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嘉
(清華大學 高校德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4)
我國道德教育體制完備,從小學到大學都開設思想道德教育類課程,但改革開放以來,道德教育軟弱無力,缺乏實效,整個社會道德滑坡嚴重。究其根源,主要在于缺乏文化自覺,道德教育離開中國文化的固有傳統,成為變相的科學教育。自覺中國文化的特有傳統,重新確立傳承中國文化的道德教育理念,當前中國道德教育的問題才能根本解決。
道德教育的本意就是傳承文化。
道德教育是人的教育,使人之道——人之為人的生命準則——成為人的生命準繩。人不是動物,生來卻又只是動物。未經文明教化,任何人類個體都不會自動成長為人。當代人類學發現,人是“一種不完全,或者更準確地說,要靠自我完善的動物”。孟子兩千年前就強調:“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人之道即人自我完善的準則、目標。人的教育的目的,就是使人之道逐步轉化為人的生命準繩,使人作為人而成為人。所以,道德中的道,并不是指倫理道德現象的本質、規律,而是指人之道,即人之為人的生命準則,同時也是人的不變之理,當然之則。道德中的德,指人對人之道的領悟與踐行。“德者,得也”。德性是人的特有屬性,也是人踐行自己所領悟的人之道而呈現于人生命的特性。如果人類不以生命踐行自己所面對的人之道,則無論掌握多少物質世界的客觀真理,擁有多少物質財富,德性都必將從人類生活中消失,人類也難免向動物蛻化。人永遠需要人的教育。人的教育永遠以道德教育為根本。
文化的核心即人之道。文化是人的觀念——行為系統 ,也即人之為人的生命模式。動物沒有文化,也不需要文化。猩猩生來就是猩猩,不需要再通過某種方式將自己教化為猩猩;未經文明教化,生而為動物個體的人類就不能自動成長為文明的人──如因偶然原因而流落在文明之外,在自然條件即動物群體中長大的“狼孩”。文化如何從物質運動中產生出來的?科學或許永遠無法確證。當代人類學只是告訴我們:“文化模式是在歷史上產生的,我們用來為自己的生活賦予形式、秩序、目的、方向和意義系統”;“人類的神經系統不僅使他們能夠習得文化,而且,如果神經系統要發生任何作用的話,還可能要求他們去習得文化。與其說文化的作用僅僅在于補充、發展和延伸在邏輯和遺傳上先于它的以生物體為基礎的能力,不如說它更像是這些能力本身的組成部分”。人們習得文化的過程,也即人的教育過程。人類起源于生物進化,“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但也具備在生物進化中形成的發達意識。人可“教”。有效的人的教育可以引領人的意識發展,使人之道逐步內化為人的生命準繩。人是物質與精神的辯證統一。人的精神發育和身體發育一樣重要,且大體同步,都需要15~18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生命過程。人的生命活動改變著世界,人的生命模式因此也塑造著世界。自然世界被改造為人的世界。文化發展為文明——“最廣泛的文化實體”。文明是“育”人的搖籃。人在文明中成長成人,從自然個體轉化為承載文化的人,人之道在不同程度上轉化為人自己的內心要求,是所有人成長成人的必由之路。“成為人類就是成為個人,我們在文化模式的指導下成為個人”。
文化的生命標志是實現人的生命轉化,將生而為動物個體的人類轉化為文明的人即承載文化的人。在歷史上產生的文化亦有生命。文化的生命力就顯現于實現人的生命轉化,將生而為動物個體的人類轉化為承載文化的人,文化傳承于人群繁衍,人群繁衍延續文明歷史。如果某種文化不能再將生而為生物個體的人轉化為承載自己的人,這種文化在理論上仍是文化,卻已經沒有生命,只是歷史中的文化,沒有可以在現實中經驗到的傳統,不再影響人的觀念和行為。當今世界不再有塔西佗《日耳曼尼亞志》中極為懶惰卻嗜好征戰,厭惡和平的日耳曼人,因為那種日耳曼文化已經失去生命力,不能再將人培育成為承載它的日耳曼人。
道德教育的本意就是傳承文化:道德教育的目的是使人之道內化為人的生命準繩,傳承文化就是人之道傳承于人群繁衍。在原始社會時期,各種社會規范都具有道德性質,德性是人的基本屬性,社會秩序依靠傳統習俗、社會輿論與人們的內心信念就能夠有效維系。原始文化承載于人們與生俱來的圖騰信仰,氏族文化的傳承同道德教育融為一體,世世代代因襲傳延。私有制的產生導致社會內部矛盾日益尖銳,傳統習俗、社會輿論與內心信念不能再有效維系社會秩序。人類社會逐漸分化出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不同相對獨立的領域,社會規范也從單一的道德規范相應發展為以不同方式,在不同層次上調解、控制社會矛盾的復雜規范體系。相對那些具有強制性的法律規范、政治規范,道德成為人“應當”用以規范自己思想言行的生命準則卻并非必須用以規范自己思想言行的生命準則。在形式上,道德教育與文化傳承逐漸分離為相互獨立的領域。在中世紀,道德教育還是同文化傳承結合在一起的人的教育。近代以來,政教分離導致政治與宗教、政治與文化的分離,也發展、強化了教育與文化的分離。現代教育越來越多地承擔傳授科學知識的任務,人的教育即道德教育成為教育的一個部分。但是,無論人類社會怎樣發展,人都不能離開人的教育而自動成長為區別于動物的人,人的教育仍是教育的根本任務;人的教育仍然首先是道德教育,讓人之道逐步內化為人的生命準繩,而不是僅僅讓人掌握謀求生存的工具;人之道仍是人的不變之理,當然之則,而不是在人們的懷疑、假設、討論、證明中發展的科學知識;文化的核心仍然是人之道,而不是任何物質體系的客觀真理;人的德性仍決定于對人之道的領悟,而不決定于所掌握的道德知識,道德教育仍要傳承文化,而不能僅僅傳授有關道德倫理現象的科學知識。
世界諸主要文明大都孕育、成型、維系于某種宗教,如基督教之于西方文明,伊斯蘭教之于伊斯蘭文明……,并非偶然,因為宗教信條最適合于承載人之道。中國文明是世界諸文明中唯一的非宗教性文明——以色列學者艾森斯塔特稱其為“專注于現世的文明”。中國文化的獨特傳統形成于儒學先哲的知人智慧與偉大思想。
人之道最初由誰提出?正如文化最初如何產生,人類或許永遠都不會知曉,但原始社會的圖騰信仰中已顯然存在人的生命準則的原始形態。人們生而為氏族部落的成員,無條件地接受氏族部落的圖騰信仰,人之為人的生命準則隨生命成長而逐步融入人們的生命,成為超越本能的生命準繩。從一個本能支配的自然個體轉化為一個合格的氏族部落成員即一個承載文化的人,隨生命成長而自然完成。當然,最初的人之道還是狹隘的,帶有人類脫胎而出的動物屬性,血緣族群甚至地域都成為人與非人的界限標志。人類學家在考察爪哇文化時發現,“當地人非常坦率地說:‘做一個人就是做一個爪哇人’”。就是說,人類最初擁有的“人”的意識,還是有局限的,不具有適用于人類所有成員的普遍意義。
文明的發展也孕育著危機。氏族制度解體,人類意識超越原始思維,文明發展也日益暴露出最初的、同氏族部落文化聯系在一起的人的生命準則的狹隘。人們既沒有了與生俱來的圖騰信仰,理性意識亦覺醒,開始追求真理,追問萬事萬物之究竟,同時也追問歷史傳承下來的人之道是否真理。然而人們越是追問,卻越是不知道自己是誰。古希臘的智者發現,一切都是相對的,包括人之為人的生命準則。結果,“聰明人顛來倒去得倒騰每一件事情,老實人則感到他們自己已變得跟不上時代了。論及美德會招致這樣的回答,‘一切都基于你對美德的定義’,沒有人知道美德的真正含義”。人依據理性懷疑歷史傳承下來的人之道,也就不愿以生命去踐行理性所不能證明的人之道,德性、德行也因此從人類生活中逐漸消失了。文明陷入危機。希臘城邦末年,“成文法和習慣皆被破壞,世風急轉直下。……所有現在的城邦……都處于極壞的統治之下,它們的法律已經敗壞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除非來一場劇烈的變動和極大的運氣”。中國春秋戰國年代,禮崩樂壞。“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雅斯貝爾斯說:“在思維之中我們人類獲得了我們最高的可能性,同樣通過思維我們也可能陷入毀滅的境地”。人類如何擺脫危機?老子認為:“智慧出,有大偽”,惟有“絕圣棄智”,返回意識蒙昧的遠古時代,“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者死,不相往來”。可覆水難收。
何以人們越是探究人的真理卻越是困惑于自己的存在?在于人的真理是人的終極真理,人之道是人作為人而成為人的必由之路。在生物學分類中,人類屬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人所以能夠使自己區別于動物,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人的生命不為自然本能所主宰而以人的真理為自己生命的準繩,即孟子所說“人之有道也”。剛剛覺醒的理性意識既覺醒于變革物質世界的實踐,因此也僅僅知道由此而獲得的物的真理,并且片面地以為一切真理都如此。但是,人不是物,人之道并非物之理。物的真理總是相對的,人對物質世界的本質、規律的認識沒有止境。人的真理卻是人的終極真理,只為人擁有,只對人成立,其客觀真理性也只顯現于人的生命。假如宇宙間還存在其他追求真理的智慧生物,一定強調人之道并非宇宙的普遍真理,同時也一定以他們自己的準則為自己生命的準繩。如果人像對待物的真理那樣對待人的真理,在沒有確證其客觀真理性前就不承認其為真理,人的真理就永遠無法被確證為真理;如果人永遠像追求物的真理那樣追問人的真理,從一種相對真理奔向另一種相對真理,就不僅不是在日益接近彰顯自己生命本質的終極真理,反而等于虛度自己人生的有限光陰,永遠不能自覺自己究竟是誰。所以,雅斯貝爾斯說:“在人類的生命走到盡頭時,真理必須真正存在于形式和范圍之中,而這一切又是以如此短暫的生命和如此有限的意識為其界限的。這一整體不可能長于人的生命的幾十年,超過人的精神能量,勝于人類經驗的豐富,以及逾越人類的理解能力”。剛剛覺醒的理性意識無休止地追問人的真理,猶如動物堅持驗證本能合理之后才肯服從本能,似乎是追求真理,拒絕迷信,其實卻十足幼稚,使自己陷入最深刻的危機。
“偉大的宗教是偉大的文明賴以建立的基礎”,并非偶然,因為宗教信條最適合敘述人之為人的終極真理,正如“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宗教淵源于遠古文明,同時離不開宗教先賢對人生苦難的深刻理解與普渡眾生的崇高精神:人在文明中成長成人,已經是人,卻為本能欲望與理智機巧所困,不能領悟人之道,人的生命背離人的準則。面對理性對人之道的追問,宗教先賢的智慧是“不講道理”:表述人之道卻不做任何解釋,直接以自己的生命彰顯經驗無法確證的真理。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宗教現象學認為,“對宗教的任何學術研究都應該探討拯救問題,……因為它定義了宗教自身的目的”。按照基督教的理解,宗教起源于上帝,目的是拯救──將人從罪惡中拯救出來,從沒有意義和永無終結的欲望操縱中解脫出來。宗教社會學揭示,宗教是人類實現自身文明教化的一個最主要也最基本的文化形式──“宗教植根于一個基本的人類學事實:人類有機體對生物本能的超越”。對于宗教信仰者來說,上帝并非以神秘力量主宰萬物而讓人類不能不匍匐于其腳下的神靈,而是人原本就應當如此、作為一切人類美德化身的人的完善形態,即形象化的人之道──《圣經》說: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創造人。人們皈依宗教信仰,就是直接領悟人之為人的真理,獲得超越本能的生命準繩,即德國學者西美爾所說:“我信仰上帝,那么,這就意味著,這種信仰與我堅信存在著以太、月球能夠住人、人的本質永遠不變等完全是兩回事。這不僅是說,上帝的此在雖然不可確證,但我依然深信不疑;同時,也意味著……我把上帝當做生活的準繩”。千百年來,西方國家的道德教育一直根植于基督教文化。“十戒是西方社會基本道德規范全部或部分的來源”。有學者說:“哲學是講道理的科學”。西方哲學研究倫理道德,但講道理的西方哲學一旦進入道德教育的領域,就再也講不出讓人心服口服的道理。康德稱道德律令為“絕對命令”──這里沒道理可講,你也別問為什么,只有無條件遵照執行,并強調“道德不可避免地要導致宗教”。
中國文化的獨特傳統形成于儒學先哲的智慧與偉大思想。儒學又稱仁學。仁即人之道。“仁者,人也”。仁是儒學先哲抽象于華夏文明生活的規范,本于良知,所以蒙培元先生說,“仁是人的理性自覺”。中國哲學本是出自憂患意識的生活智慧。儒學先哲深知將生而為動物個體的人類教化為文明人的艱難,同時擁有知人的智慧:人在文明中成長成人,人之道已經融入人的意識,對人已是不言而喻的絕對真理,無須解釋,無須論證,人亦不會質疑,只需要啟發、培育、鞏固、強化,使之成為中國人時刻審視自己思想言行的生命準繩。《論語》最先表述這一思想,只討論何謂君子,何謂小人,如何成為君子,并不探討人何以一定要成為君子,并不論證人何以不能做小人。孟子將孔子思想凝練表述為人性本善,教化成人的哲學理念:“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爍我也,我固有之也”;“四端擴充”,“人皆可以為堯舜”。儒學先哲的思想同唯物主義歷史觀并不矛盾。馬克思、恩格斯說:“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聆聽先哲教誨的人們,無論學生還是民眾,頭腦都已不是一張一無所有的白紙。在他們或長或短的人生中,人之為人的生命準則早已通過長輩教誨、神話傳說、寓言故事、民間戲劇、文學歷史等,悄然潛入他們的頭腦,終生難以磨滅,形成不慮而知,不學而能的良知良能,只需要鞏固、強化,正所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說到底,儒學是孕育于苦難與憂患的文化精粹,儒學先哲只關注作為文明教化對象的人,思考如何將他們教化為文明的人,并非像傳統的西方哲學家那樣,“為知識而知識”地追問一般人性。兩千年來,一代代儒學思想家延續著先哲創造的文化傳統,運用一系列抽象于文明生活的哲學范疇——君子與小人、身與心、性與命、大我與小我、身家國天下等,凸顯、鞏固、強化中國人的良知,闡述本于良知的生命準則──仁、義、禮、智、信,同時言傳身教,為人師表,以身作責,使中國文化的人之道在中國人的世世代代中傳承延續。中國人沒有宗教信仰傳統卻同樣擁有天經地義的生命準則。“仁以為己任”。“天下興亡,匹夫有則”。中國亦成為舉世聞名的禮儀之邦,為伏爾泰、萊布尼茲等西方哲人所仰慕。對此,很多中外思想家都早已有過論述。梁漱溟先生說,中國文化“以道德代宗教”。辜鴻銘先生說:“儒學不是宗教卻能取代宗教,使人們不再需要宗教”。以色列學者艾森斯塔特說:“在中國傳統的信仰體系中,超越秩序與現存秩序之間的緊張是用相對世俗的術語表述出來的”。美國學者古德諾說:“中國人與其說是一個宗教的,不如說是一個哲學的種族。他們很少意識到自己與創世者的關系(中國人以一種被稱之為哲學的思想體系來規范人們的日常行為,調節人與人的關系)”。馮友蘭先生說:“哲學在中國文化中所占的地位,歷來可以與宗教在其他文化中的地位相比”;“照中國的傳統,研究哲學不是一種職業,每個人都要學習哲學,正像西方人都要進教堂。學哲學的目的,是使人作為人而能夠成為人,而不是成為某種人”。金岳霖先生強調:在中國,“哲學從來不單是一個提供人們理解的觀念模式,它同時是哲學家內心中的一個信條體系”;對于中國哲學家,“他的哲學要求他身體力行,他本人是實行他的哲學的工具。按照自己的哲學信念生活,是他的哲學的一部分”。
中國人在中國文明中成長成人,也創造出承載中國文化的知識體系──“經史子集”。“經”為中國文化的經典,敘述中國人以為天經地義的人之道──仁、義、禮、智、信;“史”記載中國人——以良知為生命之本的人——的歷史,是中國文明的終極評價體系,并不是以探究歷史規律為目的的歷史科學;“子”即百家之說,記敘中國人的精神探索;“集”為詩歌、小說、散文、筆記等所結文集,展現中國人的生活與情感、理想與追求。
“精神和文化上的困惑是當前道德教育的最大困惑,精神和文化價值層面上的危機乃是道德教育最深層次的危機”。
近代以來的中西文化沖突凝聚“古今中西”矛盾,中國人在現代化追求中逐步失去了對于中國文化的自信與自覺。中國的現代化追求并非中國社會自身發展的客觀要求,而是中國人為挽救民族危機而被動做出的選擇。面對西方列強的侵略與蠶食,中國人的良知還是孕育于農業文明的良知,中國人卻不得不追求工業文明,不得不追求自己也不并清楚的現代化。對于中國人,伴隨現代化而來的大量事務,從社會關系、經濟體制、知識規范、教育體制、管理模式到政治制度、思想觀念,都是以往想不到,現在也理論不清,眼下只能“摸著石頭過河”,通過實踐來驗證其是非善惡,一旦訴諸良知,就難免這也看不慣,那也不順眼,裹足難行。牟宗三先生講“良知的自我坎陷”,實質上卻是:孕育于農業文明的良知無法僅僅依靠自己而擺脫“古今中西”矛盾的困境。儒學以本于良知的“仁”作為人之道,因此也成為遲滯中國現代化的消極對象,被一再否定、批判。一百年多來,中國文化的精髓究竟是什么,中國人自己也已經說不清楚了。現在,各國學者普遍稱中國文化為儒學文化、儒教文化,以孔子為中國文化的代表,即便我們到國外推廣中國文化,也只能開辦“孔子學院”,但孔子塑像矗立天安門廣場,卻受到中國人的普遍反對。何謂中國文化的傳統,學界也始終眾說不一,有說專制主義,有說儒學傳統,有說良蕎并存,進而談到中國文化的現代化,也就有全盤西化論、儒學復興論、中西文化交融論、綜合創新論等諸種理論。結果,國力衰微時,中國文化日益衰落;國力強盛了,中國文化的自覺、自信、自強仍然是中國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現代化是中國文化的劫數──佛教理論中指注定的災難,中國文化在中國人的現代化追求中逐步陷入危機。廢除科舉,按現代學科制度改造中國的教育與學術,既是中國人追求現代化的必然舉措,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解構著中國文化。現代學科制度是西方哲學、科學發展的產物。西方哲學形成于古希臘人對世界萬物的好奇與驚異。哲學是科學的搖籃。哲學與科學的發展產生出有關宇宙萬物的知識體系。“學科”指科學的分門別類,即科學知識的分支。“學科是相對獨立的知識體系”,形成于對某類客觀現象的本質與規律的科學研究。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按“經史子集”分類的中國知識體系被徹底解構,其中不同部分被分別納入哲學、歷史學、文學等學科,成為探索不同現象領域的本質與規律的科學知識體系,文明教化功能無形消解。良知是文明孕育于人意識中的“文明基因”,任何人都不會說自己沒有良知。但是,對于經驗科學以及只相信科學的哲學,良知卻是缺乏實證根據的假設。儒學先哲確信本于良知的生命真理天經地義,但在現代知識體系中,中國文化的經典《論語》、《孟子》卻成為在知識層次上大大低于哲學原理知識甚至低于倫理學知識的道德箴言。中國文化的名義還在,卻已經沒有敘述自己天經地義的人的準則的經典,沒有中國人之為中國人的生命真理,因此也就自然淡出中國人的精神領域——中國社會的思想、學術、教育、藝術等領域,成為百年來中國學者一再呼吁的被保護對象。
文化的困惑與危機導致道德教育的困惑與危機。按現代學科制度改造中國的道德教育,科學性成為學科體制對道德教育的根本要求,道德教育成為同文化傳承無關的知識傳授。道德教育的內容不再是人之道——人的不變之理,當然之則,而是有關倫理道德的科學知識。中小學道德教育主要講述社會有哪些道德要求,讓學生知其然;大學道德教育則注重教學內容的理論性,系統論述這些道德要求的科學內涵,讓學生“知其所以然”。問題是,科學知識是人的工具,可以幫助人們改造客觀物質世界,生產物質財富,卻并不培育、鞏固人的良知。傳授道德知識的教育可以讓學生牢記什么是可恥的,卻無法讓學生在違背道德原則時不由自主地羞恥、自責。一個人對于倫理道德知識的掌握程度同他的道德素質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聯系。我國道德教育體制完備,從小學到大學都開設思想道德教育類課程。但改革開放以來,道德教育卻一直軟弱無力,缺乏實效。整個社會道德滑坡嚴重。“部分社會成員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極端個人主義有所滋長”,“見利忘義、誠信缺失等道德失范現象時有發生,封建迷信、黃賭毒等社會丑惡現象沉渣泛起”。鄧小平總結改革開放以來的經驗教訓,指出“十年最大的失誤是教育,這里我主要是講思想政治教育,不單純是對學校、青年學生,是泛指對人民的教育”。
中國文化與中國道德教育的困惑與危機也是中國人的困惑與危機。中國人在中國文化哺育下成長成人,但作為中國文化核心的人之道卻已被中國人的理性所否定。儒學先哲闡述的人之道,仍然潛存在中國的語言、文字、歷史文獻及文藝作品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中國人的觀念和行為。中國人的精神發展始終處于缺乏有效引導的自發狀態。中國人還是中國人,卻已經不知道中國人之為中國人的生命準則,精神世界日益狹隘、功利,想像力與創造力也日益衰退。“善、勇氣和尊嚴都在我們中國人的心中,這在汶川地震時期我們都看到了,但這些品質轉瞬即逝,消失在空氣中,我們無能為力。也許我們只能在更小的尺度和方向上,去描述這種人類的正面力量,和這些正面情感有細小的相遇。我們無法莊嚴,無法宏闊,無法秩序井然”。17世紀荷蘭思想家格勞秀斯曾經預言:“大同主義的體系構成其頂點,中國的精神文化能夠發展至此。唯一能夠銷蝕并阻撓它的力量是科學。如果人們嚴肅地從事科學的時代來到,那必定無疑出現中國全部精神生活中的一種完全變革,通過它,中國或者必定四分五裂或者將經歷再生,此后中國將不再是中國,中國人將不再是中國人”。并非妄言。
根本解決當前中國道德教育的問題,必須自覺中國文化的特有傳統,解放思想,超越現代學科知識體系的束縛,重新建構中國知識體系,確立傳承中國文化的道德教育理念。
自覺中國文化的獨特傳統,使道德教育重新傳承中國文化,才能根本扭轉當前中國道德教育的被動局面。道德教育的任務是人之道的傳承,使人之為人的生命準則成為人的生命準繩。人之道是人的不變之理,當然之則,不隨社會形態的改變而輕易改變,承載于人民世代相傳的文化。文化傳承即人之道傳承于人群繁衍。因此,根本改善中國的道德教育,唯有自覺中國文化的獨特傳統,堅信中國文明孕育于中國人意識的良知,啟發、培育、鞏固、強化,使之成為中國人時刻審視自己思想言行的生命準繩,使中國人重新擁有天經地義的生命準則。事實上,將道德教育根植于固有文化傳統,也是發達國家的通行做法。西方發達國家早已實現現代化,但基督教信仰仍是道德教育最根本也重要的思想基礎。一些國家如英國、瑞典、新西蘭等國公立學校中仍然開設宗教課,一些國家如法國、瑞士等國,公立學校雖不開設宗教課,但公民教育無不滲透宗教精神,以教義為依據 。美國擁有當代最先進的科學技術,但“美國道德價值觀念源于基督教教義,宗教對青少年道德品質的形成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西方國家的核心價值──人權、自由、民主等──亦根源于人民的基督教信仰,如美國獨立宣言所明示:“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們都從他們的造物主那邊被賦予了某些不可轉讓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所以才在人們中間成立政府。而政府的正當權力,則系得自被統治者的同意……”。另一方面,社會現代化以來,思想啟蒙與社會世俗化沖擊著基督教信仰傳統,西方國家的道德教育也受到影響,一些青少年慢慢脫離傳統的基督教信仰,失去生活的目標和意義,吸毒、犯罪等現象日益嚴重。哲學家將這種現象概括為“人”的解體。
根本解決當前中國道德教育的問題,還需要解放思想,擺脫以學科為標志的現代知識理念的束縛,重新建構中國知識體系,形成傳承中國文化的道德教育理念。中國初步實現現代化,當代中國人的良知正在現代文明中逐漸孕育、成型,中國文化的劫數即將完結。然而文明復興艱難,恰如唐僧師徒西天取經,“九九歸真,少得一難,劫數未完”。中國文化的最后一難來自以學科為標志的現代知識理念。人之道是人的不變之理,當然之則,因此對人來說,也就是人的終極真理,毋庸置疑,天經地義。但對于以學科為標志的現代知識理念,知識形成于人們對于物質世界的本質與規律的認識,真理是相對與絕對的統一,科學探索沒有止境,現有知識永遠不會達到終極真理。也正因此,西方文化以基督教信條承載西方人民世代傳延的人之道,現代化的西方文化仍然是基督教文化,基督教信仰知識與現代科學知識在當代西方知識體系中鼎足而立。因此,根本解決當前中國道德教育的問題,必須解放思想,擺脫以學科為標志的現代知識理念的束縛,重新建構中國知識體系:以中國人為中國知識體系之本,建立以中國文化的人之道為基礎的中國知識體系;以中國人確信為天經地義、不言而喻的生命真理為本,將道德教育的知識確立為中國知識體系中最根本也最重要的知識。
[注釋]
1.4 統計學分析 Excel 2007建立數據庫,采用SPSS 18.0統計學軟件分析,計量資料以表示;計數資料采用率表示,進行χ2檢驗,等級計量資料采用F檢驗,P<0.05為差異有統計學意義。
[1][美]格爾茲:《文化的解釋》,譯林出版社,1999年.
[2][美]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2002年,第26、32頁.
[3][以色列]艾森斯塔特:《反思現代性》,三聯書店,2006年.
[4][德]雅斯貝爾斯:《大哲學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5][意大利]達瓦馬尼:《宗教現象學》,人民出版社,2006年.
[6][德]西美爾:《現代人與宗教》,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
[7]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學林出版社,1987年,第96頁.
[8]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41頁.
[9]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3頁.
[10]王定華:《走進美國教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