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升
(華中科技大學 哲學系,湖北 武漢430074)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一直存在著這樣一種觀點,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是從人道主義歷史觀走向歷史唯物主義。人道主義歷史觀包含了對社會歷史的道德評價,而歷史唯物主義則是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角度來說明社會歷史發展過程。從這個角度來看,馬克思是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的角度來批判資本主義的,他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不包含道德的維度。阿爾都塞把馬克思的思想發展過程概括為從意識形態到科學的過程。這個概括從一定的角度上表明了這樣一個思想,馬克思后期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是一種非道德的批判,因此,馬克思究竟有沒有從道德上批判資本主義就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理論問題。
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說過,資本家掠奪和剝削了工人階級的勞動成果。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是產業軍的普通士兵,受著各級軍士和軍官的層層監視。他們不僅僅是資產階級的、資產階級國家的奴隸,他們每日每時都受機器、受監工、首先是各個經營工廠的資產者本人的奴役。這種專制制度是公開地把盈利宣布為自己的最終目的,它就越是可鄙、可恨和可惡”。在這里,工人“都只是勞動工具”[1]279。或許“可鄙、可恨和可惡”只是一種情感上的表達,還不算是道德上的譴責。但是,資本主義的企業把人當作了奴隸,對人進行奴役似乎包含了道德的意義:人的自由喪失了,人甚至成為“工具”。或許,有人會反駁說,只有把人“僅僅當作工具”的時候才是不道德。人有時也把自己當作工具,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把自己“僅僅當作工具”。即使如此,資本主義社會“把人的尊嚴變成交換價值”[1]275這大概算是一種道德的批判了吧。即使人們對于人的尊嚴以及保證人的尊嚴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對人的尊嚴的蔑視一般來說,都被看作是不道德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資本主義制度把人的尊嚴變成交換價值,這是不道德的。
然而,一些學者會說,即使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社會把人的尊嚴變成交換價值,這也只是一種事實的描述,而不是一種道德批判。它表明,在資本主義社會,人也會把自己的尊嚴當作商品來出售。比如,有人寧愿接受侮辱而獲得經濟報酬,有人把社會對自己的承認作為本錢以獲取經濟上的收獲。馬克思的這個分析無非是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交換的范圍擴大了,除了商品之外,服務等其他東西也納入了交換的范圍,甚至人的尊嚴也成為交易的對象。馬克思在這里所進行的描述是沒有道德的意義,他們所提出的理論依據是:在馬克思看來,道德受到一定的經濟基礎制約。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道德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意識形態,它是用來為資本主義辯護的。這種說法,從表面上看確實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但是,我們認為,這種理解也不全面。應該承認,人的尊嚴概念在不同的時代和文化傳統中會有不同的理解。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尊嚴會不同于其他社會。在一些人看來,人的尊嚴與自己的經濟地位有關,有了經濟地位就有了尊嚴。有些人不贊同這樣的觀點,而主張尊嚴與人格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雖然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社會中道德規范受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制約,是為資本主義制度辯護的,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馬克思否定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一切道德規范,不承認這些道德規范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的合理性。比如,“勿偷盜”是私有制度下的道德規范,馬克思是批判私有制的,從理論上來說,馬克思也應該否定私有制度下的這種道德規范。在實踐上,馬克思就應該支持“偷盜”資本家的行為,并把這種行為看作是道德行為。事實上,馬克思仍然遵循著資本主義社會中許多通行的道德規范,在事實上承認,盜竊是一種不道德行為。當馬克思從理論的高度來評價資本主義制度的時候,馬克思就是從這個“盜竊”概念的意義上來評價資本主義。這是因為,“不偷盜”是私有制社會中的普遍道德。即使按照私有制社會中的普遍道德,“現今財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2]218。既然“現今財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那么以改變資本主義制度的方式來剝奪資本家的財產在道德上就是許可的。因此,當馬克思從政治制度的高度來評價資本主義制度的時候,馬克思確實采取了一種道德立場。這是用資本家也不會反對的道德立場(勿偷盜)來批判資本主義制度,這也是私有制基礎上的普遍的道德立場,因此,當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社會把人的尊嚴變成交換價值的時候,其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所進行的評價,就具有道德的立場。這是一種更加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立場,一種把人的尊嚴和人格聯系起來的道德立場。這種道德立場即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也會被許多人所接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即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并不是所有的道德觀都是資產階級的道德,也包括其他更有普遍意義的道德。這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時常采納的一種道德立場。
不僅如此,馬克思還對這些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立場進行了改造。馬克思的道德概念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道德概念,它接受了亞里士多德的傳統并對它加以改造①筆者認為,馬克思究竟有沒有從道德上批判資本主義就要看馬克思持怎樣的道德觀。關于馬克思的道德觀,參見王曉升:馬克思是反(或非)道德主義者嗎?《倫理學研究》,2012年第1期。。對于馬克思來說,人的尊嚴是與人的自我實現聯系在一起的,因此,當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把人變成工具的時候,馬克思也是從道德的維度上來批判資本主義的。但是,這種批判卻不是在康德的意義上所進行的批判,我們不能認為,馬克思和康德一樣,把人當作目的,如果人被僅僅當作了手段,那么這就是不道德的。馬克思不是從康德主義的立場上來批判資本主義,而是有自己的道德立場。在馬克思看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不僅失去了自由,受到“機器”和“監工”的奴役,而且人無法自我實現,自由地發展自己的個性特征。從這樣一個道德立場上來說,資本主義制度是“可鄙、可恨和可惡”的。波普在評述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的理論特征的時候指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譴責根本就是一種道德譴責。這一制度受到譴責……是因為它通過迫使剝削者奴役被剝削者,而將這兩種人的自由都被剝奪了。馬克思不反對財富,也不贊美貧窮。他憎惡資本主義不是因為它積累財富,而是由于它寡頭壟斷的特征。他憎惡它是因為在這一制度中,財富意味著凌駕于人之上的政治權力。勞動力被當作商品,這意味著人必須在市場上出賣自身。馬克思憎惡這一制度是因為它與奴隸制度類似。”[3]177
要說明馬克思關于剝削的分析和對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批判有沒有道德的意義,首先就必須了解,馬克思所說的剝削究竟是什么意義,然后,我們才能進一步說明,馬克思究竟是從經濟意義上還是從道德意義上批判剝削的。馬克思沒有對“剝削”進行過嚴格的定義,這就需要我們從馬克思對于剝削的不同評述中來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使用的“剝削”概念。
在早年,馬克思在比較廣的意義上使用了剝削概念,他把人和人之間的一般功利關系理解為剝削,把剝削理解為“損害他人利益,并使自己獲得利益”。他說:“在這種情況下,功利關系具有十分明確的意義,即我是通過我使別人受到損失的辦法來為我自己取得利益(exploitation de l’homme par l’homme〔人剝削人〕)。其次,在這種情況下,我從某種關系中取得的利益總是和這種關系相異的,正像我們在上面談到能力時所看到的那樣,人們對每種能力所要求的是與它相異的產物;這是一種由各種社會關系所決定的關系,而它恰巧就是功利關系。所有這一切的確就是資產者那里的情況。對資產者來說,只有一種關系——剝削關系——才具有獨立自在的意義;對資產者來說,其他一切關系都只有在他能夠把這些關系歸結到這種唯一的關系中去時才有意義,甚至在他發現了有不能直接從屬于剝削關系的關系時,他最少也要在自己的想像中使這些關系從屬于剝削關系。”[4]這個說法相對比較寬泛。這種關系廣泛地存在于社會生活中,因為,在這里,利益是廣泛的。在家庭中,妻子的家務勞動可能是丈夫損害妻子的利益而使自己獲益。布坎南把馬克思的這個剝削概念稱為“總體上的剝削”概念[3]152。
后來馬克思從狹義上來理解剝削概念,主要是從經濟意義上理解剝削,也就是經濟上的剝削。經濟上的剝削概念完全是一個描述性的概念。馬克思在討論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程度的時候,用剩余價值率來衡量它。他說:“剩余價值率是勞動力受資本剝削的程度或工人受資本家剝削的程度的準確表現。”[5]244保證資本對勞動的剝削程度,這是由資本的本性所決定的。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積累的本性,絕不允許勞動剝削程度的任何降低或勞動價格的任何提高有可能嚴重地危及資本關系的不斷再生產和它的規模不斷擴大的再生產。”[5]681這里的剝削就意味著,一些人利用資本從其他人的勞動中獲得了較高的利益。剩余價值率就是資本的投資收益。顯然,以剩余價值率表達的剝削概念是沒有道德意義的,這是一個純粹的描述性概念。但是,馬克思的剝削概念是不能簡單地與剩余價值率概念等同起來的,馬克思的剝削概念包含了其他許多意義。
馬克思的剝削概念主要是指人們利用“強制的、無酬的和剩余的勞動”而獲得利益,把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比喻為“竊取”、“掠奪”。他說:“如果資本家階級用貢品的一部分來購買追加勞動力,甚至以十足的價格來購買,就是說,用等價物交換等價物,那還是征服者的老把戲,用從被征服者那里掠奪來的貨幣去購買被征服者的商品。”[5]639從表面上來看,資本主義制度中勞動力的買賣是等價交換,而實質上,這里隱含了“掠奪”。馬克思直言不諱地說,“逐年都在增長的剩余產品的一大部分”是“從英國工人那里不付等價物而竊取的”[5]671。不僅如此,剝削還是一種強制勞動,馬克思說:“資本發展成為一種強制關系,迫使工人階級超出自身生活需要的狹隘范圍而從事更多的勞動。作為別人辛勤勞動的制造者,作為剩余勞動的榨取者和勞動力的剝削者,資本在精力、貪婪和效率方面,遠遠超過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強制勞動為基礎的生產制度。”[5]344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這種強制不是赤裸裸的強迫,而是限制了工人自由選擇的范圍。一些學者把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對工人的強制稱為“結構性強迫”[3]164。這種說法是道理的,也是符合馬克思本人的意思的。馬克思說:“經濟關系的無聲的強制保證資本家對工人的統治。”[5]806這里所謂的“經濟關系的無聲強制”就是經濟結構對工人的強制。當然這不僅僅是對某個工人的強制,而是對工人階級的強制。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強制也是對工人的奴役。他說,從封建社會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的過程“是這種奴役狀態的形式變換,就是封建剝削變成資本主義剝削”[5]784。在馬克思的剝削概念中,剝削意味著“強迫”、“盜取”和“奴役”等。這種強迫和奴役是在資本主義經濟結構的基礎上發生的,也就是在資本主義社會財產不平等分配的基礎上發生的,因此,馬克思的剝削概念主要不是說明個人之間的經濟關系,而是一種制度結構,在這種制度結構中,沒有資本的人受到資本的剝削,他們沒有獲得他們所應得的東西[6]。
按照這樣來理解剝削概念,那么其中有沒有包含道德的意義呢?我們認為,馬克思的“剝削”概念本身包含了道德的內容。這個道德的內容就是剝削包含了對他人的奴役和控制,剝奪了他人應得的勞動成果。伍德在理解馬克思的“剝削”概念時,區分了兩種不同的剝削概念。他認為,那種利用他人勞動而獲得利益的剝削,是一個完全的描述概念,這個剝削概念沒有道德意義。他還認為,馬克思也承認某些剝削是正義的,或者說,在馬克思那里,剝削概念并沒有必然地包含道德的含義。他說:“馬克思并沒有認為,資本主義的剝削是不正義的,但是他把它看作是可惡的,并認為,它應該被消滅。”[7]244在他看來,在一般的交換關系的意義上,剝削概念沒有道德的意義。然而馬克思所說的剝削概念,并不是在一般交換關系意義上的剝削,而是強制的、無酬的勞動。
在如何理解剝削概念的問題上,許多西方學者進行了深入和細致的分析,這種分析無疑是有意義的。但是,在這里,我們要對羅默所提出的剝削概念提出質疑和批判。在羅默看來,當且僅當一個團體(或個人)作了另一種可行的選擇,而其物質境況反而更好時,它(或他)才被剝削了。此外,羅默后來還加了一個補充說明,剝削和被剝削對象之間還應該存在著支配和被支配關系。正如佩弗所指出的那樣,在羅默的剝削概念中缺乏“強迫”概念[3]169-171。只有強迫別人勞動,并從別人勞動那里獲得利益才構成剝削。在社會生活中的許多領域都存在著支配和被支配關系,但是這種支配和被支配關系并不都是強迫關系。一個人加入了自愿者組織,受到該組織的支配,但是這并不構成剝削。當然,在羅默的概念中,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限制了人們的選擇,這也意味著一種強迫關系(工人不能進行另一種可行的選擇)。如果沒有這種強迫,一個人或者一個團體的物質狀況會變得更好,那么這就構成了剝削。按照羅默的概念,一個人也可以不為資本家工作,比如進行小業主的自主經營。然而盡管他自主經營了,但是他的收入卻減少了。按照這樣的邏輯來推論,那么資本家就沒有剝削了。實際上,資本家通過其雄厚的資本實力而把自主經營的小業主排除在獲利的行業之外,他們通過提高資本的有機構成而提高勞動生產力,從而在此基礎上剝削工人。羅默的剝削定義忽視了資本主義經濟結構這個重要前提,即不平等的財產結構基礎上的強迫勞動。因此,布坎南指出,“羅默幾乎沒有解釋,為什么對財產的非平等分配是有錯的,并且根本沒有解釋就算它是有錯的,為什么它又是剝削性的。他從未試圖將財產的非平等主義分配與那些通常意義上的剝削的實踐或行動聯系起來”[3]175。艾倫·伍德也提出了相同的看法[7]248。
按照馬克思對剝削的定義,剝削中包含了“竊取”、“掠奪”等。伍德認為,即使剝削中包含了“竊取”、“掠奪”,但是“竊取”、“掠奪”也只是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關系的一種事實性的描述,而沒有道德的評判。可是,馬克思還是認為,這種剝削是“可鄙、可恨和可惡”的。伍德或許會說,馬克思沒有明確指出這種行動是不道德的,因此是“可鄙、可恨和可惡”的,由此可以說,馬克思在這里只是表達一種道德上的憤怒。人們會說,這是因為按照資本主義社會的法律體系,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體系是按照自由交換的原則進行的,并根據自由契約的結果來進行分配的。即使其中包含馬克思所說的“掠奪”和“竊取”,這也沒有什么不正義。
伍德就是按照這樣的思路來理解馬克思對剝削的批判的。在他看來,按照馬克思對正義的理解,正義是指一定的生產方式基礎上提出的道德概念。根據這樣的基本判斷,伍德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批判不是從正義與否的道德立場上進行的。對他來說,正義概念不是評價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標準。在伍德看來,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剝削不是來源于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不平等交易[7]258,而是資本家利用工人的弱勢地位,并由此產生了不平等的交易,從而導致剝削。他說:“馬克思在他的《資本論》中,用很大的篇幅詳細提供了經驗證據來說明他的觀點:在資本主義社會(正如它在現實世界中所存在的那樣),勞動系統性地弱于資本,一般來說,這種弱勢狀態從根本上妨礙了工資談判的條款。”[7]249按照伍德的這種解釋,資本家顯然是不道德的,這種不道德表現在一個人利用別人的弱勢地位并由此而獲得自己的利益。比如一個可憐人缺乏食物,于是企業主看到了這個人,就給他提供食物,但是他卻利用這一點而讓可憐人替他勞動,并從他那里謀取更大利益。資本家就是利用了工人的這種弱勢地位。在一般人看來,這在道德上顯然是惡的。但是伍德卻認為,“資本家利用工人是不是惡的?”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有時利用一個人的弱點并不是惡的,比如,律師利用一個法律官司中的弱者并贏得了官司,這在道德上就不能說是惡的。在資本家利用工人的弱勢地位上,我們也很難判斷,這究竟是不是惡的。比如,從工人的角度看是惡的,而從資本家的角度看是善的,資本家幫助了工人。伍德認為,馬克思并沒有從道德上來回答這個問題。他說:“馬克思幾乎從來都沒有從這兩個角度的任何一個來看待這個問題。在原則上他甚至反對這樣來看待它。”[7]259馬克思只是告訴工人階級,他們的弱勢地位被資本家利用了。在伍德看來,這種利用是一種功能關系,這種功能關系對于工人來說是一件壞事,這種壞事應該被避免。于是馬克思號召工人團結起來推翻資本主義。據此,伍德說:“就此而言,這就非常清楚,馬克思為什么把資本主義看作是某種惡的東西,某種需要消滅的東西。從這個角度來看,剝削是壞的這種觀點并沒有提出任何道德問題。這就如同饑腸轆轆的人為什么需要食物或帶著手銬的人為什么希望甩開它一樣,它沒有提出任何道德問題。”[7]258在他看來,馬克思雖然也批判資本主義,認為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是一種“掠奪”或“剝取”,這是惡的(沒有道德意義的惡),但是馬克思認為,這是資本家在履行資本主義生產的功能。資本家不過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個組成部分,其行動不應該受到道德的譴責。他還用馬克思的有關論述進行辯護。馬克思說:“我把資本家看成資本主義生產的必要的職能執行者,并且非常詳細地指出,他不僅‘剝取’或‘掠奪’,而且迫使進行剩余價值的生產,也就是說幫助創造屬于剝取的東西。”[8]401按照他對馬克思的這段文字的理解,資本家是“掠奪”了,但這是資本家在履行職能。
我們認為,這種說法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不全面。當馬克思用剝削概念來表達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經濟關系的時候,馬克思就已經對資本家進行了道德的譴責。剝削就是用強制方法剝奪他人的財富,這與偷盜無異,馬克思甚至用“盜竊”來說明這種剝削。正如盜竊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中在道德上是惡的一樣,“剝削”即使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中在道德上也是惡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就是要使工人階級認識到這種惡。雖然從資本家履行自己的職能,按照資本主義的市場規則來進行生產,從而維系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從功能上來說是“正義”的(一種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意義上的正義),但是從內涵上來說,這是不正義的。馬克思在一定場合下也在這個意義上使用正義概念。比如,馬克思在1857-1858年的經濟學手稿中曾經指出,工人“認識到產品是勞動能力自己的產品,并斷定勞動同自己的實現條件的分離是不公平的(ungeh?rig)、強制的,這是了不起的覺悟,……”[2]460。在這個地方,“ungeh?rig”被翻譯為“不公平的”有不妥之處。在德語中,它的意思是“不適當的”、“無禮的”。后來,馬克思在1861-1863年的經濟學手稿中重寫這段話的時候把它改為“Unrecht”[9],就是“不正義的”意思 。在這里,馬克思從內涵的公平的意義上說明了資本家的剝削是不道德的。馬克思在這里所用的“不正義”概念與人們常常說的“盜竊”概念是一樣的。正如盜竊是一定生產關系下的道德概念一樣,“不正義”也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概念,馬克思并不完全否定這個概念。
當然,應該指出的是,馬克思對資本家的剝削進行批判,不是對資本家個人行為的批判,而是對于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從個人行為來說,資本家沒有強迫工人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能。資本家的剝削是在制度體系中完成的,這種制度體系使一些人失去了生產資料,并只能依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存。如果按照伍德的說法,這就是資本主義的制度體系造成了工人處于弱勢地位,只能接受不公平的買賣關系,正是這種制度體系使資本家可以利用工人的弱勢地位而獲取利益。因此,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社會中剝削現象的批判主要是對資本主義制度體系的批判,而不是對資本家個人行為的道德指責。由此,馬克思并不會認為某個窮困的工人盜竊某個資本家在道德上是正當的。但是,工人階級通過聯合起來的力量推翻資本主義制度,這在道德上是正當的。資本主義制度本身是不正當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剝削現象的批判即使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仍然具有現實的意義。雖然在當代社會工人得到了一定的生活和生存保障,甚至有些工人可以借助于自己的特殊技能而在與資本家的工資談判中獲得優勢地位,但是這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制度中工人處于劣勢地位,沒有改變經濟結構所隱含的強制關系,沒有改變勞動的買賣關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以制度形式而存在著的剝削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仍然存在。馬克思對于剝削的批判是對資本主義制度的道德批判。
科恩在批判伍德的時候曾經指出:“正如伍德會贊同的,馬克思不認為按照資本家的標準來看資本家是盜竊者,而馬克思又確實認為資本家是在盜竊,因此,馬克思的意思一定是資本家在某種適當的非相對主義的意義上是在盜竊。一般來說,盜竊就是不正當地拿來別人正當擁有的東西,因此盜竊就是做非正義的事,而以盜竊為基礎的制度就是非正義的制度。”[10]科恩的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
伍德在強調馬克思沒有從道德上批判資本主義的時候,實際上是在強調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從政治經濟學的維度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在他看來,不僅資本家沒有道德上的不正當,而且資本主義制度也沒有什么道德上的不正當。這種制度是在一定的歷史階段所出現的生產方式。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必然導致資本主義的滅亡,這是歷史的規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就是被置于這種歷史規律中來進行的。傳統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大多這樣來理解資本主義制度,按照這種歷史觀,既然資本主義制度是生產力和生產方式的矛盾的必然結果,那么這種制度就不應該受到道德上的譴責,資本主義制度沒有道德上的正當與否的問題。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生和滅亡的這種解釋沒有為道德的批判留下空間。
我們認為,對于歷史過程的這種理解是不全面的。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道德批判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他不僅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秘密、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內在矛盾以及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規律,而且對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道德的批判。從伍德用來論證馬克思的非道德批判的那段文字來看,馬克思已經把道德的批判和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密切地結合在一起了。馬克思說:“我把資本家看成資本主義生產的必要的職能執行者,并且非常詳細地指出,他不僅‘剝取’或‘掠奪’,而且迫使進行剩余價值的生產,也就是說幫助創造屬于剝取的東西。”[8]401馬克思在強調資本家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執行者的時候,指出了資本家的兩種行為,一種行為是“剝取”或“掠奪”,另一種行為是幫助創造剩余價值。后一種行為體現了他履行資本主義的功能,而前一種行為是履行這個功能的一部分,但是這個部分中,包含了道德的意義,“剝取”或“掠奪”是一種不道德行為。
當然,在馬克思的思想發展的歷史進程中,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批判的重點不同。在早期,特別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主要對資本主義進行了道德的批判。正因為如此,一些西方學者特別強調馬克思早期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胡克在評論馬克思的這部手稿時說:“馬克思在第二次降世的時候,不是以《資本論》的作者、風塵仆仆的經濟學家的姿態出現,也不是以革命的無褲黨、具有鼓舞力量的《共產黨宣言》的作者出現的。他穿著哲學家和道德家的外衣走出來,宣告關于超越階級、政黨或派別的狹隘界限的人類自由的消息。”[11]應該承認,這個時候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主要進行了道德的批判,那個時候,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還沒有展開,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主要進行了政治經濟學的批判。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認為,馬克思徹底放棄了道德的批判。從我們所引文獻中可以看出,馬克思并沒有放棄道德批判,而只是道德的批判在那里已經不占有主導地位。那些把早期馬克思和后期馬克思對立起來,用成熟馬克思否定早期馬克思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要否定后期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這種做法實際上就是要把歷史唯物主義純化為一種實證科學,剔除其中的價值判斷的要素。阿爾都塞所謂的馬克思的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的觀點實際上就是這樣一種理論企圖。
以伍德為代表的西方學者抓住馬克思的某些論述,比如道德屬于一種意識形態的觀點,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非道德主義或者反道德主義,強調馬克思主義與道德是不相容的。這些觀點都體現了一種把馬克思主義實證化的趨勢,這種理論趨勢體現在對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的理解上就是把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看作是一種非道德的批判。馬克思的那些指責資本主義的詞匯,比如“剝削”等都被他們看作是描述性的詞匯。如果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沒有一種道德立場,那么資本主義的問題的全部核心就只有一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限制了生產力的發展。馬克思所關心的就是如何來提高生產效率,而對人的自由和解放卻毫無興趣。然而馬克思所提出的人類解放思想,是不是具有道德的意義呢?這種解放是不是由生產效率的提高而自發實現的呢?顯然不是。在今天的中國社會,生產力極大地提高了,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標準,生產關系“適應”了生產力。但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所存在的那些道德問題在我國卻日益凸顯出來,這些道德問題難道能夠通過解決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來解決嗎?今天我們重新回憶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不是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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