系,弄清方塊壯字異體字之間的關系,有助于完善方塊壯字的文字屬性。
雖然異體字在方塊壯字中是普遍的現象,而且學者們對方塊壯字的異體字現象也已經展開了一定的研究,但是這些研究目前看來還有待深入和全面。
方塊壯字異體字研究無論對方塊壯字研究本身還是對普通文字學和比較文字學而言,都有很重要的價值。但是若要對它進行全面系統的研究,還存在一些客觀的限制條件,這也是造成該研究舉步維艱的原因。就拿古壯字中的同形漢字來說,它參合著簡體漢字、繁體漢字、漢字的異體字、生僻字等形式。作為一種漢字系文字,它的各種靜態字形可以反映出漢字字形的動態變化歷程。那么,作為主要仿造和變異漢字而形成的方塊壯字,隨著漢字書體、字體的演變,它在字形上也在經歷著變化。應該說,方塊壯字不同于漢字,漢字得益于甲骨文、金文材料的大量保存,因而文字發展的歷時層面比較清晰。而我們所能見到的方塊壯字基本都是紙質的,通常都是宋元明清時代流傳下來手抄本,最早的也不過是唐代刻在石碑上的楷體方塊壯字。可見,出土材料和傳世文獻的欠缺,成了研究方塊壯字異體字形體演變歷程的最大困難。因此,我們需要時刻關注考古學、民族學、歷史學等學科的最新進展,為方塊壯字異體字研究提供新材料。
《古壯字字典》是中國第一部方塊壯字字書,但是該字典收錄的方塊壯字并不全,通讀《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后,我們發現有很多字形在《古壯字字典》中都沒有出現過。據悉,廣西民族古籍整理辦公室主持編纂的《中華古壯字大字典》將在《古壯字字典》的基礎上擴大容量,收錄3~4萬個單字,成書后的成果將會是一部大型的方塊壯字詳解字典、一個可以隨時添加資料的開放式方塊壯字語料庫。我們期待這部著作的問世,期待它為研究方塊壯字異體字提供更豐富的材料。
[1] 王力.古代漢語[M].上海,中華書局,1999.
[2]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3] 韋慶穩,覃國生.壯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0.
[4] 覃曉航.方塊壯字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
[5] 古壯字字典(初稿)[Z].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9.
[6] 張聲震(主編).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