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Carmen G.Gonzalez文 秦天寶 王 丹編譯
中國是拉丁美洲可持續發展的一種威脅嗎?
■[美]Carmen G.Gonzalez文 秦天寶 王 丹編譯
中國范式;拉丁美洲;南南經濟范式;可持續發展
中國,這一強大的經濟力量日漸在拉丁美洲嶄露頭角,并由此引發了當地學者和決策者們的熱議。一方面一些研究將中國刻畫成一股正在崛起的在全球范圍搜刮自然資源的帝國力量,對拉丁美洲是一種強勁威脅。而另一方面也有研究者贊揚中國的發展政策務實,不拘傳統,并將其譽為發展中國家的成功典范。這些關于中國崛起褒貶各異的言論在一點上取得了交集:那就是中國已經成為發展中國家中一股令人敬畏的力量,對其影響力應當予以謹慎評估。
目前,中國是拉丁美洲的第二大貿易合作伙伴,僅次于美國。為產業尋求原材料,為產成品尋找市場,中國從拉丁美洲進口初級產品(如石油、鐵礦石、大豆和銅),然后向其出口產成品。中國企業持續向拉丁美洲投資,并業已成為這個領域的領銜者。
中國經濟的影響也伴隨著不斷深化的外交磋商和文化交融。中國政府積極行動,不僅擴展使館,推廣赴拉丁美洲旅游業,派遣高層貿易代表團去拉丁美洲地區訪問,還斥資在中國為外國學生營造教育機會,并開設孔子學院教授漢語、傳播中國文化。實際上,中國一直強調“和平發展”,“戰略伙伴關系”,“互利互惠的解決方案”,并成功地使這些訴求在發展中國家深入人心。
關于中國在拉美扮演的角色,主流言論把中國或塑造成拉美發展的一大威脅,或贊譽為值得效仿的模型,本文質疑主流,總結認為中國和拉丁美洲之間不斷涌現的新興的貿易和投資模式既是挑戰,也是機遇。中國的經濟崛起給出口自然資源的國家提供了短期效益,但是最終會反過來迫使拉丁美洲國家強化發展其經濟上沒有優勢、生態上不可持續的初級產品生產專業化,比如說礦產和農產品,并阻礙可以帶來更高經濟效益的動態經濟部門的進化升級。與此同時,中國非傳統式的經濟發展方式和不惜代價換取經濟增長的經濟模式,造成慘痛的環境代價逐漸為國際所認知,這就為另一種既有利于環境可持續又符合社會公平的經濟發展模式的出現奠定了基礎。尤其是中國和拉丁美洲有機會發展創新型貿易和投資協定,通過協調經濟發展、貧困扶助、環境保護來促進可持續發展,而非復制歐美模式。
從殖民時期開始,貫穿整個經濟大蕭條時期,拉丁美洲以初級商品出口國和產成品進口國的身份融入世界經濟。初級商品生產專門化使拉丁美洲經濟變得十分脆弱,危機四伏,對市場振蕩和相對于產成品而言持續下滑的初級商品的價格極度敏感。
經濟大蕭條中商品價格一路暴跌之后,許多拉丁美洲國家進入一個新的經濟發展階段,它被稱為進口替代工業化階段(Import Substitution Industrialization,以下簡稱ISI)。為了通過以國內等量生產替代進口產成品來搶跑工業化,發展中國家在進口產品上強加關稅和配額來保護剛起步的民族工業免受國外競爭的影響。實際上,這并不是拉丁美洲的獨創,所有工業化的國家都運用了這種進口替代工業化的原理以促進國內工業基地發展。
然而,20世紀80年代的債務危機標志著ISI的消亡。許多發展中國家被誘向商業銀行借款,籌資工程建設,然后又掙扎著還債。為了確保獲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還債協助,發展中國家被要求接受結構調整規劃,這個結構調整規劃由標準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方法所組成,其目的在于削弱政府在經濟中的作用,而將更大的權力和資源賦予私人部門。這些改革就是我們所知的“華盛頓共識”,它包括撤銷對企業、公共服務業的管制,使其私有化,貿易自由化,削減政府支出,消除外國直接投資壁壘。
“華盛頓共識”不是倡導投資新型的、富有活力的經濟部門,而是更加加強了拉丁美洲對初級商品出口的歷史性依賴。它鼓勵拉丁美洲國家出口傳統的初級商品,如大豆和銅;新的“非傳統”農產品,如草莓和花;技術含量低的產成品,如鞋類和紡織品,而它們則產自低工資聚集區工廠——馬奎拉多拉(邊境加工廠)。此外,“華盛頓共識”還要求拉丁美洲國家向價格低廉的產成品市場敞開大門,這使得其本土公司面臨破產的危機,危害該地區的產業發展前景。遵守“華盛頓共識”使得經濟增長相對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而言顯著減緩,債務逐漸增加,貧困泛濫,階層矛盾激化,社會政治動蕩愈演愈烈。
“華盛頓共識”,顧名思義,基本上由美國一手起草并支持,這在批判者們看來,是一項新的殖民控制方式。①結構調整打開了拉丁美洲面向美國和歐洲的貿易和投資大門。20世紀90年代的大規模私有化使得跨國公司能夠并購拉丁美洲銀行、航空和電信公司,并投資石油部門。通過強調出口增長,結構調整增加了更低價格的原材料供給,為北方世界造福,卻把南方世界鎖定在傳統商品出口角色上。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作為拉丁美洲經濟序幕的主要參與者登上舞臺。
中國已經歷過近代史上令人矚目的經濟變革。當拉丁美洲還在“華盛頓共識”下蹣跚前行時,中國已經達到了至少8% ~10%的年均增長率的經濟效益。目前,中國國民經濟總量居世界第二,出口總量居世界第二。
中國之所以能取得這些經濟上的成功,在于其無視與“華盛頓共識”相關的許多政策性規定。中國沒有放寬其貿易制度,而是征收高額關稅和配額進行進口限制,以保護其國內產業,增加外匯儲備。中國沒有對國外投資敞開市場,而是通過引導國外的公司與中國公司合資,施加繁重的技術轉讓要求來提高本土技術能力,并要求外國公司從當地廠商購進一定比例的公司物需。一直到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 (WTO),這些限制才被解除。但是中國仍然沒有大規模地放寬管制,使產業私有化,而是在鼓勵私營部門擴展的同時繼續規制私營公司并對許多公司進行控股。中國政府也沒有最小化其對經濟的干預,而是一直保持著一種強勢而主動的姿態來實現其長遠發展目標。
被冠以“北京共識”②的中國經濟發展新路徑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經濟良策。相反,“北京共識”代表的是一種基于兩個支柱,即實用主義和國家干預經濟的非傳統的經濟發展方式。
“北京共識”的標志性特征在于實用性。中國制定的政策、組織和法律規范是獨特地適應于各地區不同情境的,而不是照搬“華盛頓共識”所設定的經濟改革方式。同時,中國實施經濟改革是漸進的,在新的政策推廣之前通常會先進行小規模的試點試驗。
“北京共識”的第二個主要特征在于國家在經濟發展進程中占據中心地位。中國政府積極干預經濟,引導經濟發展,規制外國貿易和投資,減輕經濟全球化對劣勢經濟活動者的負面影響。實際上,中國令人驚嘆的經濟增長證實,國家在經濟多元化和工業化的進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中國的崛起也提醒我們,幾乎所有的工業化國家,包括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日本、韓國,都是通過使用地方保護主義工具來實現其經濟的繁榮,這些工具都是用于推進那些最有可能為經濟增長添磚加瓦的產業和部門的發展,包括關稅、津貼、配額及其措施。
在拉丁美洲,與“華盛頓共識”相聯系的自由市場改革得到最勤勉的實施,然而其結果也一直是最為令人失望的。正如拉丁美洲政府重新評估國家經濟政策時所言,中國的長期戰略計劃和能動的政府干預經濟以達到國家發展目標的策略,可以作為配制解除“華盛頓共識”僵化之毒的一劑良方的靈感之源。
然而,我們也必須認識到中國為經濟崛起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以及這個國家現在所面臨的眾多挑戰,如城鎮化加速,日益增長的失業和不平等,社會抗議高漲,越來越嚴重的環境惡化。中國正面臨著令人咋舌的環境危機。水污染,水資源短缺,土地沙漠化,空氣污染,亂砍濫伐,生物多樣性缺失,廢物堆積,水產枯竭,水土流失,耕地污染,這些環境問題給中國經濟造成巨大損失,并且危及數百萬民眾的身體健康。據世界銀行統計,中國每年因為受空氣、水污染損害而早逝的人有75萬之多。2007年,世界前20名受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中,中國占了16個。中國的5.6億城市居民中僅有1%呼吸著符合歐盟健康標準的空氣。污染和自然資源退化造成的經濟損失占年國內生產總值的8% ~12%。③中國已然成為世界環境主要問題的罪魁禍首之一,如氣候變化,非法木材貿易和空氣污染轉嫁以及海洋污染等環境問題。
中國政府雖然拒絕接受“華盛頓共識”,但是卻采納了由美國和其他富裕國家首創的那種不可持續的、資源密集型的、為了經濟增長而不惜代價的經濟模式。然而不幸的是,中國復制這條資源密集型道路卻是在世界生態系統正不堪重負,越來越無力支撐當今全球經濟增長之時。拉丁美洲各國政府從中國經驗中獲得的最重要的啟示,應當是要將保護環境納入經濟計劃之中,而不能采取先污染后治理的發展方式。
不能作為拉丁美洲的范式,中國在一些學者筆下又成了拉丁美洲經濟發展的威脅。比方說,近期出版的關于中國和拉丁美洲日益加強聯系的著作總結稱,拉丁美洲是以初級產品的生產者和產成品的進口者角色融入全球經濟,而中國的崛起可能會加深拉丁美洲國家的這種經濟弊端。
中國與拉丁美洲進行貿易是由以下因素推動的。一方面中國快速的工業化進程需要這些原材料來推動,國民的生活也需要其來滿足;另一方面中國需要尋求新的市場以維持其出口導向型的經濟增長。中國從拉丁美洲進口石油、銅、鐵、鋼、豆、木材、木漿、魚粉和其他各種初級商品。與此同時,它也向拉丁美洲出口各種制成品,如紡織品、鞋類、摩托車、電腦、家電和汽車等。盡管中國官方聲明要南南合作,但是中國與拉丁美洲的這種結合似是加強了拉丁美洲的初級商品出口國這一傳統角色。
為了更加精確地理解中國對拉丁美洲的影響,我們有必要將此地區劃分為三個部分,它們分別是南錐體國家(阿根廷、巴西、智利、巴拉圭和烏拉圭),安第斯地區(玻利維亞、哥倫比亞、厄瓜多爾、秘魯和委內瑞拉),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區。
由于中國對能源和原材料的迫切需求,引起了商品價格的飆升,南錐體和安第斯國家從中獲得了短期的收益。這些國家依賴自然資源獲取大量的出口收入,因此,它們的出口結構與中國互補,可以說是各取所需。然而,一些南錐體國家也因來自中國制成品的市場競爭而蒙受損失,這些國家以巴西為主。巴西的國內制造業正面臨著來自中國的激烈競爭,包括巴西國內和海外市場(美國、日本、歐盟和南方共同市場國家)。即便是智利、哥倫比亞和阿根廷,盡管其出口一般是作為中國的補充,也或多或少因中國產成品的競爭而遭受損失;這些國家和巴西一道,都加強了對中國產品的反傾銷和安保措施。④
與此種自然資源出口國形成強烈對照的是墨西哥、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區,這些地區在紡織品和服裝出口上面臨著來自中國的直接競爭。墨西哥同時還和中國在電子、計算機、家電、汽車和摩托車市場上展開競爭。由于中國的制造出口已經滲透了美國市場,墨西哥和中美洲在美國的市場份額急劇下滑。2003年,中國超越墨西哥成為對美國最大的產品輸出國。⑤中國還與墨西哥和中美洲競爭外商投資。
最后,中國企業還投資了某些安第斯國家 (委內瑞拉、厄瓜多爾和秘魯)的石油和礦業部門,以確保能夠隨時獲取這些寶貴資源,但是這引起了爭議,甚至是社會動蕩。在秘魯和厄瓜多爾,中國企業卷入了與工人的勞資糾紛,與本土居民的沖突,與地方當局的稅務糾紛,以及大量由于環境違法而與政府當局發生的沖突之中。⑥令人遺憾的是,從拉丁美洲對中國資源提煉公司有限但是麻煩不小的記錄中可見,它們在效仿西方跨國公司對手的行為。
總而言之,中國和拉丁美洲的合作,既創造出了贏家,也產生了輸家。拉丁美洲國家,作為初級產品出口國,可以從中國對原材料的需求中獲取短暫的利益。出口產成品的國家則會遭受來自中國的頑強競爭,并會虧損得越來越多。此外,中國對拉丁美洲的資源提煉業的有限的直接投資已加劇了社會和環境沖突。
中國與拉丁美洲的合作,盡管可以給自然資源出口國帶來短暫的收益,但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是致貧而絕非致富。中國對自然資源的需求會將拉丁美洲一直局限在初級產品專業化階段,可初級產品專業化既不會產生技術創新也不會產生對熟練技工的需求,而這一切均與其經濟停滯息息相關。事實上,拉丁美洲在富有生機的技術密集型產品中謀求多樣化時會發現,自己被來自中國的可怕競爭牢牢限制住,甚至會經歷逆工業化的悲劇。因此,“拉丁美洲國家一起對中國發起比世界上任何一家司法機構都多的 (反傾銷)調查和采取更加終局性的措施”的言論,就不足為奇了。
最后,中國在拉丁美洲的貿易和投資給當地的環境帶來了重大風險。發展中國家的農業出口專業化導致遺傳多樣性受到侵蝕,在不可持續發展水平上使用殺蟲劑,農藥污染湖泊、河流和地下水,人類接觸到有毒農藥幾率增加,含水層的枯竭加劇,亂砍濫伐(將森林改造成耕地)現象普遍。采礦和石油提煉是經濟部門中污染環境最為嚴重的部門⑦,通常會導致有毒物質釋放到大氣、水和土壤之中,同時易引發與地方和當地居民的沖突。由于拉丁美洲各國政府缺乏有效的環境管理,該地區和中國的商業往來日益增長,會導致污染越來越多,不可再生資源耗盡,不可再生資源的不可持續利用加深,環境惡化因此愈演愈烈。
雖然現存的中國和拉丁美洲的貿易和投資模式,對拉丁美洲的可持續發展不是一個好兆頭,但是認識到中國并非拉丁美洲困境的根源,這同樣重要。與其將中國妖魔化為一種威脅或者將其理想化為一個范式,倒不如多多思考如何促進中國和拉丁美洲的相互合作,制定法律管理體制來約束二者之間的貿易和投資,使之變得更加環境友好型、發展友好型。
許多學者認為外國直接投資是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由外國直接投資產生的資本流動遠遠超過了那些由貨物國際貿易所產生的,金磚四國成員國也迅速加入歐美的行列,成為世界資本出口大國。
然而,外國直接投資對可持續發展的促進作用還有賴于這種投資是如何規制的。全球投資有2800多個雙邊投資條約和300多個包含投資條款的區域自由貿易協定。⑧雖然雙邊投資條約和區域自由貿易協定不是清一色有利的,但是它們無一例外地都會規定東道國對待國外投資者必須遵守如下條約:一是優惠待遇不得低于其給本國投資者的(國民待遇);二是優惠待遇不得低于其給其他外國投資者的 (最惠國或者最惠國聯盟待遇);三是公正和公平待遇;四是在發生直接或間接征用時要給予及時、充分、有效的賠償;五是不得不恰當限制外國投資者的利潤匯回本國。此外,這些協議通常允許外國投資者繞過東道國的法律系統,直接將爭議提交有約束力的國際仲裁機構,受世界銀行的投資爭議解決國際中心(ICSID)的規定制約。
國際投資法起源于17世紀到20世紀初期歐洲貿易和投資的全球擴張。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和投降協定 (如南京條約),為西方國家打開了中國和其他非歐洲地區的貿易和投資市場,并授予西方領事對西方國家和他們財產的專屬司法裁判權,排除了當地法律的適用。基于非歐洲國家的法律體系是“未開化的”或者是低人一等的認識,以及對貿易和投資糾紛的直接控制,西方列強將其財產權觀念強加給非歐洲領土地區和人民,借以實現歐洲貿易者和投資者的經濟利益。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現代的雙邊投資條約,不過此時西方領事裁判官員換成了國際仲裁機構。
到了19世紀,國際投資法已經發展成一系列處理人身和財產問題的國際最低標準,違反這些標準,會產生國家責任。在拉丁美洲,有關外國人事和財產糾紛通常會成為海禁和軍事入侵的托辭。例如,英國在1820年到1914年期間干預拉丁美洲不下40次。1862年,拿破侖三世打著回應墨西哥在法國公民購買債券違約的幌子入侵墨西哥。為了搶先阻止歐洲的進一步干預,美國宣布將“對不履行義務的中美洲和加勒比國家開始實行海關優先控制”,在1798年到1945年之間,美國干預拉丁美洲至少68次,其中包括領土入侵。⑨
為應對這些侵犯國家主權的行徑,拉丁美洲國家將一系列被稱為卡爾沃主義的原則納入了憲法、其他立法和條約之中。卡爾沃主義是以阿根廷外交官、學者卡洛斯-卡爾沃命名的,包含三個要素:一是國家主權和自由不受別國干涉;二是外國人和國民享有同等待遇 (外國人沒有特權);三是與外國人的爭端解決需使用當地法庭和地方性法規。
卡爾沃主義為拉丁美洲各政府所信奉,并在后二戰時期得到亞洲和非洲新獨立的國家的支持,其原因在于過去很長時間里自然資源被外國勢力所掌控,外國投資者在發生糾紛時只能訴諸本土法而無法獲取母國的援助,卡爾沃主義則承認了國家對于自然資源的主權。隨著發展中國家聯合起來要求建立一個有利于第三世界經濟利益的新的國際經濟秩序,卡爾沃主義到達了人氣頂峰。
然而,20世紀80年代債務危機來臨,拉丁美洲國家不得不由經濟貸款轉向外國直接投資來促進發展,許多國家也就此放棄了卡爾沃主義,而采取吸引國外資金的立法,如對外國投資者的優惠關稅,國際最低待遇標準和投資爭端強制仲裁。事實上,在20世紀90年代卡爾沃主義便讓路于雙邊投資條約的批準和改變國內立法支持外國投資這一前所未有的全球浪潮。
歐美開發的投資協議模型,一直被用作現存的數以萬計的雙邊投資條約和自由貿易協定中投資章節的模板。那些曾經支持卡爾沃主義的國家現在都成為有著高度保護外國投資者的投資條款,約束東道國監管自由裁量權,并要求將爭議提交至國際仲裁而非投資協議的締約方的東道國法庭。這些國際投資協議賦予外國投資者極為廣泛的權利,而沒有規定相應的責任和義務(如遵守當地法律,包括勞動法、環境法和反腐敗標準法),以及給當地或者是東道主國家造成損害時的法律賠償責任。
中國曾經支持新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建立,反對干涉國家主權的投資者保護規范,現在已經接受了美國式的雙邊投資條約模式,這些模式通常包含國民待遇,公平和公正的待遇,直接或間接征用保護,自由資本轉移條款和強制投資者母國仲裁內容。由美國和歐洲創造的雙邊投資條約和自由貿易協定中投資章節的模式限制了資本輸入國可利用的政治決策空間,在很多方面左右了它們的發展路線,以下三點尤為突出:
第一,雙邊投資條約中要求國家根據外國投資者公平平等對待的原則條款,被仲裁庭解釋為“需要東道國告知投資者所有有關管制投資的法規和規章,并且在其投資期間該法律和業務框架必須穩定”。這種超然的投資者保護標準要求一個運行相當良好的行政機構來落實,而這樣的機構即便是對有著高度發達的法治體系的國家而言也是極富挑戰性的。此外,這個標準含糊不清,引發了國外投資者對東道國的大量索賠。
第二,仲裁庭已經通過了政府的直接征用行為給予投資者補償的義務的擴大解釋條款。這項條款的初衷是想保護投資者財產免受任意侵占,現如今已經被投資者越來越多地用于指責東道國的衛生和環境法規,借此他們便可在東道國開采自然資源而不顧對東道國、東道國人民及其環境的影響了。
第三,投資者和國家間的仲裁機制繞開了當地法庭,缺乏透明度,將會受到投資糾紛影響的群體排除在外,強調對投資者的保護甚至于對發展、環境、人權之間的矛盾不予考慮。
簡言之,國際投資法已經從歐洲投資者、貿易商和殖民者的實踐,演變成了一個專為保護國投資者而設的體制,而且這種保護體制的建立通常是以東道國、環境以及受投資影響的當地群眾的利益為代價。這種片面雙邊投資條約即便是起源于帝國主義,仍頗受資本輸出國的青睞,并已經“正常化”、非政治化、普遍化了。
然而,正如文華山指出的,如今的趨勢是由現存的雙邊投資條約模式,轉向一種更為和諧、公平的外國投資法。外國投資者和東道國之間日漸增多的仲裁請求警醒了拉丁美洲國家,它們開始重新評估其對投資自由化的方針,并采取措施限制投資者母國仲裁機制。即便是美國,也已經修改了它原有的雙邊投資條約模式以使其間接征收賠償的范圍變窄,限制公平和公正待遇的保證,加強政府監管機構的權能。⑩
長期以來,中國在對外交往中一直強調國家主權、自決和不干涉別國內政的原則,以此來把自己和美國、歐洲區別開來。但是,中國采納了與美國和歐洲模式一樣的雙邊投資條約和自由投資協議的投資章節,這就意味著中國正在重復西方以資本輸入國的利益為代價強調投資者保護的單一思維方式。
其實,中國可以選擇不再制造經濟帝國主義,而是與拉丁美洲國家合作,共同開發一個更為和諧的、能夠彰顯社會責任的雙邊投資條約和自由貿易協定的投資章節,既保護投資者的利益,同時也顧及東道國的社會、環境和發展需要。由可持續發展國際研究所確立的可持續發展國際投資協議模型,給南南談判創造了一個好的開端,此項投資協議模式試圖通過清楚地列出東道主國家、母國、外國投資者的權利和義務,并將這些義務與可持續發展的目標相聯系,進而找到一個更為平等的外國直接投資途徑。
1987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在其頗具影響力的報告中,將可持續發展定義為“既滿足當代人的需要,又不損害后代人滿足他們的需要的能力的發展”。另外還有一個被廣泛接受的可持續性的定義是:“在生態系統承載能力范圍內提高生活質量。”盡管這個定義非常模糊,可持續發展仍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概念,因為它強調了社會和經濟的發展與環境保護的不可分割性。
長期來講,對可持續發展而言最大的威脅就是由美國和其他富裕國家所領銜的資源密集型、不惜一切代價促進增長的經濟發展模式。
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和正在崛起的經濟新勢力 (印度和中國),除了利用國內的自然資源外,它們進口初級商品,(向別國和全球公域)出口廢物,打破了世界自然資源消耗的平衡。美國、中國、日本、印度、歐盟目前占據著75%的地球生態承載力——用來提供資源、吸收廢物的生態可產土地的總量?。只有當貧困國家凍結它們的經濟發展,并繼續保持僅使用它們的生態承載能力的一小部分的狀態,這種情形才可以持續。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不惜一切代價追求經濟的增長,那么它們將很快超出生態系統的承載能力范圍,并導致全球性的環境災難。
氣候變化許是人類最為熟知的人類活動超出地球生態限制的例子。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在最近的一份報告中解釋說:“氣候變暖是毋庸置疑的,全球大氣和海洋平均溫度升高,大面積冰雪正在融化,海平面也在上升。”
發達國家是全球變暖的罪魁禍首。盡管美國和中國是世界上二氧化碳排放量最大的兩個國家,但是,發達國家的累計排放量和人均排放量遠遠高于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排效量。2008年,美國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大約為中國的6倍之多。?
發展中國家對氣候變化僅負有有限責任,但是它們卻承擔著與其責任不相稱的惡果,這是因為發展中國家經濟依賴于農業生產,地理條件脆弱,應對諸如洪水和颶風等災害反應不及,防不勝防。在這些國家中,會受到最直接影響的莫過于那些被邊緣化的或者是次要群體,如窮人、婦女、少數民族和宗教少數派。這個分析結果表明,后京都氣候變化框架必須繼續給發達國家分配承擔主要的減緩和適應費用。
氣候變化既是環境問題,也是發展問題。氣候變化對貧窮國家和弱勢群體造成的影響過多,會直接威脅到全球在減輕貧困和改善經濟、社會福祉上所做出的努力。據預計,未來溫室氣體排放最大的增長源來自于發展中國家,所以氣候問題的解決自然也就離不開發展中國家的積極參與。
人類經濟活動超出生態系統承載能力,造成種種警示性的后果,氣候變化只是這無數例子中的一個而已,還有諸如史無前例的物種滅絕,泛濫的化學物品污染土地、空氣、水并危害人體,嚴重的淡水短缺,耕地迅速退化和荒漠化等。如果我們想要在不超出地球已經嚴重退化的生態系統的承載能力范圍內,實現社會和經濟的發展,就必須認識到資源密集型、不惜一切代價的經濟模式是不可行的。我們應該締造一個完全不同的經濟發展模式,以人類福祉,包括享有健康的環境的權利,作為其核心,而不再將國內生產總值作為人類繁榮的代理。
中國和拉丁美洲之間日益加深的經濟關系帶來許多好處,其中之一就是創造了一個機會,能在融合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的可持續發展框架下,起草制定關于貿易和環境的南方議程。這一議程引導關于貿易和環境的討論走向發展中國家所關切的問題,而避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努力把北方的勞工和環境標準適用于發展中國家,就像當年將華盛頓共識強加于債務國一樣。
199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會議創制了一系列指導原則(“里約宣言”),以及一個長達800頁的“藍圖”(“21世紀議程”),希望以此來實現可持續發展。?“21世紀議程”承認“投資對發展中國家實現其必要經濟增長,改善其人民福利,以一種可持續的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而不使可以鞏固發展的資源遭受退化或者是枯竭,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遺憾的是,在近幾十年里激增的雙邊投資條約和自由貿易協定的投資章節的重點,幾乎全部都集中在保護外國投資者的利益這一點上,極少提及可持續發展或者是綜合考慮社會、環境和經濟。為應對這些片面的投資協議,國際可持續發展研究所已經起草了一個投資協議模板,附帶談判手冊。該手冊里有大量關于平衡投資者權利和東道國政策空間的建議。幾位學者還提出建議,要求將高層次的投資保護與對環境保護和人類繁榮予以更多的關注相結合。?
中國和拉丁美洲應該抓住雙邊貿易和投資協定的契機,進行創新和實驗,而非僅僅照搬美國和其他富裕國家的貿易和投資協定。當然,對中國和拉丁美洲的雙邊貿易和投資協定的分析超出了本文所研討的范圍,但是我們應當注意到,中國已經將環境、勞工和社會保障合作納入貿易協定,并且意識到環境保護安全監管的重要性。?
無論如何,只要中國和拉丁美洲之間的經濟關系支持可持續發展,反對南北殖民模式,那么今后兩國之間的協議所包含的配套措施用以協調經濟、社會和環境發展就顯得非常重要了。中國和拉丁美洲可以通過接受可持續發展國際研究所投資協議模式和相關的學術文獻中所記載的建議,發展一個新的雙邊投資條約模板,打破以貿易者保護為中心的雙邊貿易條約范式。比如,中國和拉丁美洲可以對現有的雙邊投資條約模型做出如下改革:第一,在序言和目標條款中明確可持續發展是該協定的目標,并重申東道國在公共利益方面的管制權利;第二,改寫東道國的實質性義務,明確保持監管制度的靈活性;第三,包括可以賦予東道國促進可持續發展的舉措權的例外和保留;第四,要求外國投資者遵守國內和國際規范,尊重人權、本土居民權利、勞工權利,注重環保,預防腐敗;第五,要求東道國在其國內立法中采納高度保護環境和如前所述的權利的條款;第六,投資者母國應為違反這些國內和國際規范設定相應的民事責任;第七,修改爭議解決條款,使東道國可以在投資者未能遵守投資協定所設定的義務時提起反對要求;第八,修改爭議解決條款以提高信息透明度和獲取度。?這種方法可以用作跨國公司的行為標準,這就要求外國投資者的母國更為密切地監督和規范其公司的域外活動,并且擴大環境、勞工和其他濫行的受害者的權利。此外,中國和拉丁美洲之間的貿易和投資協定可能使得在發生貿易和投資條款沖突時,環境、勞工和人權得到優先考慮。最后,中國和拉丁美洲應該給予當前和已提起的貿易和投資協定以社會和環境影響評價,并且在影響評價和條約談判過程中保證公眾參與和協商。以上建議僅僅只是例舉性的,并未面面俱到,但其宗旨都是在強調雙邊和區域南南合作在貿易和投資領域的創新契機。
中國的崛起不符合新自由主義的傳統理論,它的經濟發展是基于以美國和其他富裕國家為先驅的經濟模式:資源密集,消費驅動,不惜代價換取經濟增長。這種經濟政策導致了大范圍的環境惡化,可能會造成對維持人類生存和經濟活動所必需的生態系統不可逆轉的損害,并可能使拉丁美洲的貿易和投資的資源提煉模式進一步加深。中國和拉丁美洲簽訂的雙邊投資條約好像走了西方國家以投資者為中心的老路,即限制資本輸入國制定法規的靈活性。
不過,中國和拉丁美洲一樣經歷過殖民統治,這應該會引發對一些問題的反思:國際經濟法是怎樣把第三世界固定在從屬地位上的?又是如何為自然資源的開采鋪平道路的?不把中國描繪成拉丁美洲發展的一個威脅,亦不將其理想化為一個范式,本文旨在建議中國和拉丁美洲協作,共同開創南南經濟發展新范式,以及南南雙邊投資條約新方式,在尊重生態限制的前提下,提高生活質量。
(注:譯文原文為英文,節選自 Environmental Law Reporter, volume 40, pages 10171 -10184 ,2010)注釋:
① Paul Drake, The Hegemony of U.S.Economic Doctrines in Latin America,in Latin America After Neoliberalism:Turning The Tide in The 21st Century?33(Eric Hershberg & Fred Rosen, eds.2006)。
② generally JOSHUA COOPER RAMO,The Beijing Consensus(2004)。
③ Richard McGregor, Environmental Damage Stirs Public Anger, FIN.TIMES(London),July 3, 2007, at 6;David Barboza,China Reportedly Urged Omitting Pollution Death Estimates, N.Y.TIMES, July 5, 2007;Joseph Kahn and Jim Yardley, As China Roars, Pollution Reaches Deadly Extremes, N.Y.TIMES, Aug.26, 2007。
④參見 Francisco E.Gonzalez,Latin America in the Economic Equation —— Winners and Losers: What Can Losers Do?, in China’s Expansion Into The Western Hemisphere,第152-153頁。
⑤參見 R.Evan Ellis,China In Latin America 3 -4,286-87(2009),第205頁。
⑥同上,第150-51,275-76頁 (中國礦業和厄瓜多爾和秘魯當地民眾發生沖突);Simon Romero,Ten-sions Over Chinese Mining Venture in Peru, N.Y.TIMES,Aug.14, 2010;Milagros Salazar, Peru - China:Social Responsibility Missing in Growing Trade Ties,IPS Inter Press Service, Feb.3, 2010, available at http://ipsnews.net/print.asp?idnews=50206。
⑦參見 Roldan Muradian and Joan Martinez-Alier,Globalisation and Poverty:An Ecological Perspective,World Summit Papers of the Heinrich Boll Foundation, No.7(2001)at 14, available at http://www.worldsummit-2002.org/publications/WSP7.pdf。
⑧參見 UNCTAD,World Investment Report 2011:Non-Equity Modes of International Production and Development(2011)at 100。
⑨參見 Frank Griffith Dawson,Contributions of Lesser Developed Nations to International Law:The Latin American Experience,13 CASE W.RES.J.INT’L L.37, 46 -48(1981),第48 -53頁;Richard F.Grimmett, Instances of Use of United States Armed Forces Abroad, 1798-2010(CongressionalResearch Service ReportforCongress,March.10, 2011)。
⑩參見 Jose E.Alvarez,An“Empire of Law”or the“Law of Empire”?, 60 ALA.L.REV 943, 956(2009),第966-70頁.
? 參 見 Christopher Flavin & Gary Gardner, China,India, and the New World Order, in Worldwatch Instttute,State of The World 2006(2006),at 15,21, 第16頁。
? 參 見 Michael Vandenbergh, Climate Change:The China Problem, 81 S.CAL.L.REV.905, 918(2008)。
?參見Rio Declaration on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in Report of the U.N.Conference on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 13 June 1992, U.N.Doc.A/CONF.151/26(vol.I)(1992), reprinted in 31 I.L.M.874(1992);Agenda 21, in Report of the U.N.Conference on Environment and Development, 13 June 1992 , U.N.Doc.A/CONF.151/26(vols.I, II & III)(1992)。
? 例 如 ,Graham Mayeda, Sustainable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Agreements:Challenges and Solutions for DevelopingCountries,i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WORLD INVESTMENT LAW,第539頁。
? 參 見 Jarrod Hepburn et al,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Regional Trade and Investment Agreements:Policy Innovations in Asia? at 40-41(Centre for International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Law, June 28, 2007)。
? 參 見 Mann et al., IISD Model International Agreement on Investment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supra note 221;Aaron Cosbey et al., Investment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A Guide to the Use and Potential of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Agreements(2004),available at http://www.iisd.org/pdf/2004/investment_invest_and_sd.pdf;Malik。
中國已經成為發展中國家之中一股令人敬畏的力量,對它的影響力應當予以謹慎評估。關于中國在拉美扮演的角色,主流言論把中國或塑造成拉美發展的一大威脅,或贊譽為值得效仿的模型。本文質疑主流,總結認為中國和拉丁美洲之間不斷涌現的新興的貿易和投資模式既是挑戰,也是機遇;建議中國和拉丁美洲協作,共同開創南南經濟發展新范式。
F752
A
1004-518X(2012)04-0247-08
Carmen G.Gonzalez,美國西雅圖大學法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環境法和國際環境法;秦天寶(1975—),男,武漢大學環境法研究所教授、博導,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環境法、比較法和國際法;王 丹(1989—),女,武漢大學環境法研究所碩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國際環境法。(湖北武漢 430072)
本譯文獲臺達環境與教育基金會中達環境法學者計劃資助,是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NCET-10-0617)、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課題“國外環境法理論與實踐的最新發展——兼論新時期中國環境法律的發展”(項目編號:2009JJD820005)、武漢大學“可持續發展戰略下的環境法治”70后學者學術團隊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王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